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那时家家住房面积都很小,没有谁家会在那种条件下还去留意家居的环境。父亲把三合板锯成一块块规格不一的小方板,在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上毛主席语录,然后钉在家中墙上作为装饰。这些语录大多出自文革时期人手一册的红宝书,一种摘录了毛主席不同文章中的片言只语,然后汇集成书的小册子。因为封面为红色,人们称之为红宝书。墙上的语录有“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等等。我那时刚上小学,很多字还不认识。晚饭后,父亲会把这些语录念给我听,然后让我背诵。那时候没有多少娱乐,这也是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方式。战国名相孟尝君的故事也是那时父亲在闲谈中告诉我的。
有一次在同伴家玩到很晚,就在他家睡了。结果父母亲在家左等右等一直到半夜还不见我回来,家里人开始着急了。父亲、母亲、姐姐、哥哥,全家出动四处寻找仍未找到。父亲真感到害怕了,他匆匆前往派出所报警,民警详细问清原委后告诉父亲,小孩失踪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立案,天亮后如果还没回家你再来报案。家里人那一夜因为担心根本没睡。次日早晨,当我回到家时全家都感到十分惊喜,弄清事情原因后父母并没怪罪我,只是交代以后再有这种事情要提前给家里打招呼。过去家家孩子成堆,生活的空间又小,大人并不担心小孩子在外面玩耍会丢了,也没听说谁家的孩子被别人拐跑。
文革中有一段时间学校每天只上两节课,其余时间孩子们都在外面玩耍。家长们并没有就这事予以特别关注。那时候社会风气就是这样,多读点书不见的有多大用处。其实父亲已经注意到这种情况,他适时为我买来了篮球、口琴、笛子等物品。当我在家摆弄这些乐器,慢慢掌握了“哆来咪发唆啦西”等七个音符后,父亲又为我买来了“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的简谱。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已能用笛子吹奏红色娘子军里的多段曲目了。“天方夜谭”、“西游记”、“水浒传”等作品都是那段时间读过的,后来新华书店里出现了儿童读物,父亲又为我买来“十万个为什么”和“小英雄雨来”。“十万个为什么”让我涨了不少知识,而“小英雄雨来”那本书我没读下去,写得实在没趣味,那就是一本课外政治读物。
记忆中父亲辅导我功课只有一次。上小学时我在学校功课还不错,一般的课程都能应付。学校有一位教常识的男老师,他性格独特,谁要是在课堂上开小差或有小动作,他会直接用粉笔头向那位同学的脑袋丢过去而且百发百中。这位老师那天一进课堂就宣布考试,说要检查我们的学习效果,结果我们这些毫无准备的孩子没有一个过关。这是我第一次考试不及格,回家伤心地告诉父亲后他并没介意,只是安慰我说没关系,这次没考好下次补回来就是了。暑假时父亲花了四五天时间对我的常识课进行辅导,新学期一开学,常识老师上课的第一天又宣布考试,检查我们经过一个假期是否已经忘记了老师讲授的内容。结果全班只有两人过关,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同桌。当老师点名让我俩站起来予以表扬时,班里同学大多不服气,认为那位同桌抄袭了我。
有一回课间休息时和同学打闹,相互追逐没头没脑地一下子就闯进了老师的办公室。正好班主任胡老师也在那间办公室,她是一名责任心极强的人。她把我们留下来批评教育直到很晚。回家时半路上正好碰到父亲,他去学校查看为什么我还没回家。弄清楚原因后父亲很生气,随手就甩我一记耳光。挨父亲的打,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
父亲是一位老派的人,他主张对孩子应有适当的体罚,但体罚要有正当的理由。
母亲所在的医院分前院和后院,住院部和家属区都在同一个院内。前院有篮球场,平时课后我们这些孩子都在篮球场打球,父亲下班从外面回来我都能看到。父亲先到医院大门旁边的传达室,拿上家里订阅的报纸并检查有没有来信。一看到父亲,我就连蹦带跳地迎上去,父亲单手把我扶上前车架,一路向后院骑去,我们家住后院。伴随着习习微风,能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莫合烟味。家里订阅的报纸是“参考消息”,当时规定工人不能订阅,这和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宣传调子并不一致,不过这已不是老百姓能关心的事儿了。
文革中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孩子,服饰都相差不大,以深蓝色和灰色为主,衣服款式基本上都是中性的,男女通用。家里姐弟仨我最小,身上的衣服全是他们穿剩下的,缝缝补补后我再接着穿。从幼儿园到小学临近毕业,我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那时物资供应匮乏,很多东西都凭票购买。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在小学的最后一个寒假,父亲用布票和棉花票买来蓝布和棉花,量了我的胸围和身高后自己用粉笔和尺子放大样,为我裁制了一套崭新的冬装。小圆领,布纽扣,那种典型的中式棉袄。那是我记忆里头一套新衣服,这套衣服穿在我身上让我显得十分另类,我并不喜欢。父亲也为他自己做了一套。春节时父亲带我来到小学算术老师和语文老师家给他们拜年,语文老师就是前面提到的胡老师,我的班主任。
算术老师用饺子招待了我们。老师话不多,看着我闷头大口吃饺子的样子,她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老师脸上的满意神态深深地映入我的脑海。在班主任胡老师家,父亲和老师足足聊了两个钟头。胡老师兴致很高,那个年代有学生家长前来拜年,她真得非常高兴。离开时她执意要送我们,一直送到老师住的那个大院门口。
那是文革最盛的时期,全社会没人看得起老师这一职业,何况还是小学老师。我的确不知道周围还有哪位家长会有父亲同样的举动。所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老师们卑微的社会地位一点没影响父亲的抉择。古人说:“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在黑白曲直的价值判断上,父亲自有他的标准。父亲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君子。其实那时候父亲在精神和情感上是苦闷和孤独的,成年后,当自己有了相当的人生阅历,我才看清楚这一点。
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受到多少传统文化的熏陶,理解父亲领我给老师拜年的良苦用心,已经是离开校门多年以后的事了。这些年来,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父亲的身影一直伴随着我。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是人世间父亲的最后一个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