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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0年代中期的一天,上班时接到老板的电话通知:几天后要前往欧洲共同体的一家研究所,协助那里的研究人员完成一个重要项目。“老板”是研究生们私下对导师的称呼。他曾是一位实验物理学家,1970年代中期在德国一家核能研究所工作时,研究重点转向了海洋气候变化的数值模拟,从那时起,他便一直活跃在计算流体力学领域。
当时,欧洲共同体的那家研究所正在组织一个大型研发项目,空气动力学和热力学部门负责部分计算工作。老板曾是该部门的主任,虽然离开多年,但仍与部门保持业务往来。正是由于这层关系,老板争取到部分项目工作,研究生们也因此有机会参与项目并与学术同行交流。
该部门的现任主任曾是老板的副手,因其出色的工作能力和精通多国语言(包括荷兰语、英语、法语和德语),再加上老板的推荐,他顺理成章地接任了主任一职。这位主任来自比利时,是空气动力学的风洞实验专家,毕业于滑铁卢附近的冯•卡门研究院。滑铁卢是比利时著名景点,1815年,拿破仑在此败给了英、荷、普联军。英语中有一句成语“我遇到了滑铁卢(I met my Waterloo)”,意指“遭遇惨败”。
冯•卡门研究院创建于1950年代,由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航天研究与发展顾问团提议建立,是北约成员国出资成立的研究生院。国际著名流体力学家冯•卡门(Theodore von Karman,1881-1963)是研究院的第一任院长,也曾是中国学者钱学森(1911-2009)的博士导师。研究院招收来自北约成员国的大学毕业生,学生完成研修课程和毕业论文后,可获得硕士或博士学位。卡门研究院在西欧共同体国家享有很高的学术声誉,其毕业生通常能够在大学或政府研究机构找到满意的工作。
由于老板与部门主任关系良好,凡是老板推荐的学生,主任都会安排下属热情接待。几天后,去部门报到时,主任叫来负责计算设备的年轻人安排办公室和计算机设备,并由他负责项目对接。这个年轻人来自荷兰,大约二十出头,身高约1米85,留着乌黑的卷发,姑且称他为“卷毛”。卷毛是研究所中最优秀的计算机专家之一,无论研究人员遇到多么棘手的计算问题,他都能在短时间内游刃有余地解决。卷毛做事非常利索,很快在计算机房隔壁的办公室里腾出一个小间,配备了当时运算速度较快的工作站,不久便安排妥当。准备工作就绪后,卷毛介绍了项目的详情,紧张的工作随即开始。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出差期间,每天早上9点到研究所上班,除了午休四十五分钟和晚餐一小时外,一直工作到晚上10点,最后在巡夜保安的催促下离开办公大楼。
办公大楼中设有投币购物机,如果在工作期间感到疲劳,可以去购买矿泉水、咖啡、巧克力、饼干等饮料和食品。有一次在买咖啡时,恰巧身上没有足够的硬币,正准备离开时,迎面走来一位身材高大、体型微胖、衣着考究的中年人。虽然与他素未谋面,但他出乎意料地主动用英语问道:“你是中国人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投币买了两杯咖啡,并递来一杯——这位中年人是马田先生。
马田说着一口带有美国口音的英语,他的优雅谈吐和沉稳举止显现出良好的教育背景和修养。由于他某个英语单词的发音略带德国口音,于是便忍不住用德语问道:“您是德国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大家改用德语交谈。马田主动提议:“Wir können uns duzen(我们可以互相称‘你’)。”在德语中,“您”和“你”有明确区分,前者用于长者或陌生人,后者则用于熟人或平辈。马田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像熟人那样互称“你”。看着他诚恳的样子,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便用英语反问道:“Are you sure that I can call ‘you’ to you?”这是一句德语式的英语问话,意思是“你确定,我可以用‘你’称呼你吗?”当然,这是句废话:英语中第二人称单数只能用“you”。听到这句话,马田笑着说:“Du hast aber Humor(你可是很幽默啊)!”由于工作期间不宜长谈,于是大家约定午休时在餐厅见面。
二
研究所内设有一个巨大的餐厅。与大多数企业或政府机关的餐厅不同,这里对外称为“饭店”。餐厅仅在午餐时间开放,为将近千名职工提供服务。餐厅外还设有一个咖啡厅,早上7点到下午5点间对职工开放。工间休息时,大家可以前往那里喝咖啡小憩。据资深员工介绍,研究所的第一任总裁是一位法国人,他非常重视餐厅的质量。在他的亲自干预下,餐厅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和优质服务。
餐厅内还设有几个包间,专为总裁和客人准备,每个包间都有独特的名字。总裁和客人们不必像其他职工一样排队购买午餐,他们的餐食由餐厅工作人员根据订单准时送至包间。法国人一向讲究饮食,那位前总裁也是位美食爱好者。法语中有两个形容美食爱好者的词:“gourmand”和“gourmet”,前者指追求数量的美食爱好者,也就是俗称的“吃货”;后者则指追求质量的美食家。有一次,总裁招待客人用餐时,一位外国客人用英语夸奖总裁:“You are a gourmand(您是一位吃货)”。这位客人可能想表达的是“You are a gourmet(您是一位美食家)”,因为用词错误,总裁的表情顿时显得有些不悦。
午餐时间到了,马田准时出现在餐厅门口。跟随他来到饭菜供应台前,一位外表健壮、面色红润的中年大叔用荷兰语热情地向马田打招呼。这位身穿白色餐厅工作服、头戴白色高帽的大叔是餐厅的大厨。出于礼貌,立即用刚学会的荷兰语“Goedemiddag(中午好)”回应大厨的问候。大厨笑着给每人端上满满一盘炸土豆条和一大块带血的烤牛排。
用餐时,马田好奇地提出各种问题,丝毫不考虑这些问题是否会让人感到尴尬或不悦。饭后,跟随他去了咖啡厅,大家一边喝着现磨咖啡豆调制的卡布奇诺,一边咀嚼略带苦味的酒心巧克力,继续之前在饭桌上的谈话。马田简要介绍了自己的背景:毕业于德国南方一所著名大学,曾在美国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多年,如今负责某个项目的组织工作。从他的介绍中了解到,老板在这里工作时,虽然与马田不在同一部门,但由于两人都是德国人,且同属自由派知识分子,所以彼此间有不少共同语言。自那天起,每到午餐时间,便与马田相约共进午餐,然后一起去咖啡厅喝咖啡。
马田兴趣广泛,喜欢阅读不同专业的书刊和杂志,尤其关注时事政治、世界经济和新技术的发展动态。他有一个独特的习惯:在讨论经济和科技话题时,总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拍纸本和圆珠笔,随手写下几个关键词和一串相关数据。他的表达能力极强,常能用几句话和几个关键词,加上几组相关数据或一张简单的示意图,将一个复杂的问题解释得清晰明了。
工作了大约一个星期后,得出了令部门非常满意的计算结果,预定任务提前圆满完成。在离开研究所返回德国前,前去与马田告别时,他正在主持一个项目研讨会。为了感谢他几天来午休时请喝咖啡,留下了一张字条:“希望以后还能再见”,然后便匆匆离开了研究所。
几年后,完成博士学位后,来到荷兰这家研究所工作,与马田成了朝夕相处的同事。这似乎印证了一句德语成语:“Berge begegnen sich nicht, wohl aber Menschen(山和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与马田有了更多私人交往,对他过去的人生经历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三
马田出生在联邦德国成立的那一年。他的父亲是一所文理中学的教师,母亲则与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妇女一样,是一名家庭主妇。马田在家中排行第二,有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哥哥汉斯。他们一家生活在德国南方的一座大城市,虽然四口之家并不富裕,但由于父亲是政府公务员,收入稳定,加上母亲善于勤俭持家,一家人的生活始终保持在小康水平。
他的父母与当地大多数居民一样信奉天主教。父母对子女的严格管束使得少年马田渐渐产生了逆反心理。高中毕业后,尽管父母一再劝说他上大学,但马田却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离开父母,去外面闯荡。他不愿继续在父母的屋檐下生活。在得到了德国电讯公司提供的职业培训岗位后,马田在离工作单位不远的郊区租下了一间便宜的农家小屋,开始了独立生活。在职业培训期间,每天清晨,当城市居民还在睡梦中时,他便得搭乘早班公交车去上班。多年以后,他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上早班的情景:车厢里,有人翻阅着迎合大众口味的《图片报》,有人闭目养神,上早班的乘客们似乎都在默默等待一天工作的开始。
德国企业高效运转的秘诀之一在于指令和服从,即上级向下级发出工作指令,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此外,几乎所有企业都有这样的传统:学徒工必须提前上班,做好工前准备;在工作中,学徒必须严格按照师傅的指令干活;收工后,还必须打扫工区。马田是个不愿受人摆布的、有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他非常厌恶这种等级分明的企业文化,企业中的清规戒律如无形的枷锁,束缚了他的思想和行动自由,而每天早出晚归的学徒生活更让他感到精神上的煎熬。
完成职业培训时,马田已对这种早出晚归、毫无挑战的生活感到厌倦。他不愿成为那些在他看来已“精神麻木的上班族”中的一员,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他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再次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去大学完成专业学业。他从图书馆借来高中和大学的数理化教材,下班后复习高中课程,并自学大学基础课,同时向几所大学递交了入学申请。几个月后,他收到了几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向公司递交辞职信时,人事部门的负责人对他的离去表示惋惜,同时也向他承诺:如果他日后想在假期挣些钱,公司随时欢迎他回来工作。
经过一番权衡,马田选择了某大学的航天技术专业。他将衣物和书籍装入几个大纸箱,叫来一辆出租车,带上所有行李,搬进了大学的学生宿舍。为了不向父母伸手要钱,他靠业余时间打工来支付生活和学习费用。大学毕业后,马田在一位教授的课题组中得到了一个助教职位,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他觉得自己终于实现了父母当年的期望,便整理好个人物品,回到阔别多年的父母身边。
父母对他的归来感到十分高兴。母亲为他收拾了房间,特意在窗台上摆放了他喜欢的鲜花,并在小书桌上放了一张他的中学毕业照,房间里的摆设一如他当年离家时的模样。看到母亲精心准备的一切,这个意志十分坚强的男人竟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为这些年来未能回家看望父母、未能为二老分担生活重担而深感愧疚。
汉斯在几年前大学毕业后,已经在一所中学担任音乐与宗教课的实习教师,不久后便可转正为正式教师。每到周末,汉斯总会邀请几个要好的同学来家中做客。这些年轻的实习教师无论在哪里,总喜欢在熟人或陌生人面前炫耀自己即将成为政府公务员。马田对这些只会自我吹嘘、时不时把自己是“政府公务员”挂在嘴边的自恋症患者心生厌恶,从不屑与他们的为伍。他不愿像这些胸无大志的年轻人一样,在音乐和美酒的放纵中虚度光阴。
1970年代初期是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年代。马田在完成博士学位后,很快收到了美国东海岸一家研究所的聘用合同。他辞去了大学的助教职务,带上简单的行李,再次离开父母,踏上了追求美国梦的征程。为了适应研究所的工作,他几乎每天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地工作,连周末也泡在研究所的图书馆里,研读各种专业期刊。在短时间内,马田的业务能力和英语水平得到了显著提高。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马田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为了排遣内心的寂寞,每到周末,他会去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然后去附近的一家中餐馆用餐。有一次,他在餐馆的收银台遇到了一位态度友好的华裔女子——她就是马田日后的妻子露西。
行云流水 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