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场京剧本《风雪夜归人》

场次

序 幕：青楼怨

第一场：梨园苦

第二场：海棠情

第三场：相知亲

第四场：别离恨

尾 声：风雪归

 

出场人物（主角加上配角共计十一人，实际上场演员可减少到只需九位）

魏莲生，男，二十年华，年少英俊，著名乾旦

玉春，女，年方十八，梨香苑名妓，有风度，颇沉着，后为苏弘基四太太

苏弘基，男，年届五十，某市法院院长

徐辅成，男，年届五十，新上任的某铁路局局长

王新贵，男，四十出头，苏弘基管家，魏莲生老乡兼远亲

陈祥，男，几近二十，富家子弟，大学生，魏莲生的铁杆戏迷

李蓉生，三十多岁，魏莲生的跟包兼琴师

小兰，女，十四五岁，玉春的贴身丫环

鸨母，女，徐娘半老

法警两名，简称警（第四场才露面，可考虑由扮演陈祥李蓉生的演员兼任）

 

序幕：青楼怨

场景：某市青楼——梨香苑

时间：民国初期

幕后合唱：【京歌】

鸦雀扰，闹阵阵，

灯火映，俏声声。

离狼窝，入虎穴，

衷肠事，托何人？

〔合唱声中大幕拉开。

〔鸨母一摇三摆地叫喊着上场。

鸨母：快，快，点起灯笼，准备接客！

〔鸨母抬眼看到苏弘基神定气闲地上场，赶紧堆起笑脸迎接。

鸨母：苏老爷，您老来啦！早就说好的事情，打发王管家来接人就是，还敢劳驾您亲自跑一趟。

〔鸨母边说边展开手中的丝帕，示意交割银票。

〔苏弘基掏出银票，交付鸨母。鸨母接过一看喜出望外。

鸨母：真的是三千两啊，谢谢苏院长（赶紧改口）——多谢苏老爷，我这里收好了。玉春姑娘正在梳洗打扮，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我这就去，这就去催！

〔鸨母屁颠屁颠地下场。

苏弘基：哼，本院叫你放手，谅你也不敢硬生生地留住这棵摇钱树！（接唱）

【西皮原板】

铁路局长新就任，

有心布下天罗阵。

双管齐下妙计定，

梨香苑内接玉春。

〔苏弘基踱着四方步子下场。

〔在鸨母和小兰陪同下，玉春盛妆上场。

玉春背唱：【西皮二六】

今日告别梨香苑，

解开金锁出牢笼。

明知他非终身伴，

两害相权辩轻重。

（接背白）总算跳出了这个脂粉地狱！

鸨母：玉春姑娘啊，您这块红牌嫁入豪门去享清福，可别忘了妈妈我哦。

〔玉春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三人行至中场，玉春和小兰难舍难分。

〔王新贵疾步上场。

王新贵：哎，我们大人说啦，这小兰丫头是一直伺候着的，也得陪着四太太一起进府！

〔三人闻言一惊。玉春和小兰喜形于色。

鸨母：（一愣，拉下脸来）怎么！难不成这也要买一送一？！

王新贵：（狗仗人势）怎么？你这个老菜帮子，还敢不答应？！

鸨母：（立刻服软）哪里哪里，您这位东家可是跺一跺脚，市面上的地皮也得抖三抖呢。不要说什么时候找个茬给送来一张传票，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就是派两个法警往梨香苑门口这么一站，还会有哪个嫖客敢上门来啊。算啦算啦，真正倒运，走了一个红倌人还赔上一个清倌人！

王新贵：（神气活现）那不结了，算你识做，扫黄嘛，那当然就不会扫到你们梨香苑喽。（转身对玉春，低眉顺眼地）四太太，请上车！

〔王新贵伸手示意。在他前导下，小兰随同玉春下场，鸨母止足。

鸨母：（临别赶紧再献殷勤）玉春啊，别忘了在院长大人跟前替我多关照多致意呀。

〔大幕合拢。

 

第一场：梨园苦

场景：春来戏院后台，舞台内侧可见有一屏风遮住后面化妆桌椅拦阻了观众视线

时间：上场后数日 

幕后合唱：【京歌】

台上潇洒一分钟，

台下辛苦十年功。

汗水泪滴互浇灌，

梨园奇葩海棠红。

〔合唱声中大幕拉开，二道幕前。

〔王新贵李蓉生相向上场。

李蓉生：（殷勤地）王总管，多时不见，您又发福啦！苏老爷有什么吩咐？

王新贵：（显摆地）老爷关照，有贵客远道而来，今天起要连订三天包厢。三天后莲生不要挂牌另有安排。

李蓉生：（忙着应承）行啊，行啊；那戏码是？

王新贵：上次老爷关照的《虹霓关》、还有《梅龙镇》、《战宛城》，这三出是为贵客专门点的；别的就由着你们，只是老爷特地关照不要贴《霸王别姬》，也不要《装疯骂殿》。

李蓉生：知道了，一遵照办。《虹霓关》还是莲生他首次露演，保管叫座。

〔王新贵转身要走，李蓉生赶紧拦住。

李蓉生：（讨好地）王总管啊，还有一件事要劳驾您——本来要专门登门讨扰的。这不，正巧您老来了。

王新贵：（拉长腔调）又有什么事啊？

李蓉生：（凑上前去）是这么回事——莲生他邻居，噢，也就是您从前的邻居马大婶她小子昨晚在街上拉车，不小心挡着了院长大人的座驾，让两个法警给扣起来了。马大婶哭了一整天啦，她一个贫婆子，靠缝补浆洗挣两个小钱过日子怪可怜的，您给苏老爷说说把她儿子给放了吧。

王新贵：（摆着架子）妨碍交通罪妨碍司法罪，两罪并罚那还了得！活该这小子倒霉！

李蓉生：（继续恳求）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王新贵：（傲慢地）我一天到晚伺候老爷，忙还忙不过来呢。这点小事还是让莲生自己去向院长大人求情吧。今晚不是要陪贵客来看戏嘛。

李蓉生：行行行。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不定院长大人一高兴，立马就给放了人，啊？

〔王新贵扬长而去，李蓉生紧赶着相送下场。

李蓉生：走好啊。我（临下场时，对着王新贵背影啐了一口）呸！当了个管家就人模狗样起来了。年前还不是跟在莲生屁股后面蹭饭吃的货。要不是他看在同乡份上，举荐你到苏院长府上，能有今天这么牛皮！还不是亏得莲生在苏院长跟前有面子，才让你当上了这个管家！

〔李蓉生拂袖下场，二道幕升起。

〔陈祥油头粉面行头笔挺欢快地哼着花旦唱段上场（从屏风后转出）。

〔王新贵挺胸腆肚得意洋洋地从另一方向上场。

王新贵：（边掸掸身上的灰尘）呵呵，总算赶上了，两个大花篮都占下了最佳位置，任务完成！

陈祥：（听到王新贵自言自语，停止哼曲，走到侧幕旁探头张望）嘿，好神气的花篮！送花篮的一个是苏弘基——法院院长，再一个是徐辅成——铁路局局长。嗬，来头都不小啊。（一拍大腿）对喽，今天这一场露演《虹霓关》正好我没打算送个花篮，（转身对王新贵，翘起大拇指不无骄傲地自诩）一块金字匾额马上就送到！你们摆在了一左一右，我就稳当当地占住中间最佳位置！！！

王新贵：陈大少爷，那么，匾上题的什么字哪？

陈祥：（一字一顿）梨—园—奇—葩！

王新贵：（附庸风雅）不错不错！梨园奇葩，莲生他当得起——（不无卖弄地）想当年他父母得了时疫双双亡故，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毛孩子。亏得我独具慧眼看他小小年纪倒是块唱戏的料，也不知费了我多少口舌才进的梨园行哦。（走近屏风）来，让我看看，他妆化好了没有？

陈祥：（赶紧两臂张开挡在屏风前面）快了快了；别，别，别去打扰我师傅！

王新贵；（退后几步）咦，什么时候拜的师啊？我怎么不知道哦。

陈祥：（连忙解释）还没正式，马上马上。

〔王新贵还想继续和陈祥纠缠，猛然间听到苏弘基的声音赶紧打住，迎上前去。

〔幕后传来苏弘基招呼徐辅成的声音。

苏弘基：（在幕后）辅成兄，这边请。

〔苏弘基徐辅成相偕上场，玉春陪同。小兰跟在玉春后面，稍微脱开一段距离。

王新贵：老爷，徐大人，四太太，你们来得正好。莲生他化好妆净等着贵客来了上场呢。

〔王新贵引领他们一行四人来到屏风跟前，陈祥闪过一旁。

王新贵：莲生哪，我家老爷陪着贵客到啦。

〔魏莲生着《虹霓关》中东方氏一身净素服饰从屏风后闪出。徐辅成玉春小兰三人见之一惊。

魏莲生：（习常施礼）莲生见过苏院。这位是？

苏弘基：来来来，我给你引见——这位是新上任的铁路局局长徐辅成徐大人。

魏莲生：（恭敬施礼）多谢徐大人捧场。

徐辅成：好说好说。

苏弘基：还是跟叫苏院一样叫徐局，既省了一个字又格外显得亲切。再说，保不定这日后就流行开了。

魏莲生：（看到徐辅成期待的眼神，顺从地改口）徐局。

徐辅成：好！好！好！（抚掌大笑）哈哈哈哈！

〔苏弘基/徐辅成/玉春/王新贵/陈祥轮唱背唱合唱。

苏弘基/徐辅成/玉春/陈祥/王新贵合唱：【西皮摇板】

眼面前活色生香一个东方氏，

苏弘基背唱：【西皮摇板】

不枉我一番苦心栽培来捧场。

徐辅成背唱：【西皮摇板】

看透他原本英俊潇洒王伯党！

玉春背唱：【西皮摇板】

且品尝唱念做打驰骋舞台上。

陈祥背唱：【西皮摇板】

待几时我也能如此风流倜傥？

王新贵背唱：【西皮摇板】

笑他们个个如痴似醉傻模样。

〔玉春徐辅成苏弘基三人背唱。

玉春背唱：【西皮流水】

梨园一样有绝色，

名满全城不虚妄。

看他恰似旧相识，

难道说三生石上曾依傍？！

徐辅成背唱：【西皮原板】

身旁一朵玉牡丹，

台上一株秋海棠。

牡丹艳来海棠鲜，

看得我（啊）目迷五色心旌荡。

苏弘基背唱：【反西皮原板】

传闻说水陆并头进，

管叫他乖乖入锦囊。

投桃报李有来有往，

算准了必定好相商！

魏莲生背唱：【西皮散板】

灼灼眼神难阻挡，

还得要宁心安神恳求苏院大发慈悲把小马释放！

王新贵：（踏上一步）老爷，徐大人，四太太，包厢茶点已经准备就绪，这边请！

〔魏莲生赶忙走上前来。

魏莲生：苏院苏大人，请留步！

〔在王新贵指引下，原本起步走向下场门的一行四人停下。

苏弘基：哦，我的小宝贝，什么事？

魏莲生：莲生有一事相求。

苏弘基：但说无妨。

魏莲生：苏大人答应了我再说。否则要是给驳回了，我可不就下不了台了吗。

徐辅成：（出面说情）魏老板这么个美男子，听说还是苏大人一手捧红的，要是真下不了台，那影响情绪今天晚上的戏可就要少出彩喽！

苏弘基：（频频点头）有理有理，言之有理！莲生，我答应，你快说！

魏莲生唱：【西皮摇板】

有个紧邻马大婶，

家中母子只二人。

缝补浆洗勤劳作，

赶车拉活实本份。【转西皮二六】

昨夜晚小马不慎挡了院长道，

关押了儿子急坏了老娘她哭得泪纷纷。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让他们母子得以安生！

苏弘基：（打官腔）怎么一回事？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啊。

王新贵：（上前耳语）老爷，是昨晚去车站接徐大人的时候，汽车一个急转弯，还是个大转弯，把那拉车的给撞了。后来，后来几个法警就把他给抓起来了。

苏弘基：（故作优雅地颔首）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小菜一碟！不要说单就是你莲生说情，再加上徐大人的面子，我怎么好驳回呢。王新贵，回头关照他们马上放人！

王新贵：是！

魏莲生：多谢两位大人，我替那位贫老婆子马大婶谢谢啦。（打躬作揖）

苏弘基：（走近魏莲生，用右手食指托起魏莲生的下巴）那就给我好好唱戏，别忘了包厢里还有贵客！（放开下巴，立即又拍拍魏莲生左边的脸蛋）

魏莲生：（退后一步）知道了，一定用心，不敢懈怠。

玉春背唱：【西皮散板】

怜老惜贫心至诚，

倒是个讲义气的江湖人。

〔王新贵引领着苏弘基徐辅成玉春小兰一行下场。其间小兰拖在最后几次三番回头。魏莲生目送他们下场。

陈祥：（活跃起来，走近魏莲生）嘿，总算清静啦。让我也和魏老板亲近亲近。（边说边上前拉着魏莲生的手，魏莲生微笑着轻轻脱开）回头，我会叫人送来一幅金字横匾——梨园奇葩，那风头就盖过这两个糟老头子了。

魏莲生：（谦卑地）我还年轻，我可当不起。

陈祥：别客气了，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梨园头牌，乾旦魁首。色艺双绝，谁也比不上你啊。哦，对了——莲生，我也有一事相求。

魏莲生：陈少，您说。

陈祥：我说了，你可也不能驳回我的面子。

魏莲生：我一个唱戏的，还不亏得大家来捧场。说吧，什么事？

陈祥唱：【二黄碰板三眼】

两年来包座品戏入了迷，

呖呖莺声，

听在耳朵里，

翩翩舞姿，

看在眼睛里，

你还真的是，

钻进了我心里。

倩影伴我美梦里，

就是睡醒了，

依然赖着不想起。

我的心愿是——（魏莲生插白：是什么？）

拜你为师，

跟你学艺，

登堂入室，

朝夕相随，

做你的徒弟！

〔陈祥的要求把魏莲生吓了一跳。

魏莲生：（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陈少啊，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还有，（念）要想人前能显贵，就得人后受苦累。（接唱）【西皮散板】

须知学戏千般苦，

（我）投身梨园为生计。

【西皮二六】

从小师傅打与骂，

练功吊嗓无停息。

夏练三伏汗淋漓，

冬练三九需早起。

您是堂堂大学生，

我就是个唱戏的。

【西皮流水】

锦绣前程等着您，

切莫下海毁了您。

大少爷快快收心勤学业，

不要耽误了您考试成绩。

陈祥：嗨，我才不在乎呢。考试可以作弊，再说家里有的是钱。混张文凭又有何难。今天，你要是不答应就是不给我面子！

魏莲生：（继续推辞）别，别，千万别！

陈祥：（使出最后一招）师傅，你老人家要是再不答应，徒弟我可就长跪不起啦！

〔陈祥作势要跪下，魏莲生赶紧拉住。

魏莲生：（无可奈何）行行行，就算是个挂名的，行了吧。

陈祥：（高兴得跳起来）莲生收我做徒弟喽，我拜莲生做师傅喽！

〔李蓉生上场。

李蓉生：莲生，该候场了，走吧。

〔魏莲生再仔细检点上下，随同李蓉生下场。

〔陈祥痴迷地看着魏莲生背影消失，这才快步从另一方向下场。

〔伴奏声起。夹杂着此起彼落的喝彩叫好声。

〔天幕上呈现东方氏的剪影，表演精彩，唱功出色。

〔一曲方罢，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鼓掌声。

〔苏弘基徐辅成玉春上场。

苏弘基：徐兄看了这出《虹霓关》，倒觉得怎么样啊？

徐辅成唱：【二黄二六】散起

妙啊，

若要俏，一身孝；

着红妆，分外娇。

梨园奇葩玉堂栽，

比起我那几位姨太太来更窈窕！

（接白）古人云（念）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只须改一个字就成。

苏弘基：徐兄高雅之士，请教改动哪一个字。

徐辅成：把那个曲字改作君字。

苏弘基：（赞赏）此君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好，就是好，好得很，好极了！

〔苏弘基徐辅成两人抚掌大笑。玉春看在眼里不露声色。

〔魏莲生照样着戏装上场，不过已由原先东方氏的孝服换成了喜庆的红装。

苏弘基：莲生啊，真的不负众望！首次露演《虹霓关》碰头彩满堂彩彩声不断哦。

魏莲生：谢谢各位捧场。

苏弘基：回头宵夜在鸿运楼，早就定下了，八仙桌正好各霸一方！

魏莲生：多谢苏院徐局，还有这位？

苏弘基：哦，刚才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四太太。

魏莲生：四太太好。

〔魏莲生对玉春鞠躬致意，玉春闪避一旁还礼。

〔徐辅成和苏弘基耳语。苏弘基点头。

苏弘基：明天下午，还想请莲生在我那里唱个堂会，务必光临。

魏莲生：只要不误了晚上扮戏就成。是彩唱，还是清唱？

苏弘基：（看了看徐辅成，回头）就请你一位，还是清唱吧，免得卸妆麻烦。

魏莲生：遵命。

〔陈祥拉着王新贵上场。

陈祥：王管家，来，你来问问莲生——是不是刚才已经收了我当徒弟？

〔场上众人饶有兴趣地等着回答，魏莲生显得有点发窘，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迟疑地点点头。

〔灯转暗，一束聚光打在玉春身上。

玉春：（颇有启发）拜师？学戏？

〔大幕合拢。

 

第二场：海棠情

场景：苏府客厅，左侧可见有一几两椅（那种笨重的带扶手的椅子）

时间：第二天下午

幕后合唱：【京歌】

狼狈为奸关节通，

宾主交欢杯盘中。

虹霓关下惊鸿瞥，

三生石上有情种。

〔合唱声中大幕拉开。

〔苏弘基徐辅成相偕上场。

苏弘基：徐兄请坐。（指着上首）

徐辅成：告座。

苏弘基：（对幕后）玉春，快上香茶！

〔玉春亲自端着茶具上场。

玉春背唱：【西皮摇板】

这二人并非是通家之好，

初相识却为何这般殷勤。

【转西皮流水】

只怕是互通款曲狼与狈，

冷眼看他们到底会念哪本经。

〔玉春奉茶，先给徐辅成再给苏弘基，其间徐辅成目不转睛地看着玉春。

苏弘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玉春啊，关照小厨房准备三份点心，回头莲生来了一起用！

〔玉春颔首致意后下场。徐辅成目送。

苏弘基：噢，徐兄啊——（徐辅成回头，苏弘基接唱）【西皮摇板】

此番履新来视察，

苏某接待可称心？

徐辅成唱：【西皮摇板】

如此招待实感情，

人杰地灵戏更精。

苏弘基：看来，徐兄很懂戏啊。

徐辅成：实不相瞒，烦劳出面邀请魏老板来唱堂会，我倒是想和他客串一段《游龙戏凤》，也就是今天晚上的戏码《梅龙镇》。

苏弘基：（饶有兴致）那倒要请教，是哪一段呢？

徐辅成：就是海棠花的那一段。

苏弘基：好，好，实在是好。（进一步试探）那么，以徐兄之见，小妾玉春和莲生她们两个真要比起来，谁又更胜一筹啊。

徐辅成：（积极响应）玉春莲生，莲生玉春，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接唱）【西皮流水】

玉牡丹国色天香惹人恋，

秋海棠楚楚动人实堪怜。

居然是鱼和熊掌能兼得，

羡慕嫉妒恨——不是恨你是恨我，

恨我哪有老兄你这样的艳福不浅！

苏弘基：徐兄若真要想鱼和熊掌兼得，又有何难！

徐辅成：（眼睛发亮）此话怎讲？

苏弘基：这第一，古人云，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徐兄要是喜欢这件衣服，只管拿去穿就是。

徐辅成：（毫不惊讶，脸皮特厚）仁兄割爱，在下笑纳，（急待下文）那第二呢？

苏弘基：莲生他其实还是个处座。

徐辅成：（更感兴趣）呵呵，那我这就不算横刀夺爱了。

苏弘基：莲生嘛，他是我一手捧起来的，演艺精湛不说，人又老实本分。这些年来我可在他身上没少下了功夫，回头想个法子就说力荐他加盟去你那里的戏班子唱戏，到了府上住下来还不是由着你予取予夺？

徐辅成：如此厚爱，感复何言。不过，这，这可是叫徐某何以回报呢。

苏弘基唱：【五音联弹】（二黄流水）

海棠花名士花，

牡丹花仕女花，

百花丛中属意她们俩，

偏还有一种，一种真正名贵的富贵花。

徐辅成：倒要请教。

苏弘基唱：【五音联弹】

海棠湘云醉尤佳，

牡丹宝钗真不假。

红楼最媚数凤姐，

这一朵飘飘欲仙罂粟花！

徐辅成唱：【五音联弹】

红楼最媚数凤姐，

好一朵飘飘欲仙罂粟花！

苏院长亲自贩卖阿芙蓉，（调侃）

（你）岂不是知法执法又犯法？！

苏弘基唱：【五音联弹】

倒要看哪个贼胆大，

会在我面前来犯傻。

谁敢说我犯了法，

哼哼，我就先办他一个犯法！

（做了个手铐铐起来的姿势，接白）——就这么把他给办了！

徐辅成：有魄力，有胆识！（接唱）【五音联弹】

坊间传言闻听得，

院长早就是大发。

吃了原告吃被告，

两头谁都不拉下。

问你捞进多少金和银，

难道还嫌不够花？

苏弘基唱：【五音联弹】

哪里由我一人花，

要替儿孙打天下。

五个孙儿要出洋，

三个孙女留陪嫁。

徐辅成唱：【五音联弹】

眼光手段真不差，

高瞻远瞩是大家。

顾了一代两代还不算，

还顾及这几个小娃娃。

苏弘基唱：【五音联弹】

韩信将兵多多善，

全仗徐兄把我拉。

铁路运输最保险，

你发我发大家发！

徐辅成：好说好说——（接唱）【五音联弹】

实不相瞒有应答，

前任早把话丢下。

此番履新来视察，

让我照样接替他。

苏弘基：太好了，太好了，难怪我和徐兄一见如故啊。

徐辅成：彼此彼此。

苏弘基：交通运输乃商家要务。道岔一扳，汽笛一拉，车轮一转，可不就是黄金万两啊！

徐辅成：交通运输不还得要靠你这把大洋伞遮风挡雨嘛。

苏弘基：好说好说。那就请到书房详谈细节，顺便再过目一下样品和包装。

徐辅成：行啊，不过我猜那包装一定是很好的伪装喽。

苏弘基：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苏弘基徐辅成相偕下场。

〔魏莲生上场，陈祥紧随其后。注意到魏莲生围着一条白色长围巾，其上绣着海棠花。

〔王新贵从相反方向上场。

王新贵：哎幺，莲生你可来了。两位大老爷都等着你哪。（对陈祥）咦，陈大少爷怎么也来啦？记得老爷没吩咐再请别的人啊。

陈祥：我是师傅的徒弟，有事弟子服其劳，跟着师傅听听招呼领领市面。

王新贵：（面孔一板）这就要说一声抱歉了，陈大少爷。请您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陈祥：（不服）怎么啦？你是不是没钱花了？

王新贵：看您想到哪儿去了？老爷特地关照，就怕您粘着莲生会一块儿来，早就防着您了。

陈祥：（越发气愤）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王新贵：实话告诉您吧——昨晚宵夜回来，四太太跟老爷说了，她也想跟魏老板学戏。（魏莲生插白：四太太？！跟我学戏？！）老爷答应了，徐大人还说要先跟你再跟她票一段《游龙戏凤》呢。

魏莲生：（还没完全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那，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新贵：哎，还真有着一点关系——老爷说了，有钱的大少爷和大学生都不许进这个专门为四太太安置的大宅院。何况您既是大学生，又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

陈祥：哼，我偏不走！（愤愤然，一屁股坐在地下）

王新贵：送您陈大少爷一句话——民不与官斗。识相点，您家里再是有万贯家财，到了这里也神气不得！

〔魏莲生把陈祥拉起来，给他拍打拍打灰尘。

陈祥：（懊丧地）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的！（临下场前回头又对着魏莲生）莲生，晚上见，1314，不见不散！

〔陈祥气鼓鼓地下场。

王新贵：莲生，请吧。

〔王新贵前导，魏莲生随同下场。

〔天幕上呈现徐辅成和魏莲生的剪影，两人清唱《游龙戏凤》里的海棠花一段对唱（“好人家歹人家”起到“为军的赶到水晶宫”止）。包括演唱和身段。其间夹杂着苏弘基的叫好声。

〔其间，玉春悄然上场，侧耳细听，频频点头。

〔小兰急步上场。

小兰：（把玉春拉到一旁，低声）四太太。我刚从老爷的贴身书童那儿听说——。

（再凑上前去耳语）

〔玉春先是一惊，然后尽力保持镇静。

玉春：小兰，这消息可靠？

小兰：（连连点头）打从我们进了这个大宅门，那书童他，他就——，就老是来讨好我。（害羞，声音越来越低）

玉春：（异常冷静）我知道了，那是怕你也会跟着我去，他就落了空。

小兰：（着急地）这可怎么办哪。

玉春：（低声）容我好好想想。千万不要再和第三个人提起。还有，（再次确认）真的还提到魏老板？

〔小兰赶紧点头。

玉春：（警觉地）听，老爷他们到客厅来了，你快走！

〔小兰逃也似的下场。

〔苏弘基徐辅成魏莲生一起上场。魏莲生的围巾拿在手中。

苏弘基：（对玉春）你来得正好。（对莲生）喏，你又有了一个徒弟。费心教教她。

魏莲生：（腼腆地）恐怕我教不好。那个陈祥其实也就是瞎叫叫的。

徐辅成：莲生啊，好好教。我还等着和四太太也来票一段海棠花呢。

魏莲生：是。

〔魏莲生恭送苏弘基徐辅成下场。玉春不卑不亢地站立不动。

玉春：魏老板，咱们从哪儿开始啊。

魏莲生：（有点手足无措）我就先教您四句流水吧，回头我再反串老生对唱。

〔玉春点头首肯。魏莲生把围巾搭在椅背上，开始教玉春《游龙戏凤》里还有海棠花的四句西皮流水。

〔玉春起先比较生疏，但很快就基本掌握。

〔两人重复海棠花的那段对唱。

玉春：（边走向桌椅边说）学戏真不容易，教戏更不容易，可想而知从小学戏是多么地不容易啊！

魏莲生：也习惯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唱戏的。

玉春：坐啊。（自己坐在下首，示意魏莲生也坐下。）

〔魏莲生遵命坐下，但屁股就沾着那种太师椅的边，全凭两条腿支撑着，比起站着还要吃力。

〔玉春看着魏莲生眼观鼻鼻观心的腼腆样子，不禁扑哧一笑。魏莲生越发拘谨。

玉春背唱：【西皮二六】

两袖相思舞霓裳，

一缕清香动人心。

（他）满脸敦厚诚实相，

怎知世道多陷井。

虎视眈眈不察觉，

迷迷蒙蒙入险境。

何妨点拨两三言，

但愿能够来警醒！（面对魏莲生，接唱）

魏老板名动全城不虚妄，

全凭你炉火纯青演艺精。（魏莲生欠身，插白：四太太，您过奖。）

梨园生涯如许年，

可曾有过心不宁？

魏莲生唱：（不解其意）【西皮二六】慢起

梨园生涯如许年，

吊嗓练功忙不停。

吃饭睡觉和演戏，

哪有闲暇再分心。

玉春唱：【西皮摇板】

票房长红掌声频。

戏迷追捧称你心？

魏莲生唱：【西皮流水】

唱戏总要有人捧，

无人观看好伤心。

玉春唱：【西皮流水】

就说那位大学生，

送来金匾你高兴。

若然只是（个）跑龙套，

是否还就这样一片情？

魏莲生唱：（一激灵）：【西皮快板】

戏迷就是捧名角，

不是角儿不关情。

玉春唱：【西皮快板】

达官贵人来捧场，

他们是否真性情？

魏莲生唱：【西皮快板】

真性情来假性情，

教我如何分得清？

玉春唱：【西皮快板】

真情真意是真心，

假情假意不正经。

魏莲生唱：【西皮快板】

假正经来不正经，

究竟谁是这般情？

玉春唱：【西皮散板】

我出题来你思考，

想它一宵应该拎得清！

〔玉春款款地站起身来。魏莲生也紧跟着站起，疑惑不解地看着玉春。

魏莲生：让我想一个晚上？

玉春：别看你现在大红大紫红得发紫，要我说呀，你就是个顶可怜的人！

魏莲生：（大吃一惊，跌坐在椅子上，这回是完全坐进去了）我是个顶可怜的人？！

玉春：像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个可怜的人，（魏莲生插话：您是个可怜的人？！）那就还不算顶可怜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可怜的人，那就是天底下顶顶可怜的人！

魏莲生：顶顶可怜的人？！

玉春：晚上散了戏就去想想吧。想明白了明天再来找我——继续学戏！

〔玉春扭头准备下场，魏莲生立起身来却又软瘫在椅子上。那条白围巾从椅背上给耷拉到了地下。

〔灯暗转，一束聚光打在魏莲生身上。

〔大幕合拢。

 

第三场：相知亲

场景：苏府后花园，天幕上可见湖心亭一角

时间：上场第二天下午 

幕后合唱：【京歌】

乱花已然迷人眼，

年少不识几许愁。

而今识得愁滋味，

誓愿结伴天涯走。

〔合唱声中大幕拉开，二道幕前。

〔小兰端着茶具上场。

小兰唱：【西皮摇板】

玉春姐待我就像亲姐妹，

梨香苑多少日子紧相随。

知道她人品高雅又聪慧，

期盼她能如愿得偿远走高飞。

〔小兰快要行进到下场门时，被迎面而来的王新贵拦住。

王新贵：嘿，小兰啊，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小兰：王管家，四太太今天下午学戏，改在园子里了。

王新贵：哦，不在厅堂上了。

小兰：厅堂有烟味，四太太说环境不好。吊嗓子还是在花园里最好，空旷。

王新贵：好，好，空旷好啊。

〔小兰端着茶具下场。王新贵面露奸笑，甩着袖子从另一方向下场。二道幕升起。

〔幕后传来玉春的声音：魏老板，这边请。

〔话音刚落，玉春前导，魏莲生随着她上场。

玉春：魏老板，你看这个园子怎么样啊？

魏莲生：苏大人他专门为四太太置办的宅院，那还有错？

玉春唱：【西皮二六】

舞台原来小天地，

天地毕竟大舞台。

古板沉闷厅堂窄，

花园空旷多自在！

魏莲生唱：【西皮二六】

身临其境眼界宽，

满园景色扑面来。

舞台毕竟小天地，

天地原来大舞台！

玉春：你以前就没进过这样的园子，看到过这般的景致？

魏莲生：（摇头）戏台的前后，练功的场地，睡觉的床铺，光在这三个地方来回倒。除此之外，那就是陪着宵夜的酒楼了。

玉春：（进一步）魏老板，我也能跟他们一样叫你莲生吗？

魏莲生：（真诚地）可以啊，只要四太太您高兴，叫我莲生就是。

玉春：好。莲生，你昨晚宵夜后，回去想了我说的那番话了没有？

魏莲生：四太太，我想了整整一晚。这还不算，实不相瞒，昨天那出《梅龙镇》唱到有海棠花的那一段还差点走了神。

玉春：想明白了没有？

魏莲生：（老实地）没有。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可还是搞不太明白。

玉春：这个宅院的主人陪着贵客去视察路段了，咱们慢慢说。今儿个不用教戏了，有的是时间。

魏莲生：不教戏了？

玉春；是啊，不教戏了，教做人！

魏莲生：教做人？！

玉春：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看起来锦衣玉食，我却偏要说我自己是个可怜的人，还连带着说你也是一个可怜的人！（魏莲生呆呆地看着玉春）那就先从我的身世说起，哦，我还从老爷和管家那里知道了你的身世。（接唱，魏莲生期盼地看着她）【二黄反四平调】

双亲亡故待落葬，

孤苦伶仃哭断魂。

无可奈何甘沦落，

俱是穷途去卖身。

你我同病应相怜，

梨园青楼一阶层。

承欢卖笑无二致，

全是含泪把命挣。

相逢何必曾相识，

似是相亲在前生。

魏莲生唱：（感慨地）【二黄反四平调】

双亲亡故待落葬，

孤苦伶仃哭断魂。

无可奈何甘沦落，

俱是穷途去卖身。

你我同病该相怜，

青楼梨园处一层。

卖笑承欢无两样，

都是含泪把命挣。

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为天涯沦落人。

承蒙您来抬举我，

似是相亲在前生。

于今总算熬出头，

不用苦苦把命挣。

我有包银和票房，

您有归宿好青春。

玉春唱：【二黄四平调】

你有票房和包银，

我有归宿好青春。

如此看来真懵懂，

难怪要说你是个顶可怜的人！

魏莲生：（局促地）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玉春：莲生，你听我说！（接唱）【二黄四平调】

楼台亭阁显峥嵘，

四时花草树木盛。

这座庭园景致好，

旁人看来处处春。

在我一样是囚笼，

捆住翅膀难飞腾。

虽说不是梨香苑，

迎来送往变一人。

我照样呆的地方非我愿，

还是绑着一束绳。

我依然所做事情岂我愿，

还是被迫假作真。

我还得言不由衷违心愿，

出言吐语倍谨慎。

我还得眼睁睁看着不愿看到的人与事，

无奈何只好忍气又吞声。

锦衣玉食有何用，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可怜的人！

魏莲生唱：（更加感动）【二黄快三眼】

一番发自肺腑言，

字字句句显至诚。

亭台楼阁显峥嵘，

四时花木叶茂盛。

这座庭园景致好，

常人看来处处春。

您说一样是牢笼，

捆住翅膀难飞腾。

虽说不是梨香苑，

送往迎来换一人。

您还是呆的地方非您愿，

照样绑着绳一根。

您还是所做事情岂您愿，

依然被迫假作真。

您还是言不由衷违心愿，

出言吐语需谨慎。

您还是眼睁睁看着不愿看到的人和事，

无奈何只能忍气又吞声。

这样看锦衣玉食有何用，

您确是一个可怜的人！

（接白）四太太，您的意思是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就是可怜？！

玉春：对！你有点开窍啦！（接唱）【二黄原板】

我们都得想一想，

做人要做怎样的人，

怎样的生活该追求，

怎样的活法不算人！

魏莲生唱：【二黄原板】

但是我还不明白，

为什么我也是一个可怜人。

我在科班已出道，

帮师三年自由身；

喜欢舞台爱唱戏，

爱听叫好喝彩声。

签名签得手指僵，

谢幕欲罢却不能。

虽然戏子下九流，

陶醉其中帚自珍。

切磋演艺求上进，

何言我是懵懂人？

玉春唱：【转西皮流水】

说你懵懂你不信，

听我与你道明文。

倘若你只是跟斗虫，

谁来鲜花赠红粉。

倘若你不幸倒了嗓，

流落街头无人问。

倘若你不是红角儿，

你自掂自量自思忖。

【西皮宽板】

还有哪个求签名，

可有陈少紧追跟。

富商高官要捧你，

陪他们消遣来解闷。

太太小姐来捧你，

是她们春闺梦里人。

叫你来唱马寡妇，

浪声浪气开店门。

命你去唱十八摸，

摸东摸西黑手伸。

点你要唱纺棉花，

管你肯来还不肯！

若是半点不顺心，

牛不喝水强行摁。

【西皮流水】

更有一种可悲处，

梨园青楼都有份。

解闷消遣还其次，

宣泄淫欲你怎忍。（魏莲生一阵紧张）

一旦落入他掌心，

只怕插翅也难遁。

任人宰割予取夺，

你为鱼肉他刀砧，

眼下就有一个局，

等着你去落火坑。

院长局长相勾结，

手段毒辣心肠狠。

【吟板】

虎视眈眈血盆口，

要将你我一起吞。

【西皮流水】

为了交换获利益，

把我当作礼品赠。（魏莲生一脸惊愕）

为了交换获利益，

诱骗你特邀去加盟。

为了交换获利益，

肮脏面目显本尊。

为了交换获利益，

你我两只苦瓜一条藤。（魏莲生十分震惊）

善才龙女作贡品，

院长局长所作所为【叫散】都不是人！

【跺板】

道貌岸然尽是假，

男盗女娼本性真。

于今我揭穿他们假正经，

【西皮摇板】

莲生啊，你心中自有一杆秤！

魏莲生唱：（闻言如雷轰顶，难以控制，激动万分）

【二黄导板】

这一番话语重千斤，

【回龙】

一字一句字字句句似利刃！

法衣挑开露真相，

醍醐灌顶惊雷震。

【二黄原板】

恰似那大雄宝殿金钟鸣，

又好比天塌地陷泰岳崩。

当头棒喝驱浑噩，

冷汗淋漓湿半身。

【二黄慢三眼】

自幼来懵懵懂懂实可怜，

自幼来迷迷蒙蒙太混沌。

斯世何世浑不觉，

今夕何夕难辨认。

【二黄快三眼】

是真是幻需判别，

亏得您一言惊栗梦中人！

全不知自己是个可怜人，

我确实是天底下顶顶可怜的可怜人。

【二黄摇板】

看起来以往岁月都白活，

竟不及梨香苑里巧佳人。

您不甘心来不屈从，

【跺板】

不愿被侮辱，

不愿受贬损！

有您指点新生路，

使我不致蒙泥尘。

【二黄原板】

让我睁眼得明了，

做人要做怎样的人，

怎样的生活要追求，

怎样的活法不算人！

【二黄摇板】

丈八莲台灯火明，

再不清醒要误一生。

【二黄二六】

锦衣玉食张网罗，

名缰利锁捆绑绳。

长官威权赛强盗，

富豪原来是劣绅。

阴谋诡计真还假，

翻云覆雨假似真。

留我清白全仗您，

您帮我跳出迷魂阵。

解除心结全靠您，

您为我开启光明门。

思想启蒙全凭您，

您给我点拨长学问。

还我人格全赖您，

您对我犹如再生父母让我得重生！（充满依赖，饱含寻求帮助的眼神看着玉春，玉春坚毅地面对）【二黄快板】

天使背后是魔鬼，

看穿本性切齿恨。

虎狼今已露獠牙，

如何应对险万分。

事到临头怎么办？

何去何从何处奔？

【二黄散板】

为了尊严和自由，

天涯茫茫觅归程。

玉春：不光是为了尊严，为了自由，还为了爱情！

魏莲生：（又是大吃一惊）为了爱情？！四太太您——？

玉春：不要叫我四太太，叫我玉春！

魏莲生：（害羞地）玉春！

〔玉春扑上前来，搂住魏莲生，魏莲生笨拙地应对，双手慢慢地围住玉春。

玉春：（放开，退后一步）昨晚你想了一个晚上，我也想了一个晚上。那两个人面兽心的老家伙今天下午去视察，明天下午换另一个远郊转运站，他们还要一起去。而我那个所谓的丈夫把我作为礼品送人，是明天晚上让和贵客一起搭火车走。所以，我们明天下午必须坐汽车去港口，搭乘轮船到上海租界去。

魏莲生：到上海，去租界？！

玉春：（平静地）是的。我有个小姐妹早就从良嫁到了那里，她会帮我们安顿下来。

魏莲生：（激动地）我们到那里安顿下来！

玉春：明天上午你先要退租，把自己的积蓄都换成银票带上。我离开梨香苑之前，有些细软也已经存放在这个好姐妹那里。在找到工作之前过渡一段时间绝对不成问题。

魏莲生：您真是想得太周到了。

玉春：莲生，明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太太，记住不要再用您了。

魏莲生：（虔诚地）哦，是，是，我记下了。

玉春：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

魏莲生：（焦急地）什么问题？

玉春：莲生，我来问你，你不会嫌弃我吧。

魏莲生：（真诚地）不会，永远不会。你—和—我（一字一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接唱）

【二黄原板】

你待我的恩情厚，

一片真情最至诚。

【二黄中三眼】

你是我的莲花座，

你是我的指路灯。

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为天涯沦落人！

玉春唱：（非常感动）

【二黄原板】

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为天涯沦落人！

不把玉春来嫌弃，

满怀真情最至诚。

一切我已安排好，

你安安心来定定神。

切勿忘词莫慌张，

今晚照贴《战宛城》。

明天如约来教戏，

【二黄散板】

奔赴上海迎新春！

魏莲生：玉春！

玉春：莲生！

〔两人再次相拥。

〔灯暗转，一束聚光打在两人身上。

〔大幕合拢。

 

第四场：别离恨

场景：苏府后花园，舞台左侧靠后可见花园后门，上面挂着大大的一把门锁

时间：上场第二天下午

幕后合唱：【京歌】

庭院深深深如许，

两情脉脉爱无涯。

只道前程似锦绣，

哪知风雨摧落花。

合唱声中大幕拉开，二道幕前。

〔小兰手里握着一把钥匙欢快地上场。

小兰唱：

【西皮摇板】

我和书童来联手，

他问管家去开口，

一把钥匙到了手，

红拂私奔是由头。

〔小兰好玩地提着钥匙绳一头边转圈边下场。二道幕升起。

〔幕后传来玉春的声音：莲生，快随我来。

〔话音刚落，玉春前导，魏莲生随着她上场。魏莲生照例围着绣有海棠花的白围巾。

玉春：莲生，你那边都安顿好了？

魏莲生：房子退租了，银票换好了。哦，我还给马大婶留了一点钱。

玉春：留得好！记得上次收音机里听了一段《红拂传》，那里面有四句唱是这么说的，虽然是——。

魏莲生：是不是这四句——（接唱）【吟唱二黄慢板】

虽然是舞衫中常承恩眷，

辜负了红拂女锦绣华年；

对春光不由人芳心撩乱，

想起了红颜老更有谁怜！

玉春：对，我们快走吧。

〔玉春魏莲生走向花园后门。两人停步，玉春递给魏莲生一把钥匙。

玉春：把它打开吧。

魏莲生：（笑盈盈地接过钥匙）我们这就把牢笼打开了。

〔魏莲生打开锁后，把花园后门往里拉开。

〔门外空无一人。

魏莲生：（回头对着玉春）玉春，我们快走吧。

〔两人正要走出花园后门，突然，王新贵带着两名法警出现在门外。魏莲生手中的钥匙落在地上。三人横插在魏莲生和玉春中间。

魏莲生：（看着王新贵狰狞的脸）你，你，你怎么会——？

王新贵：（打断魏莲生）没有想到吧。我奉命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你们教戏就这么个教法？学戏就这么个学法？两个人想私奔，想跑？告诉你们，跑不了啦！不要说这里是第一道关，就是车站码头，也都有人守在那里！

魏莲生：（痛苦地）是，是你去告的密？！

王新贵：（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对啦，就是我！怎么样啦，有什么不对吗？

魏莲生：（懊恼地）我，我，我真不该介绍你来这个府邸！

玉春：（激愤地）你就是一条毒蛇，一条冻僵过的毒蛇！

王新贵：此一时彼一时。不要说我恩将仇报，这就叫作各为其主。我可是忠于职守的，四太太！

法警（甲）：嗨，拐带良家妇女卷逃私奔，那可是重罪！

法警（乙）：王管家，要不要也像秋海棠那样，给他脸上画一个十字？（拔出刀来比划）

〔两个法警一边一个抓住魏莲生双臂，魏莲生惊恐万分；玉春要扑上来掩护被王新贵拦住。

王新贵：（慢悠悠地）好啦好啦，把刀收起来（法警乙照办）！那是什么年代？是军阀统治，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袁世藩！我们老爷是什么人？堂堂法院院长！你真要是把魏莲生他给做了，破了相，这叫故意伤害罪，重伤罪，懂不懂？（两个法警点头哈腰）老爷他可是地方上有名望有地位的公务员，还是留过洋的，现在法治社会能这么做吗？老爷吩咐啦，抓住现行，立即把他驱逐出境！诏告地方，千里之内，任何地方都决不允许他栖身！就是徐大人也不再想要他喽——如果真的把他带了回去，家里的几房姨太太还不都让他给拐跑了？！这次饶过了你，不关你禁闭不让你脸上开花还算得上是心疼你。你要是再敢回来，一定严惩不贷！（转过身来，对着玉春）还有你（注意到不再用您），你现在这一刻还是四太太；徐大人不要他可还是要你！你很快就是徐府上的五姨太喽。（手往后一挥，示意）快把他撵了出去！

〔两个法警上来准备把魏莲生拖出去，魏莲生死命挣扎。玉春扑上前来，被阻。

玉春：（悲痛地）莲生，是我害苦了你！

魏莲生：（坚毅地）不，玉春，是你救了我！玉春，你放心，他们要把我撵走，有人巴望我会穷死、饿死、冻死、苦死，但是我会快乐一辈子！无论押送我去了哪里，（接唱）

【二黄碰板三眼】

你休伤心，莫流泪，

感激你，

你给我指明了一条路。

一条不甘心的光明路，

一条不屈从的新生路。

【二黄原板】

你让我，

知道应该怎样去生活，

知道此身理当归何处。

知道法衣底下藏魔鬼，

知道做人不能乞为奴。

【跺板】

多蒙你，

指引我，

启迪我，

教导我，

【二黄原板】

深深爱着我啊，

把一腔肺腑来倾诉。

二十年来太懵懂，

闻道朝夕散迷雾。

心头澎湃热流涌，

胸中满怀真情呼。

此情此景长铭记，

天南地北难隔阻。

押解发送千里外，

慷慨踏上荆棘途。

【二黄快板】

不管是雷公电母齐震怒，

不管是银河无有鹊桥渡，

不管是山长水阔望眼枯，

不管是寂寥长守夜灯孤。

临别发誓言一句，

非你玉春（我）永不娶。

今生不能成连理，

【二黄散板】

相约来世——生同罗帐死同墓！

玉春：不！莲生哪——（接唱）

【二黄吟板】

不求来世求今生，

今生尚有年华度。

【二黄原板】

你我都还年纪轻，

熬过残冬春光吐。

唯怨此番命乖蹩，

豺狼凶残蛇蝎毒。

两情若是长久时，

哪怕黑手强拦阻！

（接白）莲生，你听我说——那两个老东西都活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和你相约二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再到这里来。我们一定有机会！你发誓非我终身不娶，我也发誓进了徐府，我就是一个哑巴！从今往后，在没有回到这里之前——我决不会再开这个口！

〔旁边守着的三个人听着都发愣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玉春扑上来和魏莲生相拥。

〔王新贵和法警这才上来再次把他们拉开。

〔法警把魏莲生押送出花园后门。王新贵拉开玉春，推上花园后门，捡起钥匙锁上门锁。

〔魏莲生一步一回头地被押送着下场。

〔玉春用拳头砸着门板。

玉春：（撕心裂肺地）莲生，你要替我保重啊！

〔灯暗转。幕后传来火车声，由远渐近再由近渐远。聚光中，魏莲生跌跌冲冲地追赶，最后扑倒在地上。

〔大幕合拢。

 

尾声：风雪归

场景：原苏府后花园墙门外，舞台右侧靠后可见花园后门

时间：廿年之后

〔大幕拉开。

〔舞台上风雪弥漫。

魏莲生唱：（在幕后）【高拨子导板】

漫天风雪行路难（啊），

〔魏莲生跌跌冲冲挣扎着上场。他衣衫褴褛，但仍然围着那条海棠花白围巾。

【回龙】

颠沛流离，

备受煎熬，

脚步踉跄，

上得沧州道，

魏莲生，

我仍是不屈不挠。

（插白）屈指数来，二十年了！（接唱）

【高拨子原板】

贫贱屈辱又何妨，

落魄江湖任讥笑。

辛酸世味都尝遍，

辗转千里路迢迢。

月黯花愁空断魂，

云山万仞相隔遥。

岁月磋砣余旧梦，

两地相思几曾了。

默默相守此生约，

苦苦等候是今朝！

【高拨子摇板】

哪顾得，

山一程，

水一程，

哪顾得，

冷与暖，

饥和饱，

披星戴月，

夜以继日，

随它冰封大雪飘。

【高拨子原板】

一路上景色萧条，

眼前依稀旧时巢。

行来已是桑梓地，

耳边阵阵风怒号。

【高拨子散板】

四野里，

白茫茫，

飒飒萧萧；

唯有那，

枯枝曳摇，

满目凄凉，

往事心头绕。

【跺板】

我只晓，

结同心，

赋永好；

何曾料，

中山狼，

贼子忒奸刁！

【高拨子摇板】

面对苏宅空凭吊，

思念之情，

心急火燎，

【高拨子散板】

寻寻觅觅玉春找。

（插白）玉春，玉春，我回来了；（不住咳嗽）玉春，玉春，你在哪里啊？你快回来呀！我，我坚持着——，坚持着等你回来哦。这条绣有海棠花的白围巾就可以为我作证。

〔继续寻找。

（接唱）【高拨子吟板】

等你暮暮与朝朝，

此心苍天可代告。

【高拨子散板】

等你暮暮与朝朝，

只盼玉春早来到！

〔魏莲生四处张望，步履蹒跚，转到围墙背后。

〔一身女佣人打扮的玉春疾步上场，边圆场边唱。

玉春唱：【高拨子摇板】

二十年来做哑巴，

人前背后不开口。

退休局长遭清算，

告别徐府不用溜。

相约之期往回赶，

行来已到后门首。

〔玉春环视四周，最后张望到后门边上，发现围墙背后的魏莲生。

玉春：（低声喊叫）莲生，莲生，是你来了吗？

〔魏莲生疾步从围墙后面转出。两人急步奔向对方，停步相拥。

魏莲生：玉春，玉春，真的是你来了。我们相约二十年，终于都回来了。

玉春：是啊，我们相约二十年，终于走到一起来了。

魏莲生：玉春，你知道吗？那个苏弘基离职之后，终于被揭露出来他倒卖鸦片执法犯法的罪行。听说就要开庭审理把他押上被告席了。这座带花园的大宅院也已经充公。

玉春：真的？那个徐辅成也已经被清算，除了铁路运输夹带毒品，还有别的罪行。徐府日前关门大吉。

〔两人再次热烈地拥抱。

〔幕后合唱声起。

幕后合唱：【京歌】

日暮莽莽苍山远，

天寒幽幽庭院深。

廿年如约来相会，

一双风雪夜归人。

〔玉春扶着魏莲生慢慢地走向花园后门，再缓缓转身移步离开这个罪恶之地。

〔合唱声中大幕合拢。

魏莲生画外音响起：玉春，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会快乐一辈子，就因为我的心是自由的。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