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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期间,曾经遇到过一位比较奇特的数学教授,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当年教授上课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记得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教室里座无虚席,大家都在急切的等待第一堂课。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正当学生们变得不耐烦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了一位年纪约莫六十来岁身着白大褂的老先生,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前排就座的同学开始敲打课桌,表示对来者的欢迎。老先生全然不顾学生们的存在,从容地从皮包里取出备课本,把它摊放在讲台上,然后摘下金丝边眼镜,一边慢悠悠的擦拭着镜片,一边环视在场的学生,这位长者是数学教授。
教授先生从容不迫地开始做自我介绍,他的开场白令所有人感到吃惊:“在我这个年纪,本当退休在家。两个女儿在上大学,还必须交房租,所以仍然来工作 ...”这段介绍引来一阵哄笑,学生再次敲击课桌喝彩。这样的介绍实在太搞笑了:德国大学教授历来是受人尊重的职业,哪有选择这个职业纯粹为了“扒分”(上海方言,指的是“挣钱”)的?他全然不顾学生们的反应,继续讲了一大堆与数学毫无关联的话。当教室里的噪声强度渐渐提高的时候,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开始把讲稿上的内容写在黑板上,期间偶尔也做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解释,很快第一堂课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上了几堂课后,大家了解到这位教授讲课的风格。首先是做事认真。每一次上课,他都会将预先准备的材料默默地写在黑板上,无论数字和公式还是文字说明都写得很工整,说明图也制作得一笔不苟。他喜欢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制图,习惯在绘图之前将彩色粉笔蘸一点水,然后用圆规和三角尺画出示意图,这样绘制出的图案色彩特别鲜明。其次是课堂上很少做讲解。除了认真写板书,课堂上没有太多讲解也是一大特点。往往一堂课下来,绝大部分学生不知道他在上些什么。再有就是教授在课堂上的权威。据高年级的同学介绍,很久以前有一个班的一个学生在上课之前把整整一盒彩色粉笔倒入水盆,教授上课时发现这个情况后勃然大怒,声称如果没有人出来认错,他将惩罚全班所有人,让大家期末考试不及格。听了这番介绍,大家面面相觑,此后谁也不敢在课堂上提与数学有关提问,生怕教授回答不出问题而恼羞成怒,以至于考试的时候遭到报复。
他的课让几乎所有听众感到沉闷。个别调皮捣蛋的同学会想出招数,用一些敏感话题刺激他,让他对时政发表高见,从而打破课堂沉闷的气氛,比如请他对苏联和东欧难民涌入德国发表看法,对此这位二战时期的德国士兵严肃地说:“你们要当心,俄国人又要来了”,他的言下之意是“苏联红军又要来占领德国了”。他时常提醒大家要有危机感,但学生们背地里把他的话当做笑料,根本不相信会有危机的存在。
他的担忧不仅于此。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竟然在课堂上痛骂德国的男人去泰国度假。德国人去国外度假极为普遍,他为什么如此憎恶泰国呢?后来经同学解释才明白他所指的“去泰国度假”实际上是指“去泰国买春”,在他看来,一些德国男人贪图享乐,已经开始堕落了。
二战结束以后,联邦德国在不到十年时间内完成了经济复苏,并且创造了经济奇迹。这里有国际大局势的原因,但最主要是德国广大民众努力劳动的结果。五十年代末期,德国流行着一首讽刺歌曲:
“Jetzt kommt das Wirtschaftswunder / Der deutsche Bauch erholt sich auch und ist schon sehr viel runder”
(译文:“经济奇迹现在到来 / 德国人的肚子也渐渐恢复,而且已经很圆了。”)
饭吃得太饱,肚子变圆了,难免“饱暖思淫欲”。经济奇迹使一些德国人沾沾自喜,他们开始变得好逸恶劳,“去泰国度假"只是其中的一种表象。
教授很早就察觉到福利社会是一把“两刃剑”:它可以保障人的基本生存,但也会催生社会寄生虫。对德国学生苦口婆心地劝告反映了他对前途的担忧,然而劝告不但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招致同学们的嗤笑。每当他开始教育学生时,后排总会有人小声嘟囔:“Dieser Grufti,schon wieder”。Grufti 是一个不雅的词,类似于上海话中的“老头棚”(棚,读bang第二声),学生们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老头棚又来(这一套了)”。年轻人对长者的道德说教如此反感,反映出了两代人之间非常明显的“代沟”。
连续听了他的几次课之后,感到很难在课堂上学到什么。那时正在学习有限元方法,不想在课堂上浪费时间,于是干脆就去图书馆看书。那时整个专业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国人,缺课很容易被发现。不久这位先生就在课堂上发问:“那个外国文盲为什么不来上课?”这样的提问方式反映了傲慢和对外国学生的文化歧视。好心的德国同学传过话来,言下之意,不去上课必须承担某种后果。
也许因为家庭生活不和睦,他常把自己的不满随意宣泄。有一次他在课堂上毫无缘由地说“中国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其他娱乐场所,到了晚上人们只有男女之间享乐,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口”。当时默默地忍受着周围同学的哄笑,下课之后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尼采的诗句:
“Ja! Ich weiss, woher ich stamme! / Ungesaettigt gleich der Flamme / Gluehe und verzehr ich mich. / Licht wird alles, was ich fasse, / Kohle alles, was ich lasse: / Flamme bin ich sicherlich!”
(译文:“是的,我知道,我从哪里来!/ 像饥饿的火焰一样 / 燃烧并且消耗自我。/ 照亮我抓住的一切,/ 烧毁我放下的一切:/ 我就是火焰!”)
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琢磨那一代德国人对待外国人的态度。他们中很多人来自于普通劳动人民家庭,小学和中学期间受到的是纳粹的法西斯主义教育,在本该学习或工作的年龄被送往前线充当侵略战争的炮灰。这位教授是战争的幸存者,二战以后从苏军俘虏营回到满目疮痍的家乡,一边工作一边补习高中课程,然后进入大学,学习工程技术,完成博士学位,最后成为大学教授。他虽然在战后受了高等教育,但是没有认真反思德国二战失败的教训,脑子里仍然有着“德国高于一切”的潜意识。那年期末考试得了班里唯一的满分,事后他在下一年级的课上对德国同学敲了警钟:“你们要注意,一个外国人数学考试居然得了满分”。在他看来,德国学生应当比其它国家的学生优秀,因此不能容忍外国学生领先的事实。
进入新世界以来,德国在加入“博洛尼亚进程”(Bologna Process)以后完成了与欧洲多国之间高校教育系统的互相衔接。二十多年来,大量外国留学生在德国大学完成了学业,并且已经在许多重要的工作岗位上发挥作用。现在,德国的教授因自身的国外学习和工作经历都已具有国际化的格局,外国留学生再也不用担心因为来自某个贫困国家而受到文化歧视。(行云流水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