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威权主义之路 （上）

八年前当川普胜选出任美国第45任总统时，许多政客、评论家、媒体人物和商界领袖视川普为对民主的威胁。2025年川普梅开二度就任第47届美国总统时，人们似乎不再担心川普会毁掉美式民主（下图 amazon）。毕竟，民主在川普1.0政府期间幸存了下来。到了2025年还担心美国民主的命运，好像有点杞人忧天的意思。其实这只是表相，因为今天的民主比美国现代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2014年至2021年，美国在“自由之家”的年度全球自由指数（按0到100的等级对所有国家进行评分）的排名从92（与法国并列）降至83（低于阿根廷，与巴拿马和罗马尼亚并列）。

该国引以为豪的宪法制约正在失败。2021年1月川普试图推翻选举结果并阻止和平移交权力，违反了民主的基本规则。然而，国会和司法部门都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共和党仍然提名他为总统。川普在2024年进行了一场公开的威权竞选，承诺上任后会起诉他的对手，惩罚对他持批评的媒体，并部署军队镇压抗议活动。川普赢得了大选并走马上任第47届美国总统，而且由于最高法院通过的一项裁决，川普在第二任期内享有广泛的总统豁免权。

川普1.0政府期内，民主得以幸存，他在2017年上任时没能控制共和党，大多数共和党领导人仍然致力于民主游戏规则。川普与建制派共和党人和技术官僚一起执政，他们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在新的川普2.0政府期间，川普明确表示他打算与忠诚者一起执政。现在共和党内的反川普势力已被清除，共和党全都听川普的，包括了默许他的独裁行为。因此，在川普2.0政府执政期间，美国民主制度很可能崩溃，因为它不再符合自由民主的标准：完全的成人选举权、自由和公平的选举以及对公民自由的广泛保护。但美国民主制度的崩溃不会导致典型的独裁统治，反对派不会被关押、流放或杀害 - 川普将无法改写宪法或推翻宪法秩序。他将受到独立法官、联邦制、国家专业化军队和宪法改革高壁垒的制约。川普一言九鼎的情况多半仅能维持2年时间，到2028年中期选举。届时共和党可能会输掉选举，川普会因此成为政令难以走出白宫大门的跛脚鸭。

但威权主义并不需要破坏宪法秩序。此处的威权主义并非法西斯主义或一党独裁，而是竞争性威权主义 - 一种在选举政治中执政党滥用权力使竞争环境对反对派不利的制度（下图 Protect Democracy/Intelligencer）。冷战结束后出现的大多数独裁政权都属于这类竞争性威权主义，包括阿尔贝托·藤森治下的秘鲁、乌戈·查韦斯统治的委内瑞拉，以及当代的萨尔瓦多、匈牙利、印度、突尼斯和土耳其。在竞争性威权主义下，多党选举的民主正式架构仍然完好无损。反对派力量是合法的、公开的，他们为权力而与执政当局激烈竞争。偶尔，当权者也会失败，就像2018年马来西亚和2023年波兰的情况一样。但这种制度并不民主，因为执政当局通过政府机器攻击对手和收买批评者来操纵游戏。威权主义国家内的选举竞争是真实的，但不公平。

竞争性威权主义将改变美国的政治生活。川普上任伊始便签发的一系列违宪的行政命令表明，公众反对的成本将大幅上升：民主党捐助者可能会成为国税局的目标；为民权组织提供资金的企业可能会面临更严格的税收和法律审查，或者受到监管机构的阻碍。对执政当局持批评态度的媒体可能会面临昂贵的诽谤诉讼或其他法律诉讼，以及针对其母公司的报复性政策。美国公民仍然可以反对政府，但这种对政府持批评态度的人/社团将遭遇更多困难和危险，导致许多精英和公民在权衡是否要与当权派进行斗争时三思而行。可是，如果不抵抗执政当局的不公平行动，独裁统治就会大行其道 - 对全球民主产生严重而持久的影响。以上是哈佛大学的莱维茨基和多伦多大学的路坎·魏二位学者在讨论川普总统的治理风格可能对美国政治的影响。二人题为《The Path to American authoritarism》发表在2月11日一期的《外交事务》上。以下为该文主要内容。

武器化国家公器 

川普2.0政府可能会以明显颠覆民主的方式侵犯基本公民自由，如命令军队射杀抗议者。据报道，他在第一任期内就想这么干。川普还可以履行竞选承诺，发起“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驱逐行动”（他实际上正在这么做 下图 Youtube），针对数百万人，整个过程充斥着虐待，必然会导致数千名美国公民被错误拘留（见BBC、CNN、PBS报道）。但即将到来的威权主义大部分将采取一种不太明显的形式：政府官僚机构的政治化和武器化。美国联邦政府雇用了200多万人，每年的预算接近7万亿美元。政府官员是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重要仲裁者。他们帮助决定谁因犯罪而被起诉，谁的税收受到审计，何时以及如何执行规则和法规，哪些组织获得免税地位，哪些私人机构获得大学认证合同，哪些公司获得关键许可、特许权、合同、补贴、关税减免和救助。即使像美国这样的民主国家也不能够完全摆脱这种政治化，从而让权力为领导人创造了大量奖励盟友和惩罚对手的机会。但是，当政府利用国家权力系统性地削弱和削弱反对派时，它们就会破坏自由民主。政治变得像一场足球比赛，裁判、场地管理员和记分员全都偏向一支球队工作，以击败对手。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成熟的民主国家都有一套详尽的法律、规则和规范来防止国家武器化：独立的司法机构、中央银行、选举当局和具有就业保护的公务员制度。在美国，1883年的《彭德尔顿法案》创建了一个专业化的公务员制度，包括基于绩效的聘用；禁止联邦工作人员参加政治竞选，不得因政治原因被解雇或降职。两百多万联邦雇员中的绝大多数长期以来一直享有公务员保护。在川普2.0任期开始时，联邦雇员中只有约4,000人是政治任命者。防止关键国家机构政治化的规则和规范还包括：参议院对总统任命的确认、最高法院法官的终身任期、美联储主席的任期保障、联邦调查局局长的十年任期和国税局局长的五年任期，以及保护武装部队免于政治化的军官的任命、晋升和免职。

专业公务员通常在抵制政府将国家机构武器化的努力中发挥着关键作用。近年来，他们在巴西、印度、以色列、墨西哥和波兰以及川普1.0政府时期的美国担任民主防御前线。出于这个原因，萨尔瓦多的纳伊布·布克尔、委内瑞拉的查韦斯、匈牙利的维克多·奥尔班、印度的纳伦德拉·莫迪和土耳其的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等民选独裁者采取的首批举措之一就是从负责调查和起诉不法行为、监管媒体和经济以及监督选举等事务的公共机构中清除专业公务员，并用效忠者取而代之（下图 The Economic Times）。奥尔班于2010年出任总理后，他的政府剥夺了公务员的主要公务员保护，解雇了数千人，并用执政党青民盟的忠诚成员取而代之。同样，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也通过取消竞争性招聘程序并在官僚机构、司法机构和军队中安插党派盟友来削弱公务员法。

川普通过恢复F计划重启了其第一任期削弱公务员制度的努力 - 允许总统免除数万名政府雇员的公务员保护，这些雇员的工作被视为“具有机密性、政策确定性、政策制定性或政策倡导性”。该总统行政令将使数万名公务员变成“随意”雇员，他们很容易被政治盟友取代。美国政府中党派任命的数量已经高于大多数成熟民主国家，这可能会增加十倍以上。传统基金会和其他右翼团体花费了数百万美元招募和审查了多达54,000名效忠者来填补政府职位。这些变化可能会对整个政府产生更广泛的寒蝉效应，阻止政府官员质疑总统。川普宣布在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和国税局局长丹尼·韦费尔任期结束前解雇他们，导致两人辞职，随后即任命经验不足的忠诚派接替了雷和韦费尔的位置。一旦川普忠诚派充斥司法部、联邦调查局和国税局等关键机构，政府就可以利用这些铁杆死忠实现三个反民主的目的：调查和起诉（川普/共和党的）竞争对手、拉拢民间社会以及保护盟友免遭起诉。

法规冲击 

将国家武器化最明显的手段，就是民选专制政府部署司法部、检察官办公室以及税务和情报机构来调查和针对性的起诉竞争对手的政客、媒体公司、编辑、记者、商界领袖、大学和其他批评人士。在当代民选专制政府独裁者往往会以平凡的罪行起诉批评者，例如腐败、逃税、诽谤，甚至轻微违反神秘规则。如果调查人员仔细调查，他们通常可以发现被起诉往往有轻微的违规行为，例如未申报的纳税申报单收入或不遵守很少执行的规定。

川普曾多次宣布他打算起诉他的对手，包括前共和党众议员利兹·切尼和其他曾在众议院委员会任职的议员，这些委员会调查了2021年1月6日对美国国会大厦的袭击事件（下图 Daily Mail）。2024年12月，众议院共和党人呼吁联邦调查局对切尼进行调查。川普1.0政府将司法部武器化的努力受到政府内部阻挠，故川普2.0在任命政府官员时注重那些与他有着共同目标的人 - 即追捕川普的敌人。他提名的司法部长帕姆·邦迪和他选择的联邦调查局局长卡什·帕特尔均呼吁/宣布要起诉川普的竞争对手。2023年，帕特尔甚至出版了一本书，其中列出了要针对的公职人员的“敌人名单”。由于川普政府不会控制法院，大多数被选择性起诉的对象都不会入狱，但这些调查对象将被迫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资源为自己辩护；他们将把积蓄花在律师身上，他们的生活将受到干扰，他们的职业生涯将偏离正轨，他们的声誉将受损。至少，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将遭受数月或数年的焦虑和不眠之夜。

除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外，川普还可利用其他政府部门和机构来对付批评者和骚扰其对手。例如，利用税务机关针对反对者进行出于政治动机的调查。在土耳其，埃尔多安政府摧毁了Dogan Yayin媒体集团，因为该集团的报纸和电视网络在报道政府腐败。埃尔多安政府指控Dogan Yayin媒体集团逃税，并对其处以25亿美元的巨额罚款，迫使Dogan家族将其媒体帝国出售给亲政府的关系户。埃尔多安还利用税务审计向土耳其最大的工业集团科克集团施压，要求其放弃对反对党的支持。川普政府也可以东施效颦地利用税务机关对付批评者。由于所有个人竞选捐款都是公开披露的，川普政府很容易识别和锁定这些捐助者；事实上，对这种锁定的恐惧可能会阻止个人向反对派政客捐款。理查德·尼克松担任总统时曾努力拒绝或推迟给予他认为政治上敌对的组织和智库免税地位。众议院于2024年11月通过的反恐立法，授权财政部取消其怀疑支持恐怖主义的任何组织的免税地位，而无需披露证据来证明这种行为是正当的（下图 Instagram）。因为“支持恐怖主义”的定义非常广泛，用民主党众议员劳埃德·道格特的话来说，川普可以“用它作为对付他视为政治敌人的人的利剑”。

川普政府几乎肯定会派遣教育部对付大学，因为教育部为大学提供数十亿美元的联邦资金，监督负责大学认证的机构，并强制遵守第六条和第九条，这些法律禁止教育机构基于种族、肤色、国籍或性别进行歧视。这些职能在过去很少被政治化，但共和党领导人呼吁派遣这些职能对付精英学校。民选独裁者还经常使用诽谤诉讼和其他形式的法律行动来压制媒体上的批评者。川普充分利用了各种法律行动来削弱媒体，目标是ABC新闻、CBS新闻、得梅因纪事报和西蒙·舒斯特。他的策略已经取得成果。2024年12月，ABC做出了令人震惊的决定，以和解川普提起的诽谤诉讼，向他支付1500万美元，以避免一场很可能获胜的审判。据报道，CBS的所有者也在考虑和解川普的诉讼，这表明虚假的法律行动在政治上是多么有效。

政府不需要直接针对所有批评者来压制大多数异议。发动几次高调的攻击可能会起到有效的威慑作用。对切尼的法律行动将受到其他政客的密切关注；起诉《纽约时报》或哈佛大学将对其他数十家媒体或大学产生寒蝉效应。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Levitsky, S. & Way, L. A. (2025). The Path to American authoritarism. FOREIGN AFFAIRS. 链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path-american-authoritarianism-tru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