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届长篇小说第三部:暖风熏07,叛逃

作者:量子在  于 2018-8-9 06:20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小说长短篇|通用分类:原创文学

07,叛逃 

这里没有潜伏特务,也没有沉睡间谍,更没有乌鸦燕子。 

未经详细调查,恐怕整个老五届都不见得有半个。老三届里可以确定有,政治间谍经济间谍科技间谍。否则,这个五十一中学中学生温宁何以在美国被收押入狱呢。 

然而,不是特务不是间谍,老五届也发生了一件叛逃情事。 

司马绪家往上数三代纺织工人,正宗红五类。曾祖母是湖州乡下湖丝站的缫丝工,整天面对着煮茧汤辛劳。煮茧时要让丝胶溶化才好索绪,要求是“汤如蟹眼”,细泡微滚。祖母到了大上海进日华纱厂挡车跟《星星之火》小珍子《芦荡火种》阿庆嫂那样走巡回接纱头,还好她并不是包身工。那时还是原始的采用“平接头”方法。接头要做到:一好、二轻、三准、四短、五结合、六快。一好:接头质量好;二轻:接头动作轻;三准:卡头长度准,接头位置准;四短:引纱短,提纱短五结合:插管、绕导纱钩、卡头交叉结合;六快:拔管、找头、挂钢丝圈、套气圈环、插管、绕导纱钩快。他母亲在延安路定西路大统被单厂看布机,总算不用走巡回那么手不停脚不停,工作环境也好得多,要说缺点是梭子来回声音实在吵人,年纪不算老就成了半聋庞。 

司马绪的名字就是他祖父给取的。他祖父对小时候跑到湖丝站里看到老妈的手不停地在煮茧汤拨弄茧子印象实在太深刻,就按照索绪集绪给孙子取了这个名字。 

司马绪是家里的老幺,从小聪明好学很受宠爱。纺织行业创汇大户首屈一指。纺织女工在上海滩上女同胞中收入相对来说算较高的,所以家里衣食不愁。妈妈还经常从厂里食堂带小菜回家。工厂食堂不以盈利为目标,厂子有补贴,食堂大师傅按照厂部为生产第一线服务的要求变着法子弄好吃的经济实惠的菜肴。尤其是做出夜班的工人。司马绪最喜欢的是菠菜猪肺汤,5分钱一小锅,菠菜油绿肺块咬上去好像在吃肉,汤又特别鲜美。小时候,就天天盼着妈妈带菠菜猪肺汤回家。应该说这便是小绪心目中仿佛土豆烧牛肉般的共产主义。 

司马绪政治条件特别过硬,学习成绩不错,高中就读复旦附中——此时已经很讲究出身问题。所谓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口号是针对石河子上海知青说的——他们大多出身成分高政治面貌不好。司马绪当然不在此例前途一片光明。64年复旦附中毕业上了清华大学的司马绪,6970两届一起分配,人家天南海北,他笃笃定定高高兴兴分配进了上海龙华飞机厂,还很快被发展入党。 

家里有私房——不简单吧,虽然下只角,也不需要厂子里安排宿舍。老爸老妈占据正房,老大老二早就各自有一间隔开的独立房间,省得他们弟兄两个老打架。小绪老幺就呆在阁楼,上海人家带老虎天窗的阁楼。 

不要说班级里外地或郊区来的学生就是上海市区的学生即使听说过未必真去过那种滚地龙式的下只角里的下只角。能想像吗?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口现在环贸广场那一块从前就是那样的住宅区。从淮海中路街面看上去蛮登样,其实里厢真叫做一塌糊涂。温世初家就住在蕃瓜弄这类上海人称之为烂肚肠的地方。他的两个弟弟没有考上大学,恰好在文革爆发前进了技校,上海工矿档子。男大当婚时就在原有房子上加盖一层解决。亏得温世初分配到了云贵半边天的贵州,否则这种简陋房屋是不可能有三层让他也有新婚房。 

解放后新社会上海滩还能保留有独门独户的人家分为两类:一类是非常高档的人家,他们不需要和别的住户共在同一个上海屋檐下,从来没有招租合住的想法,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没有分租出去,也就不会在私房改造中被没收。东方工业大学林翌在文革一开始占领作为“炮司”司令部的巨鹿路691号私宅就是这种情况。那是上海滩祖传妇产科名医陈大年医生的家,典型的深宅大院,两幢楼房被四周足有五米高的围墙包围着。一幢是私房,一幢作诊所,两幢之间有一个占地面积约三百平方米的花园。花园内花木扶疏,山石溪流,环境幽雅,一条雨廊把这两幢楼房连接在了一起。陈医生一家四口,住了二十多间房间——当然,其中有好些是给佣人居住。同在巨鹿路上京剧大师周信芳的私宅同样可观,在文革中的遭遇也同命运了。被红西南总部占领扫地出门的谢立新家也是原先独居的私宅。 

另一类便是司马绪这样的人家,聚居在一块三不管地带各自造房盖屋。总体来说都是逼仄简陋,不用请建筑公司,几家男人你帮我我帮你自行搭建,反正都是穷帮穷。这样的住户不会分租,也没人要来分租。一样是自有私宅,一样是一家人同在一个上海屋檐下。 

凡是靠房地产起家发家靠收租金过日子的非上述两类人家就绝对属于私房改造的对象。著名的房地产大鳄犹太人哈同的房产全部没收归公,胡雪岩的罗四太太进军房地产的业绩照样灰飞烟灭。 

司马绪,清华赫赫有名的高等院校老五届大学生,上海人分到大上海,工人阶级出身红五类子弟,人也长得神气,没有老人要负担,而且家中还有私房,标准丈母娘选女婿的对象。要说家里没有什么,就是没有插队落户的知青。这一条越发加分。当时,哪一家人家要是没有上山下乡的知青,实在是上上大吉。 

龙华飞机制造厂的同事来做媒,特别起劲的是那些大妈大嫂。司马绪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责无旁贷。热心的红娘好比过江之鲫,把司马绪家的门槛都踏扁了。 

司马绪不为所惑,司马绪无动于衷。 

干吗呀,司马绪他又不是盖盖! 

司马绪的这般心事后来被一位老五届同窗披露,就四个字:曾经沧海。这位给关心者释疑的知情人士还出示了一首题目就叫做曾经沧海的短诗: 

对不起 
实在对不起你的青睐 
我不能 
我不能接受你的——你的爱 
因为 
只是因为 
我曾经沧海 

请原谅 
请千万原谅我无视你的爱 
我只能 
我只能拒绝你的——你的青睐 
因为 
那是因为 
我曾经沧海 

很抱歉 
真的很抱歉缘分并不在 
你最好 
你最好另外——另外去约会 
因为 
就是因为 
我曾经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盛唐“元和体”著名诗人元稹绝句,语出《孟子•尽心上》:“观于海者难为水”。这两句千古佳句自问世以来不知引发了古今多少人的共鸣。 

相比元微之这千古佳句,司马绪的曾经沧海只不过算信手涂鸦罢了。 

在司马绪心底里盘旋的是文革初期清华校园的一场偶遇。当时,身为红卫兵实在对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毫无兴趣的司马绪在宿舍无所事事,在清华园随便走走意在躲清净——好在出身无可挑剔,没有人会追究会指责他的态度。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司马绪也是偶然一回顾,看到为纪念闻一多而命名的闻亭里坐着一个年轻姑娘。心里一动,也就信步走上土山。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偶遇。古月堂工字厅迎春园水木清华一圈兜下来,已经算是相当熟稔。这段生命的交集让司马绪知道了这位上海姑娘叫凌湘茹,东方工业大学丝织专业70届。其余的信息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些——老家湖南,湘绣世家移居上海已经三代。出身成分可想而知是资本家,老爸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跳楼自杀。妈妈是一家厂子里的机械工程师,她自己是独生子女。 

不知怎的,司马绪虽然工人家庭出身,又在文革将阶级论成分的氛围中,却偏偏一下子打从心底里爱上了凌湘茹。或许她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独特的气质,也或许清华园是个和尚庙。报考清华的女生本来就比北大少,考上清华的女生更少。就有比如郑红梅那种男人婆的样子,司马他不会喜欢。还加郑红梅热心投身革命,跟井冈山团派头头打得火热,像个贴身秘书那样,司马更加不会青眼。凌湘茹上海小姐派头十足,长相秀丽声音娇嗲,性格又有些与生俱来的清高,反而让司马绪心旌动摇,看到她想起她就魂不守舍。 

说来也怪,那个特定时期好些出身不好的女生想要嫁一个出身好的丈夫,以改造基因让自己的孩子不再需要想什么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而出身好的司马绪却偏偏遇到了出身不好的凌湘茹并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或许冷美人比通常的美人更受待见,一种独具魅力的冷艳!金庸古龙萧逸他们笔下的武侠小说中每每就有这类女子,征服了好一批大虾。 

爱,是没有道理的。不爱,也不需要特别说出什么理由。于是,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就很好理解。 

司马绪分配回上海,凌湘茹分配去宁夏——那里有丝织厂?柞蚕,还是锦纶?司马绪不得而知。因为心仪的女神始终淡淡地不想搭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越是不容易到手的越是稀罕。本来,司马绪心想,自己成分好,政治条件明摆着的嘛;现在更好了——上海工矿,侬一个外地人,还是宁夏那种偏远地方再回流嫁到上海来,还不是该高兴还来不及呢。 

用朱荃华的话来说,就是宁可回上海进里弄生产组拿十三块工资,也要比呆在汾城强一百倍!朱荃华嫁到北京铁道部,郝蕙茵嫁到北京大学,尹瑞芳嫁到北京林学院,华雨文嫁到上海水产学院,张秋萍嫁到江苏化工学院等等都是成功女士。这是女大学生拥有的优势,尤其是漂亮而又智慧的女大学生。 

司马绪拒媒,家人也无可奈何。他其实不曾真正了解凌湘茹,凌湘茹性格有点孤僻,所以会在大串连时一个人呆在闻亭发呆。她看不上司马绪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听到他家地址就知道是什么区什么地界。家庭素质根本不匹配,就算文革情况特殊似乎缩短了差距,那本质上的鸿沟是无法填没的。尽管司马绪刻意掩饰,还是够不上她心目中要求的高雅谈吐和渊博知识面。哪怕他的专业水准是清华水平,并不在她的眼里。 

这世界上的剩男剩女在那时侯就有了,并不是改革开放带来白领金领女和蓝领打工仔的后果。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月老系就红绳,躲不开甩不掉。若干年之后,两人再次重聚。 

司马绪被龙华飞机厂外派西雅图---波音总部所在地。老大学生,70年分配来厂多年,出身好政治可靠,技术娴熟。司马绪拥有L-签证——L-1签证是非移民工作签证,它适用于在美国和中国都有商业机构的跨国公司从中国分公司派遣高级经理、行政主管、或拥有特殊知识的专业技术人员去美国分公司工作。 

专业人才拥有L1B签证,最长不得超过5年。L1签证不像工作签证H1B那样有年度名额限制,L-1签证申请时间相对较短。如果申请人选择加急处理服务,15天内就可以获得结果。司马绪很快拿到签证飞往美国。 

L1签证最大优点是,L1签证虽然属于非移民签证,但是其允许L-1签证持有者具有双重意向。L1持有人可以在不破坏L-1身份的情况下,通过其它移民途径(比如杰出人才EB-1A、EB-1B、国家利益豁免NIW、百万投资EB5等等)申请绿卡。L1签证另一个大优点是,即使川普上台,目前L1签证转换绿卡仍然不受任何移民配额排期限制。 

司马绪爱国,司马绪顾家,司马绪并不想利用双重意向申请绿卡。 

可是,冥冥之中,月下老人牵手,一切一切的初衷顿时改观。 

波音总部从西雅图迁移到芝加哥。一次,司马绪在总部办事完了之后,跨过芝加哥河游逛,想在北头找一家中餐馆吃午饭——不想到南头的唐人街。无巧不巧,刚踏进门,就看到了凌湘茹独自一人占着一张桌子在那里就餐。 

OMG!男的马上凑上去,绅士样式询问能否拼桌。女士抬眼正要发飙,一看,最是欣喜故人来,马上含蓄地点点头。共进午餐,自然男士买单。 

交谈之间,一切洞悉。凌湘茹的母亲有一个去台老校友——或许追求过她?他早早在美国开一家小公司,为三大汽车公司做配件。这个他,在国内改革开放后回到上海力邀55岁就能退休来美加盟。老妈直接拿到手的是H-1B工作签证。精明的老妈提出对应条件是对方(也是雇主)担保女儿到美国来读研究生。有钱开路,一切顺当。公司和大学都在汽车城,凌湘茹毕业也在那家公司就职混混腔司。今天是护照到期换发所以到芝加哥领馆来。领馆中午休息,不能在那里坐等,出来吃一顿午餐。 

大家都觉得出乎意料,都觉得这是缘分。双方摸清底细,女士不再矜持,男士格外殷勤。现在,司马绪不再爱国,司马绪不去顾家,司马绪更加不管龙华飞机厂了,司马绪满脑子想得到的就是一句老古话:千里姻缘一线牵。 

司马绪回转西雅图,收拾行李完毕,马上不辞而别。在波音和龙华双方都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已经飞到底特律,到一家社区学院上学——凌湘茹替他办好F-1签证。 

看到了吗?L1签证轻易华丽转身的好处。 

接下来,按部就班——凌湘茹申请入籍,宣誓后两人结婚登记领证。美国公民的配偶,无须等待,绿卡到手。悠悠万事,老婆为大。尤其是虽然初恋失败,历经曲折终获成功。初恋是不能忘怀的,犹如第一次破身的感受难能磨灭。 

司马绪妇唱夫随,五年期满也就入了籍,反正入了美国国籍一样可以爱中国。美籍华人爱国(中国)的真勿要忒多哦。凌湘茹家原先就信教,汉口路西藏路口的摩尔堂周日常客。她来美国进教堂不是为了认识弟兄姐妹或是蹭一顿饭,那是真正的虔诚。为了保持一致,司马绪再次放弃共产主义信仰抛弃无神论,把当初入党宣誓抛在脑后,信奉基督教。 

缘分彷佛是一个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相遇,是缘;适合的人会转向同个方向,无缘的则继续各奔东西。没有必要带着有色眼镜苛责司马绪。就是“告诉他胜利得来不容易,别把这战斗的年月轻忘掉”的他,不也宣誓忠于美国成了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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