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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边的甜瓜》
作者:一来
第一章|黄河边的风
黄河到兰州,是收了性子的。
在进入这座城市之前,它在高原上奔走,裹挟泥沙,翻山越岭,像一个脾气粗砺、从不回头的人;可一到兰州,河面忽然宽阔了,水势慢下来,像是知道自己该歇一歇了。城被夹在南北两道山梁之间,风从河谷穿城而过,带着干燥、清冽的气息,把天空擦得极高、极亮。
兰州的天,总让外来者不安,也让久居者心定。
这里的日照太充足了,阳光不温柔,却诚实。冬天没有彻骨的严寒,夏天也少有逼人的酷暑,昼夜温差像一把看不见的刻刀,在时间里慢慢雕琢万物。土壤来自深厚的黄土母质,沙壤松散,却不贫瘠,钙、锌与多种矿质元素静静沉积其中,仿佛一段被忽略的历史,等待被唤醒。
如果说江南的土地擅长滋养水稻与柔软的生活,那么兰州的土地,更像是为耐心准备的。这里并不讨好人。但只要你懂它,它就会回馈。正是这样的土地,孕育了兰州的甜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兰州人并不以“瓜果之城”自居。他们更习惯谈风沙、谈河水、谈日子如何在并不富足的条件下一天一天往前挪。可等到夏天真正来临,城郊的旱砂田泛起淡淡的绿意,一枚枚甜瓜在沙土下悄悄膨胀,空气里开始有了若有若无的清香,人们才意识到——这片看似严苛的土地,原来也藏着温柔。
早年的兰州瓜,多是地方品种。
“醉瓜”“金蛤蟆瓜”“金塔寺瓜”“大西瓜”……名字带着乡土气息,像是随口叫出来的,却各有滋味。瓜农懂得如何与土地相处,他们不讲理论,只凭经验:什么时候翻砂,什么时候控水,什么时候让藤蔓“吃点苦”。他们知道,瓜若太顺,反而没有味道。
这种对“苦”的理解,几乎是西北土地给人的共同教育。
黄河从城中穿过,不只是水源,更像一条无形的脉络,把自然、劳作与命运连在一起。河水年年流淌,城却在变。抗战时期的兰州,是西北的要冲,是陪都重庆之外的一处关键节点。飞机、人员、物资从这里中转,世界的动荡以一种并不喧哗却持续存在的方式,渗进这座城市的日常。
可即便在最紧张的年代,兰州城外的旱砂田依旧要种瓜。
因为人可以推迟很多事情,但不能推迟对土地的回应。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看似微小、却注定要被时间反复提及的念头,在几位彼此相识、彼此信任的人心中悄然成形——如果这片土地,遇上另一种瓜,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不带功利,也不指向贸易。它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科学好奇,一种对土地潜能的尊重。提问的人,并不在兰州出生,却在兰州停下脚步;回应的人,走过世界,却始终记得这片黄土的呼吸。
风从黄河上吹来,掠过徐家山的荒坡,也掠过那些尚未被命名的未来。
那时,没有人知道,一粒来自大洋彼岸的种子,正准备开始它漫长而安静的旅程。
第二章|张心一:把学问交给土地的人
张心一并不是那种一走进房间就会被注意到的人。
他身形清瘦,说话不疾不徐,语调里带着南方受过教育的人特有的克制,却又掺着西北长期生活留下的干燥与坚硬。他不爱在公开场合高谈阔论,哪怕身居要职,也更愿意站在一旁听别人说完,再慢慢补上一两句,像是在给一件事情做最后的校准。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是位置,而是土地。
1897 年,张心一出生在甘肃永靖。那是一个靠近黄河的地方,水与土的关系,从他很小的时候起,就不是抽象概念。河水带来滋养,也带来威胁;土地给人饭吃,也逼人忍耐。后来无论走得多远,这种早年的经验,都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他牢牢系在西北。
他读书很早,也走得很远。
清华学堂毕业后,他选择了农业方向,在当时并不算“时髦”。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最受推崇的是法政、工程与军事,农业往往被视为“基础而不光鲜”的学科。但张心一心里清楚,一个国家若解决不了土地与粮食的问题,再宏大的理想也只是空中楼阁。
去美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
衣阿华州立农学院的校园,与他熟悉的黄土高原截然不同。那里土地平整,农场像棋盘一样铺开,机械轰鸣,制度井然。张心一如饥似渴地学习畜牧、农业经济,也第一次系统地接触到“以科学解释土地”的方法。他不迷信数据,却尊重数据;不崇拜技术,却理解技术背后的逻辑。
后来在康奈尔大学完成硕士学位,他已经能够用极其冷静的方式,讨论土地、产量、气候与人之间的关系。但他始终没有留在美国。
有人劝过他。那个年代,能在美国完成高等农业教育的人并不多,留下来,意味着更好的条件、更少的阻力。可张心一总觉得,如果学问只停留在论文和讲台上,那它本身就是不完整的。学问若不能回到土地,就只是纸。
回国后,他辗转任教金陵大学,又在抗战最艰难的时期回到甘肃,出任省建设厅厅长。这个位置,对很多人来说是仕途的节点,对他而言,却更像一个“被迫承担”的角色。他要处理道路、水利、农改、民生——每一件事都具体而琐碎,也都绕不开一个核心问题:这片土地,究竟还能不能承载更多的人?
徐家坪的荒山,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之一。
那里风大、土薄、石多,看上去并不适合种任何东西。可张心一偏偏在那里做试验。他让人挖坑、种树,观察水土保持的变化。他不急着要成果,只想知道:在最不利的条件下,土地会如何回应人类的努力。
有人私下里说他“太慢”,不懂得抓紧时间做出成绩。
张心一听了,只是笑笑。他知道,土地不认政绩,只认年轮。
正是在这样的日常里,他与一批同样相信“长期价值”的人逐渐靠近。其中一个,是罗德明。
他们谈话时,很少谈宏观政策,更多谈坡度、降雨、根系、作物的适应性。张心一尤其关注一个问题:兰州这样的半干旱地区,是否只能在生存线上徘徊?
他并不甘心。在他的认知里,兰州具备一种被低估的优势——充足的日照、巨大的昼夜温差、矿质丰富的沙壤土。如果方法得当,这里并非只能“勉强活着”,而是可能孕育出极高品质的作物。只是,这需要对自然足够谦卑。
1940 年代的中国,谈“科学农业”并不容易。资源匮乏,战事频仍,很多人更关心的是眼前能不能活下去。张心一却始终坚持一件事: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要为未来留下可能性。
所以,当罗德明在兰州的旱砂田里,尝到那些地方甜瓜时,他能敏锐地意识到——这片土地,或许还没有被真正认识。
而当罗德明提起,华莱士可能访华的消息时,张心一并没有提出什么宏大的要求。他只是希望,能带回一些耐旱的牧草种子。
那是一个极其朴素的愿望。
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份克制与专注,为后来那粒改变兰州命运的甜瓜种子,悄悄打开了通道。
黄河依旧在城外流淌,徐家山的风一年年吹过荒坡。张心一站在土地上,并不知道历史会如何书写他。但他很清楚,自己该把学问,交到哪里。
——交给土地!
第三章|罗德明的“中国之忧”
罗德明第一次站在黄土高原上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因为语言障碍——他会一些中文,也习惯通过翻译与人交流——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此前所有关于土地的经验。黄土像被时间反复切割过,一层层裸露在风中,沟壑纵横,仿佛大地自身的伤口。雨季来临时,泥沙顺坡而下,毫无阻拦地涌入河流;旱季到来,土地又迅速变得干裂、松散,像一块随时会崩解的旧布。
他后来在笔记里写下一个词——“China’s Sorrow”。
这并非修辞,而是一种近乎痛感的判断。
罗德明出生于 1888 年,与张心一、华莱士同龄。他接受的是典型的西方学术训练:牛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学位,体系完整、逻辑严密。他研究水土保持,研究流域治理,研究人类活动如何在长期尺度上改变自然。但直到来到中国,他才真正意识到:水土流失,不只是技术问题,而是文明问题。
1920 年代,他第一次来到中国,在金陵大学执教。
那几年,他几乎走遍了黄河中下游的关键区域:河南、山西、陕西、山东。他爬过坡,蹲在沟壑边测量泥沙厚度,也在农舍里听老人讲祖辈如何一点点失去土地。他发现,中国的黄河,并不是一条“暴躁的河”,而是一条被迫承受过多的人类错误的河。这份认识,让他无法只做一个“旁观的学者”。
抗战爆发后,中国的局势愈发艰难。1942 年,罗德明第二次来华,受邀主持西北水土保持考察团。那是一段异常漫长的旅程——从美国出发,辗转数月,最终在当年 12 月抵达重庆。世界在燃烧,航线被战争切割,学术考察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可罗德明坚持要来。
他说,正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才更需要为未来留下些什么。
考察团从陇南一路向北,进入关中,再到兰州、华家岭、河西走廊,甚至深入青海共和一带的黄河上游。他们记录坡度、植被、降水,观察每一处被侵蚀的细节。在很多地方,他看到的不是“自然灾害”,而是长期人为干预后留下的后果。
而兰州,是他行程中印象最深的一站之一。
这里不像关中那样平展,也不像河西那样空旷。城市被夹在山河之间,显得局促,却又顽强。张心一带他去了徐家山,那里正在进行荒山绿化与水土保持试验。风很大,沙粒打在脸上生疼,但坡面上已经能看到新植树苗的轮廓。
罗德明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土,又松开。
“它还活着。”他说。
那天之后,张心一又带他去看兰州城郊的旱砂田。瓜藤在沙土中延伸,果实伏在地表,像是在试探这个世界是否值得信任。当地人请他们品尝瓜果——“醉瓜”“金蛤蟆瓜”“金塔寺瓜”,还有普通的大西瓜。
罗德明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他不是贪嘴的人,却在那一刻,清楚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这样的土地,已经能孕育出如此风味,那么在科学方法的引导下,它还能走多远?
更让他心里难以平静的,是另一幕。
在田里除草的,是几位缠着小脚的妇女。她们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拔草,动作缓慢而吃力。每一次起身,都像是在对抗身体本身的限制。罗德明站在一旁,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后来他对张心一说,如果有一种工具,能让她们站着干活,那该多好。
这不是一句政治宣言,而是一种极其具体的人道关怀。
正是在兰州的这些日子里,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清晰起来——这里,适合种甜瓜。不是普通的瓜,而是那种需要充足日照、昼夜温差大、土壤通透的品种。他想起美国的“蜜露”瓜,那种绿肉、清香、对水分要求并不苛刻的甜瓜。如果它能在这里生长,会不会激活兰州土地被低估的潜力?
离开兰州前,罗德明对张心一说,华莱士很可能在来年访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张心一没有犹豫。他说,希望能有一些耐旱的牧草种子。
罗德明点点头,却又补了一句:“也许,还可以试试种甜瓜。”
那一刻,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看似随意的建议,将会如何改变一座城市的味觉记忆。
黄河在城外继续流淌,风从旱砂田吹过。科学、善意与土地,在没有任何仪式感的情况下,悄然汇合。
第四章|一粒种子的远行
1944 年初夏,美国本土的农田刚刚结束播种。
在衣阿华,玉米苗刚破土不久,空气里还残留着春天的湿润气息。亨利·阿加德·华莱士站在自家农场的田埂上,低头看了一会儿土壤,又抬头望向远处。对他来说,土地从来不是抽象的概念。即便身处权力中枢,他依旧保留着农学家的习惯——看土色、闻气味、判断湿度。
只是这一次,他即将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
作为美国副总统,他的行程原本应当围绕会议、谈判和象征性的访问展开。但在启程访华前,他做了一件并不写进官方日程的事:准备种子。
那是一封来自中国西北的电报。
电文很长,语气克制而恳切。张心一在电报中详细描述了兰州的气候、土壤和旱砂田的状况,请求带来一些适生的牧草种子,同时提及,如果可能,也希望能试试美国的“蜜露”瓜。
华莱士读得很认真。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收到类似请求,但这一封不同。文字里没有宏大的诉求,也没有任何交换条件,只有对土地的判断与对未来的期待。更重要的是,他认得这个名字——张心一。他们曾在衣阿华州立农学院同窗,也都听过罗德明的课。那是一种不需要多余确认的信任。
华莱士没有犹豫。他让人准备了编号清晰的牧草种子,又特意挑选了一包“蜜露”瓜的绿肉种质。他知道,这种瓜对光照和昼夜温差极为敏感,而兰州,恰恰具备这些条件。除此之外,他还让人带上了几把三角齿铲子。
这是罗德明特别提到的。那种铲子设计简单,却能让人在站立状态下除草。华莱士并不清楚,它是否真的适合中国的田地,但他愿意让这个可能性被验证。
战争年代,行程异常复杂。
华莱士此行绕道苏联,经西北国际交通线进入中国。飞机、火车、汽车,几乎能用的交通方式都被动员起来。从美国出发,到抵达兰州,他离开本土已近一个月。种子被妥善保存,每一包都标注清楚,像是被托付的秘密。
1944 年 6 月 30 日上午 11 时 30 分,飞机降落在兰州机场。
那天的天很高,风却不小。甘肃省府的迎接阵仗并不张扬,却极为周到。谷正伦、凌其翰、罗机、张心一,以及各厅厅长、市长蔡孟坚,还有中、美、苏方面的代表,一同站在跑道旁。
华莱士下机时,神情平静。他并未显露出“最后一站”的疲惫,反而像是完成了一次早已在心中预演过的抵达。
张心一几乎全程陪同。
午餐是在省府后花园行馆进行的,菜品简单,却有几样地道的兰州瓜果。华莱士尝了一口,笑了。他说,这里的甜味,与美国的瓜不同,更干净,也更直接。
下午的参观,安排得紧凑而务实。
徐家山的植树造林试验场、皮毛加工厂、农业土特产展览,一站一站走下来,华莱士问得最多的,不是产量,而是方法。他关心水从哪里来,如何留住;关心人如何与土地相处,而不是如何“征服”土地。
在徐家山,他停留了很久。
风吹得树苗轻轻晃动,裸露的坡面仍占大多数,但已经能看到变化的痕迹。华莱士蹲下身,用手指触了触土壤,动作熟练得不像一位政治人物。
第二天清晨,他在张心一陪同下前往兴隆山,祭奠成吉思汗陵寝。那更像一次对历史与土地的致意,而非官方礼节。
7 月 2 日早上 7 时 30 分,华莱士登机返程。
离开前,他把准备好的物品一一交付。
一包“蜜露”瓜种子。92 个编号清晰的牧草种子。几件水文测量仪器。几把三角齿铲子。还有几本关于民生与农业改进的书籍。此外,还有一些私人小物件——维生素、两支衣阿华州生产的钢笔。这些东西,没有签署任何协议,也没有出现在外交文件中。
它们被分送到不同的地方:牧草种子和仪器交给天水水土保持试验站,一部分牧草种子送往徐家山,铲子被拿到雁滩让妇女试用,也被路易·艾黎带到山丹培黎学校。至于那包“蜜露”瓜种子,则被郑重交到甘肃省农业改进所,用于兰州旱砂地的试种。
当飞机起飞时,没有人意识到,那包不起眼的种子,将在几年后,改变兰州人对“甜”的理解。
黄河依旧在城外流淌。
一粒种子,已经悄然落在它命中注定的土地上。
第五章|瓜在兰州生根
第一年,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甘肃省农业改进所把那包“蜜露”瓜种子,安排在兰州城郊的旱砂田里试种。这里并不显眼,也谈不上优越——砂多土薄,水分靠精细控制,稍有疏忽,瓜藤就可能提前枯萎。对很多人来说,这里更像是“将就能用”的试验地,而不是寄予厚望的田块。
可正是这样的地方,最能检验一粒种子的诚实。
负责试种的人,并没有照搬美国的栽培方式。他们更相信本地经验:什么时候该让藤蔓“受一点罪”,什么时候该收住水分;白天让阳光尽情照射,夜里让温差自然发挥作用。黄河带来的风,在旱砂田上空流转,把湿气与热量一点点调匀。瓜藤长得很稳。不像某些外来作物那样“急着表现”,它们并不张扬,只是顺着砂土延展,叶片厚实,根系扎得很深。到结果时,瓜皮光滑,色泽偏灰绿,在强烈日照下隐隐泛白。
第一批成熟的甜瓜被切开时,现场一时无声。
瓜肉是翠绿色的,细腻而紧实。入口的瞬间,甜味并不张狂,却极其纯净,清香顺着喉咙一路下去,像是把西北的干燥都暂时抚平了。有人低声说了一句:“这瓜,有点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接下来的两年,试种持续进行。令人意外的是,第二代、第三代的表现不仅没有退化,反而在风味、色泽和产量上,逐渐超越了原产地的记录。昼夜温差与旱砂田的通透性,让甜度更加集中,香气也更持久。
科学并没有辜负土地。消息很快传开了。
兰州的瓜农是极为现实的一群人。他们不看论文,只看结果。当他们发现,这种瓜在本地表现稳定、卖相好、口感突出,便开始主动索要种子。种植范围从盐场堡、雁滩一带,逐渐扩展到青白石等区域。
人们开始给它起名字。
最初,有人叫它“兰州蜜瓜”,也有人干脆叫“兰州瓜”。可更多人,还是习惯称它为“华莱士”。这个名字,在兰州并不带政治意味,更像是一种朴素的纪念——记得这瓜从哪里来,也记得是谁把它带来的。
名字在民间流传时,往往会获得新的温度。
到 1949 年,兰州市“蜜露”瓜的种植面积已达 173 公顷,成为厚皮甜瓜中的佼佼者。夏天的瓜市上,“华莱士”总是最先被问起的品种。瓜贩知道,只要摆出它,就不愁卖。
甜味,让人记住一座城。
1953 年,一个微妙的转折出现了。
出于当时的国际环境考虑,甘肃方面提出,将“华莱士”更名。这个提议,并非否定来路,而是一种时代语境下的谨慎选择。时任甘肃省政府主席邓宝珊为此专门致信张心一,征求他的意见。
张心一回信很快。
他并不反对更名,却提出,“白”字不足以体现这种瓜的真正价值,建议改为“蜜兰瓜”,既点出甜味,也标明产地。这个建议最终没有被采纳。
“白兰瓜”,这个名字,就这样被正式确定下来。
在文件中,它显得中性、干净,甚至有些疏离。但在民间,人们依旧记得它曾经的名字。更重要的是,瓜的品质并没有因为改名而改变。
接下来的几十年,是“白兰瓜”的黄金时期。
从 20 世纪 50 年代中期到 70 年代,它成为兰州瓜果的拳头产品,获得国家外贸部门的出口许可,走向国际市场。每年数十万公斤的外销量,让“白兰瓜”成为兰州一张安静却亮眼的名片。
有人第一次认识兰州,是从一枚甜瓜开始的。
后来,随着种植规模扩大、自然杂交增多,品质开始出现波动。皮色、瓤色、熟期变得复杂,市场上“白兰瓜”的名号被频繁使用,却越来越难以辨认真正的滋味。
张心一远在北京,心里却始终牵挂着这件事。
他知道,任何一种作物,都无法依靠情怀维系。要让“白兰瓜”走得更远,必须回到科学本身。于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多次托人从美国带回新瓜种,希望通过更新与选育,让这枚瓜重新找回最初的标准。
时间在流逝,土地在变化。
但有一点始终没有改变——这枚甜瓜,已经真正属于兰州了。
它在黄河边生根,在旱砂田里成熟,也在无数普通人的夏天里,留下过清凉而确切的记忆。
第六章|时间的回信
张心一晚年,很少再谈功绩。
在北京任职的那些年,他的办公桌上始终摆着几样旧物:一支钢笔、一摞泛黄的笔记本,还有一张兰州的老照片。照片拍的是黄河,河面并不宽阔,岸边隐约可见城廓与远山。别人看不出特别,他却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夏末的水色。
那是甜瓜成熟的季节。
很多人以为,“白兰瓜”的成功,是一次偶然的引种奇迹。可张心一心里清楚,真正决定命运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是否尊重科学、是否尊重土地、是否尊重人本身。
随着时间推移,“白兰瓜”不可避免地经历了退化、混杂与市场冲击。张心一并不因此失落。他理解自然规律,也理解农业的现实——任何品种,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真正重要的,是方法,是理念,是一代人是否为下一代留下些什么。
他更关心的,是那些被时间轻易掩埋的善意。
1985 年,张心一已经 88 岁。那一年,他应邀赴美,参加衣阿华农学院毕业 60 周年纪念活动。行程本可简单完成,但他却特意绕道加州,拜访了罗德明的夫人伊内兹。
伊内兹曾在中国成都教会工作多年,对中国并不陌生。两位老人坐在一起,谈的不是学术,也不是政治,而是那些在动荡年代里,仍然选择相信彼此的人。
临别时,张心一托人转交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写给华莱士家属的。信中没有溢美之词,只是平静地表达了一件事:兰州人曾以最朴素的方式,记住了那位把种子带到黄河边的人。
一年后,回信辗转而来。
写信的人,是华莱士的女儿 Jean Wallace Douglas。她在信中表示,得知兰州人曾把那种甜瓜命名为“华莱士”,她和家人感到由衷的荣幸。她说,那或许是父亲一生中,最值得被记住的方式之一。
这封信,并没有被公开发表。
它只是在极小的范围内,被悄悄传阅,又被妥善保存。可正是这种低调,让它显得格外真实。它不是外交成果,也不是历史注脚,而是一种跨越四十年的私人回声。
时间并没有吞没那份善意。
事实上,“白兰瓜”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关于一枚瓜本身。
它讲述的是这样一件事——在世界最动荡的年代里,有人选择放下成见,用科学对抗荒芜,用耐心回应土地,用无偿的方式,建立人与人之间最牢靠的信任。
罗德明敏锐地看见了生态的可能性;张心一坚定地把学问交给土地;华莱士在权力之外,始终记得一粒种子的意义。他们的合作,没有合同,也没有回报清单。却改变了一座城市的味觉记忆。
后来,甘肃农业科研人员重新引进“白兰瓜”原种,通过分子标记辅助选择和系统选育,培育出“甘甜”系列新品种。新的瓜,继承了最初的清香与甜度,也延续了那条看不见的科学脉络。
黄河依旧在流。
它见过战火,见过迁徙,也见过那些不被写进史书的合作与善意。甜瓜一年一年成熟,又一年一年消失在季节里,但土地记得,风记得,人心也记得。
真正的文明交流,并不发生在会场上。
它发生在田埂之间,在一粒种子落土的瞬间,在人愿意为他人留下些什么、却不索取回报的选择里。
黄河边的甜瓜,就是这样留下来的。
——它不喧哗,却足够甜。
作者后记|文明与土地
写完《黄河边的甜瓜》,我久久没有合上稿子。
这不是一篇需要“收尾”的作品,它更像一段仍在继续的回声。黄河仍在流,土地仍在呼吸,而人类与自然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关系线,也从未真正中断。
我写这篇中篇纪实小说,并非为了记录一段农业史,也不是为了复述一次成功的引种案例。我真正想写的,是文明如何在最细微的地方发生作用。
在我们的叙事习惯里,文明常常被等同于制度、权力、技术或宏大的观念。可当我把目光落在兰州的旱砂田上,落在一粒跨越大洋的甜瓜种子上时,我忽然意识到:文明并不总是轰鸣而至,它更多时候是悄无声息的。它不以征服为目标,而以理解为前提。
罗德明来到中国,并不是为了“改造”这片土地,而是先试图理解它;张心一走遍世界,却始终选择把学问放回黄土之中;华莱士身处权力中心,却依旧愿意为一包种子、一把铲子承担时间的重量。他们之间的合作,没有合同,没有报酬,也没有意识形态的装饰,只有一种极其朴素的共识——土地值得被尊重,人值得被善待。
在今天看来,这样的合作或许显得“天真”。可正是这种不设防的善意,才让一粒种子在兰州生根,并在时间中不断被证实。
我尤其在意一个细节:那几把让妇女可以站着除草的三角齿铲子。
它们并不昂贵,也不复杂,却改变了劳作姿态。这让我相信,真正的进步,往往不是从宏大的宣言开始,而是从减轻一个人的痛苦、提升一寸尊严开始的。文明的温度,正是在这样的细节中被感知。
“白兰瓜”的命运,也提醒我们:任何成果,都无法脱离科学的耐心与土地的节律。它会兴盛,也会衰退;会被误认,也会被复兴。但只要方法尚在,只要尊重自然的理念仍被继承,它就不会真正消失。
今天,当我们谈论全球化、技术与合作时,或许更需要回到这类“慢故事”中来。它们不制造对立,也不急于证明谁更正确,只是默默告诉我们:文明真正的连接,发生在共同劳作、共同试错、共同承担结果的过程中。
我愿意把《黄河边的甜瓜》献给所有在土地上工作的普通人,也献给那些相信科学、却不迷信权力的人。更重要的,它献给一种并不张扬、却足够持久的价值观——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善意,值得被时间记住;有些文明,正是从一粒种子开始。
一来
2025年10月10日于赌城拉斯维加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