老五届长篇小说第二部:乱云飞02,京都

作者:量子在  于 2018-7-27 23:53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小说长短篇|通用分类:原创文学

02,京都 

又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桔绿时。阳光跟四年前一样明媚鲜亮。 

1966年的首都九月中,北京地区最好的天气。 

时代车轮倒转,文明车轮逆转,现实车轮飞转。 

上海直驶首都的一列火车——当时的特例。等于专列——早就装满了乘客,中途不需要下客,也不能再上。与以往任何一班京沪列车不同的是这些乘客不用买票,而且清一色的高校师生。东方工业大学和上海戏剧学院的学生倾巢出动,前往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泽东天安门广场检阅。 

按照两报一刊已经披露全国庞大且轰动的消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已经两次接见了革命师生。第一批是在八月十八日,简称八一八。红卫兵宋要武还登上天安门城楼为毛主席戴上红袖章获得伟大导师亲自赐名——她原名是宋彬彬,是党内老同志老革命宋任穷之女。 

得知她叫宋彬彬后,毛主席问:“是文质彬彬的彬吗?” 

宋彬彬答“是。” 

毛主席回应:“要武嘛。” 

由此,她改名宋要武。 

听到这个消息,来自无锡的锡剧戏迷周文彬心中暗想——锡剧名家彬彬腔创始人叫王彬彬,是不是要改叫王要武呢?如果改了,那么周恩来总理推崇的彬彬腔也得改为要武腔?! 

转念一想,周文彬不禁哑然失笑。搞什么搞啊,一个是红卫兵小将,一个是文艺黑线在无锡的代表人物,怎么能相提并论哦。 

车厢虽然不拥挤,也就将够不需要站票。车出上海北站,一路北上,很快就驶过江南大地。到南京,火车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分割,然后摆渡过江,到了江北再重新连接起来继续前行。没见过长江没在南京过江的学生看着新鲜。 

一过长江,田野乡镇面貌顿然改观,萧条荒芜触目皆是。真是“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啊。 

周文彬从小好动不好静,途中无事,窜东蹿西,一个个车厢溜来溜去。餐车是早停业的了,免费乘车,怎么供应得了这许多乘客跑到餐车用餐。过符离集 ,火车暂停,卖著名符离集烧鸡的小贩涌到车窗前叫卖。尽管价格也合适,也不是每个学生都能消费得起。 

周文彬走下车门台阶到站台上透透气,听得有人叫自己名字,转头一看,原来是弄堂里斜对过的邻居——上海戏剧学院的王策,比自家小了一岁低了两届。 

哦,王策,原来你也在这趟车上啊。 

对,就是只有我们两所学校一淘到北京去。正巧碰到侬老邻舍。 

车子将要开动,周文彬赶紧跟着王策回到他们学校在的那些车厢。经王策介绍一节一节看过去。哇哦,表演系都是俊男美女!那边靠窗一个大美女,偷偷问老邻居她的姓名,说是这师妹叫周家钧——怎么取了个男孩子名字。没想到的是等到大家都过了退休年龄,在位育北美校友会上又看到当年的大美女。这边是一位帅哥,王策说他的名字叫陈少泽。还取名字用了毛泽东的泽?当时,谁能想到他就是日后热映谍战片《保密局的枪声》里的刘啸尘呢。 

车厢里也间杂看到有些歪瓜裂枣,周文彬心想应该是专门扮坏蛋丑角的吧。好比红灯记里的鸠山,智取威虎山里那个栾平。舞美系导演系的看上去都有些仙风道骨艺术气质,叫人也羡慕得不行。到了戏文系在的车厢,王策指指点点悄悄告诉周文彬——那个就是巴金的女儿李小林,旁边那个便是她的男朋友。周文彬也想起来了巴金并不姓巴,姓名原本是李尧棠,巴金这一笔名源自年轻时他一位在留学法国时认识的巴姓的同学巴恩波,以及这位同学自杀身亡时巴金所翻译的克鲁泡特金著作。巴老把这二人的名字各取一字,成为了他的笔名。后来,小行星8315就以他的笔名命名。当时,巴金正关在牛棚交代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反革命罪行。 

周文彬当时看到的应该还有王策别的一些同班同学:余秋雨、刘志康和诸伯承等,可惜那会儿并没有一一上前叫应。否则如果十年早知道的话,肯定得索要签名啦。直到事后回到上海,两个学校的师生这才有明白——原来那是上海市委搞的鬼!离开上海市委办公大楼最近的也就是这两家高校,乘机打发北上也能让眼皮子底下耳根子边上好好清静几天。 

周文彬回转自己班级所在车厢抬眼一看,同宿舍的潘捷文已经爬在行李架上准备睡觉了。嗨,这家伙,倒乖巧啊,找到了好位置。可巧也行,三人座这就宽敞了些些,一个趴着小茶几一个靠着座椅背。都能将就,心里美滋滋的,马上就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啦! 

火车进了北京站,东方工业大学的革命师生全部安排在一个中学。中学生早就停课闹革命,现在更是西进南下出关到全国各地点火去了。教室里大家睡地铺通铺。每天发火烧和油饼-----不是上海人惯常的油条。火烧啃上去有点坚硬,油饼倒特别好吃。据说这第一批供给待遇最好,后来就很差劲了。毛主席接见时间要等通知,大家便也一轰而散,各自出门看大字报串联取经。 

大班中三个小班数化纤班潘捷文出身最糟糕,反革命份子中最可卑微的杀关管一类:他父亲解放初期揪出来因罪大恶极判决枪毙立即执行。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牢记思想改造的潘捷文今天要去的地方首选是北大清华,这当口仿佛是两个革命的摇篮。 

来北京之前,读的工科却实在喜欢文科的潘捷文就专程去过复旦大学看大字报。到底文科贴出来的,自己工科院校不能相比。复旦的理科学生写作水平也不过尔尔。然而,复旦也根本不能和北大相比,就是清华园里的文采也是顶呱呱的令人折服。 

现在他呆呆地站立在北大三角地——三角地是北京大学最著名的地点之一。这里是毛主席称赞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写得何等地好啊张贴出来面世的神圣地方。可不是足够神圣的了。第一张的定位在于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那是不是就是说之前的那么多大字报都不属于马列主义性质?若说不是马列主义的大字报,那么是什么主义?当时,谈得最多的反面就是修正主义。难道那些都是修正主义?!潘捷文心里一颤抖,不敢再想下去。 

北大红楼早已闻名久远,未名湖畔秋光明媚。一处一处看来看去,来到一个所在,听说以前叫做鸣鹤园,真好个去处!再往前面不必要再走过去了,很明显就是青年教工住宿的筒子楼。虽然一样都被大字报普天盖地遮掩旧时光景,整体风光名声远胜清华园。 

潘捷文接下来的目标是全国文联中国作协和北京电影制片厂,都是文化人大本营,现今也就是文化界黑帮分子集中营。 

全国文联中国作协在一处,王府大街64号,人称“文联大楼”——哦,现在是被砸烂的阎王殿。这里揭发批斗的“牛鬼蛇神”的名单,有好长好长一大串阎王判官:周扬,林默涵,刘白羽等这些中宣部文化部领导;人在外单位,也不时要提来批斗,就像剧作家田汉,阳翰笙,陈白尘,作曲家光末然,邵荃麟,诗人郭小川,贺敬之,臧克家,李季,写《宝葫芦的秘密》的儿童文学作家张天翼,严文井,李焕之,冯牧,红学家戴不凡等等,女性就知道冰心一个,统统都在牛鬼蛇神之列。 

潘捷文去的时候齐巧在批斗田汉,这位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的先驱,戏剧界的泰斗,国歌词作者。旁边一长列陪斗者,个个都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揭发人在台上一条一条地揭发着田汉怎样毒害青年,怎样刻骨反动,从来就是一条毒蛇;就像一层一层地剥去田汉平素披着的画皮,还他一个魔鬼真面目。控诉高潮迭起,台下群情激昂。场景仿佛一幕街头活报剧。 

台下有人带头奋臂高呼:“叫他跪下,叫黑帮分子跪下!”紧接着革群众喊声一片。 但潘捷文看到田汉他居然不跪,僵持着。有革命小将和文联的造反派上前死死地按他的头,可他还是硬挺着脖颈不跪。在场的革命者都恼火了,怒吼声响震天动地。突然只听见一声惨叫,“咚”的一声,田汉一下子跪到在地!原来,有人在他膝窝后面踢了一脚,就像枭雄押上刑场不肯就范下跪自有办法对付那般。紧跟着,齐刷刷地一帮牛鬼蛇神都跪倒在台上,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向革命群众服罪。 

这些文化名人虽然有名,真还不如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看明星来劲——当然看到的是从银幕上走下来的本尊,也是完全消除了名人光环的文艺黑线人物。 

潘捷文打听到了作家老舍已经投湖自尽,第二天专程来到太平湖默默凭吊。好在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去干什么。文革当时没有香烛没有鲜花,只是心香一瓣聊胜于无。 

只是后来传闻1968年老舍他的作品征服了诺贝尔奖评委会,瑞典驻华大使准备寻访老舍下落时,老舍他却早早亡故。此身归于浩淼烟波,而诺奖又只颁发给活人,中国的文革让诺奖与国人失之交臂。 

文联大楼在市区,北京电影制片厂可在东北郊区,远着呢。隔天,潘捷文带足干粮兴冲冲地前往。确实不虚此行!厂长汪洋编剧海默王莹这些并不熟悉,潘捷文也无关于此费神关注。那些赫赫有名的导演演员却是他心仪的对象。潘捷文心里笃定,此行全是来看大字报的,来北京串联不是为了看偶像。反正现在不都是黑帮了吗。黑帮嘛,就是让大家揪出来批斗的,是不! 

《林家铺子》导演谢添看上去很憔悴苍老——那部电影早就批得不待批了;《虎胆英雄》于洋虽然倒霉还是看得出曾泰魁梧的身架——还是同样禁不住想起他和王晓棠跳的那段探戈;崔嵬是《红旗谱》主演,现在也没了精神头儿;陈强专演黄世仁南霸天等坏蛋,更是坏人;于蓝她就是扮演江姐的著名女演员;谢芳则是倒了大霉一连主演三部曲:《青春之歌》、《早春二月》和《舞台姐妹》,无一不受严厉批判。 

黑帮每日照例示众,由造反派用皮鞭押送,站成一排,接受审问。 
  一个造反小将把谢芳的头发揪起来,问道,“你有什么罪?” 
  答:“演了毒草影片。” 
  问:“毒草影片是什么性质?” 
  答:“反党、反社会主义。” 
  问:“你为什么要反党?” 

  “……”怎么回答?如何回答?谁能回答?! 

潘捷文拔腿退出人群,赶公交回住处。 

平时少言寡语的唐涤非家属于中档水准,既不红也不黑。信奉中庸之道的小职员家庭,培育了一个典型的逍遥派。 

逍遥派追求逍遥,口风牢,嘴巴紧,轻易不表态——好在也不追求什么革命目标。逍遥全凭两条腿,来北京是个好机会——机会多多。 

啼笑因缘里沈凤喜和樊家树相遇相约的地点天桥、什刹海、先农坛,还有法源寺都是计划中要去的地点。可惜的是天桥不复往年,一点不热闹,没有大碗茶,没有大鼓书,只有大喇叭不断地播放造反歌样板戏。 

什刹海根本不是海,就是一个荒凉的水塘子。天子脚下的居民北京人惯会夸张,可见一斑。 

那寺庙更是红卫兵反四旧的好战场。法源寺遭到严重破坏,满眼惨状。建筑、碑刻、佛像、藏经等大量被毁。来的又不是时候,丁香开花是在春天,现在初秋季节。也分辨不出哪一株是紫丁香哪一株是白丁香。 

脚下踩着几张残破的经文,唐涤非有点懊悔这么赶来赶去瞎转。他未曾想到的是李玫也和自己一个想法,前后脚来转过天桥、什刹海、先农坛等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小说迷和一个评弹迷。从小跟着外婆听女单档蒋云仙弹唱长篇弹词啼笑因缘的李玫她还在高中时兴之所致写过一首七言。年深日久,依稀记得住: 

因缘啼笑真不假, 
西山所幸有女侠。 
什刹海边怜芳草, 
先农坛上感天涯。 
伤心岂止樊家树, 
痴情不过何丽娜。 
凤兮归来正无奈, 
残枝败叶镜底花。 

想到此地,李玫她心中不禁一动,自己的归宿又在哪里呢?跟沈凤喜何丽娜关秀姑都决然不同,新中国的女大学生,该当掌握自己的命运。 

唐涤非和李玫彼此都对对方市区一日游毫不知情,让唐涤非李玫更没想到的是陈可沁的计划可比自个强多了。他们两个只在北京城里物色浏览景点,陈可沁一下子就把目光放得远远地。 

陈可沁家里父母解放前夕不知去向,靠走方郎中的爷爷带大。在刚刚匆忙结束的大四清中,贫下中农队伍重组——保证百分之七十以上大多数,定为出身城市贫民。故所以陈可沁才不用怕呢。他又没有什么出身黑五类问题,响当当的红卫兵袖章戴在左手臂上,可威风了。 

来北京前,和唐涤非李玫一个样,陈可沁心里定下的目标是旅游帮宗旨。当然,也不好对人明说。好在大家都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第一个目的地是万里长城。毛主席诗词不是已经写了吗——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自己不用二万里行程,好汉这就来了哦。可惜,登上这光秃秃的长城,别无景致好看。大家都去闹革命了,长城上一片荒凉。赶紧下! 

故宫开放是收租院泥塑,排着队进去出来。陈可沁既不感动更不伤心。心里想着的是怎么故宫不真地开放呢,看看皇帝坐的金銮殿多来劲! 

没去北海,免得惹事,有什么问题。被盘查,就算是上海红卫兵,也别去惹北京红卫兵为好。 

颐和园真是个好地方,陈可沁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没有多少游人跑来此地那就更棒。谐趣园看着就和无锡寄畅园仿佛,宜芸馆,秋水亭,鱼藻轩,听鹂馆,还有石舫,专门看戏的德和园,半天游览下来,还没有顾得上万寿山呢。 

兴致勃勃一天下来也怪累的,该回到住宿的中学吃晚饭啦。琢磨着明儿个去香山看看。结果,香山没去成。通知下来了,明天九月十五日,毛主席天安门广场接见革命师生。 

事后打听了才知道,九月中旬香山红叶还不到时候。过了126个月份之后,陈可沁倒是在人民大舞台看了一场讽刺喜剧《枫叶红了的时候》。 

大家收拾早早睡觉,明天要起早。想想看,全国各地多少学校都要来啊。 

一宿无话。偏是有几个红卫兵头头碰了下头。 

花样经出来了!早起在操场上整队出发前,班级文革小组头头屠杏娟发话,点名十个黑五类子女出列。三三得九还不肯罢休,追加一个一凑就凑个十,潘捷文还名列第一。 

找到一个或者一批斗争对象成为当时某些人生活的乐趣和生存的依据。 

大班红卫兵头头屠杏娟点到最后一名,发现竟少了一个:郑红黎呢?还不快站出来! 

没人答应。郑红黎一个要好同窗余心纯她怯生生地解释:郑红黎伊昨天去看伊格堂阿姐,没有回来,大概是住在那里了。 

什么话?这样无组织无纪律!难道到北京来是让探亲访友的吗?等她回来一定要严厉批判教育! 

余心纯这下子可来气了——看不出瘦瘦小小平素好像蛮懦弱的她立刻扬声回答:郑红黎她堂阿姐可是清华红卫兵头头,她堂阿妹还是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呢。第一批,晓得勿晓得——毛主席接见的第一批红卫兵!难道不可以要郑红黎留在那里革命取经接受教育吗? 

十减一等于九,郑红黎的缺位让头头很没面子很不舒服。已经觉得不够圆满的屠杏娟听了这等挑战,更是觉得难堪。她立刻宣布——你们这几个不准去天安门广场,留在教室里学习毛选自我思想改造。 

好似晴天霹雳,这下子一个个被明确打入另类的学生若用上海方言来讲就是——一记头闷脱。 

就谭宗明他一个人踏上一步,定睛盯着他小班的同学们。只见他双眉紧蹙目光收敛,一副三分怨怼三分伤心三分委屈外加一分眼热并作十分无奈的表情,嘴角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徐徐吐出下面一句话来:那就请大家代我去见毛主席吧。 

此情此景,在政治高压下面,昔日同窗明哲保身,都成了小刁码子。全大班没有一个接口,九十八人随着赴京全体整个队伍的安排走出了中学校门。 

人在最危难的时候,在被环境孤立的时候,有时候几句宽心的话,也能使人获得极大的慰籍。 

没有,就是没有。很多人都噤若寒蝉。 

真没想到的是,整整五十年后,邹志龙还记得谭宗明当时说过的这一句话。 

事前任谁也无法预料——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东方工业大学来京全体师生都安排在东长安街很远很远的地方,染化系更是押尾,就是说还要远。整个长安街,那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真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就是大班队列中不管啥人纵然有双千里眼,也看不见天安门城楼上伟大领袖的身影笑貌。为什么呢?光线是直线运动,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弯曲的哦。设想即使拿着望远镜也不可能将镜头瞄准天安门城楼,全给建筑物挡住了。 

回来的个个都黑着脸——实际上仅仅取得了资格,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用说看到毛主席了。谭宗明心想的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对你们的惩罚,谁叫你们这些歪嘴和尚把真经给胡搅给念歪了。 

毛主席接见的是全国革命师生,凭什么说我不是毛主席准备接见的对象。难道我是反革命? 

这个被扣住的组合还学什么学啊。没有人管着都是一路货,牢骚满腹。觉得最冤的是杨建斌——他的说辞是:就算是公安六条也明文规定,摘帽右派已经不是右派分子了。凭什么还把自己撸到这一拨?熊剑飞在座,他心里想着,和这些人还去讲什么理啊?刑满释放后按理说回归社会,连政治权利也恢复了,不还照样来一顶刑释份子的帽子! 

不管在座的别人如何怨气冲天,李玫只管低头回想这几天自个去过的地方:天桥、先农坛、什刹海……。那是为了寻找外公旧交张恨水先生的踪迹。啼笑因缘中沈凤喜和樊家树呆过到过的地方。李玫她是长征评弹团蒋云仙的书迷,从小跟着外公外婆听惯了电台广播书场这位女单档的长篇评弹。这回是乘机到北京实地踏勘来了,可惜天桥再也没有当年唱大鼓练杂耍的情景,当街喇叭里放的尽是革命口号、造反歌以及样板戏唱段。 

最幸运最兴奋的是躲过一劫的郑红黎。她是大班108名学生中唯一一个真正站到了天安门广场上被接见的革命学生。尽管她出身是地主——这地主出身来自她爷爷,不是她父母。郑红黎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但是出身上溯到爷爷。而好笑的是来自同样一个爷爷同样一个家庭,就是因为她伯伯早年离家参加革命,解放后成了北京城里的一位革命干部,堂姐堂妹都是红五类啦。 

郑红黎顺道探亲,住在她伯伯家里没有回到集体宿舍原委是可以跟着堂姐堂妹早早进入广场,清华井冈山那会儿红得发紫,肯定比外地来的能占据到最佳位置。果不其然,结果就是全大班甚至于可以说东方工业大学全校也就她一个人确确实实看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身影。 

班级里有人心里气闷有人暗地叫好。更来劲的是郑红黎带回来好些新闻故事——上海学校里可是听不到的呀。 

据说好些人亲眼见到天安门附近的中山公园里堆满了鞋子、手表、钢笔、钱票。这些都是红卫兵们慌乱中踩丢、挤丢的。失物堆得如同一座小山,旁边中山公园怕是世上最壮观的失物招领处了。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多壮观啊,可是也实在太难掌控秩序了。都是些热血汹涌拼命造反的年青人,那还能怎么了。 

郑红黎告诉大家——堂姐还说起了她高中的同班同学唐闻生,那是个了不起的女生。 

听说过唐明照吗? 

围成一团的女同学个个都没有概念,一致摇头。 

觉得这班女生孤陋寡闻,那还是说说他女儿吧。唐明照不是归国革命华侨吗,在美国是《侨报》创始人之一。女儿唐闻生是北京师大女附中毕业生——这北师大由于鲁迅先生《纪念刘和珍君》一文而广为人知——毕业铁定考外语学院英语系。面试时考口齿语音,她朗诵了普希金一首著名的长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全体考官都为之倾倒。为什么?标准的华盛顿语音! 

跟大家一淘,唐闻生也是1962年这一年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学习。进校后不久,教研室的老师就都接连告饶——这个出生在布鲁克林的学生啥人能教得了她哦。因为她在一、三年级各跳了一级,故而仅仅用2年半的时间就读完了原本5年的课程。 

1965年,年纪轻轻的唐闻生,被当时外交部的“首席翻译” 冀朝铸看中——两家在美国原本世交——进入外交部教育司翻译处英文组。唐闻生当时才22岁。三年不到时间,就此毕业直接进入外交部翻译室。 

女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到了后来尼克松访华,任谁都看到了报纸上毛主席身边翻译人员玉照,越发钦佩她唐闻生了。 

有一个英文名字叫南希的她好好叫比那个王海容要有派头有气质! 
   
围坐在郑红黎身旁听故事听的入迷出神的成婉真回到校园,没想到有一批人气势汹汹地正等着她呢! 

来人是长征公社真南大队跃进生产队的造反队队员,在大四清中一名四清下台干部(崭新的帽子)带领下要把成婉真揪回队去批斗。面对着如此不堪的形势,成婉真她知道无法当面抗争,更是无法厘清当时原委情由。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其实是无可理喻的一群乌合之众。情急之下,沉着应对的成婉真神色坦然,一双大眼睛扫视了两下,当即表示当然可以跟上他们旧地重游走一趟。然后,她不露任何表演痕迹地说:不过,总归要让我先上个厕所吧。 

再有天大地大的罪过,拉屎撒尿总该允许。这些农民造反队队员守在厕所门口——他们全都是男同志无法跟随成婉真进入厕所。第八宿舍底楼女厕所的窗打开了,成婉真一跃而出安然落地逃之夭夭。她哪里是要去上厕所啊,马上就溜出校门回家去上厕所喽。造反队队员等了有些时辰急不可耐地冲进去,方始觉察上当,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偃旗息鼓打道回村作鸟雀散。 

有惊无险,成婉真顺利脱逃。余心纯却又受到莫名批判。那事由是她一天晚上帮郑红黎在食堂打了晚饭。 

余心纯自己吃完,捧着郑红黎的饭碗回宿舍。屠杏娟一看就知,这是替郑红黎打的饭菜,马上发难。 

你还替郑红黎打饭? 

——怎么啦?不可以? 

哼,你不给别人打饭,倒起劲来,去给黑五类子女打饭,关照侬立场摆摆正! 

——噱勿噱啊,伊出去有点事体,回来晚,食堂要关门托我顺便买一买,有啥勿可以? 

那侬做啥勿替别人买,偏偏是郑红黎! 

——侬讲闲话搞搞清爽!别人都在校,自己会去吃。就是屠杏娟侬,自家有两只脚,还用得着我来拍马屁帮侬去打饭? 

屠杏娟一点没有落场势,只好响勿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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