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年代中,初到美國最不適應的,就是買東西用美元換算人民幣,那時比例是1:8。由於在國內較早"單幹",獨立門戶做出口生意,賺得很不錯,口袋裡雖然不是“鼓鼓”的,但肯定不是“空空”,或者僅有百十來塊錢。所以,買普通東西很少看價錢。儘管口袋裡裝了一點準備“大展宏圖”的資金,但也經不起1:8的消費。除了日用食品之外,還要,租住房、辦公室,保險,家用和生意上電話費,等等,每個月的電話傳真費用,幾乎接近一千美元。來到新地方,生意剛起步,每天看著錢只出不進,如此坐吃山空不能不擔憂。
所以,本來性格對錢很大咧豪爽的人,到了異國他鄉卻變成了“錙銖必較”的小氣鬼。超市普通油菜標價$0.99/磅,折成人民幣幾乎每磅8元,還不到一斤啊,心裡很不爽。好在有些東西比國內便宜, 如牛奶,香蕉和雞腿之類的。有了這幾樣東西平衡,覺得來美國“值”了。時間久了購物開始有點經驗了。不再盲目進超市,買東西前先查看免費廣告,多家比較,然後再決定到哪幾家買肉買菜。記得附近的一家Ralph's 店韭菜很便宜,一磅 $0.79,母親常常不辭勞苦,走路一小時,進去只買韭菜,其他的一概不買。後來,那家店關閉了,為此,母親被嘲笑了好多年,說,就是因為她只買最便宜的韭菜而使那家超市倒閉了。
環境變了,不得不數著指頭花錢,但有些生活必需品再貴也要買,不能省。剪髮雖然每月一次,同樣也必不可少。可是衹是剪個頭,要花十幾美元,不到十分鐘,接近百元人民幣,可是有點太“奢侈”了,哪怕再咬牙跺腳也不捨得。為了從”頭上” 也能省出幾塊錢,我讓人從國內帶來了一套剪頭工具。給自己剪不能,就索性不剪了,任憑它長吧,可是兒子的頭髮不能不剪。有了理髮工具,只能拿兒子"開刀"做實驗了。男式頭髮看似簡單,剪起來並不容易。第一次嘗試,剪出來的髮型可想而知。頭上面用剪子剪,長度還可以控制,而後腦勺用推子的部分,卻讓我束手無策,只好用梳子做擋板,一層一層剃,後面整個變成了“大寨梯田”。好在兒子”知書達理”,知道老媽不去理髮店的苦衷,不但沒有埋怨,反過來還安慰我說:“老媽,沒關係,我照鏡子從前面看還不錯,後腦勺是給別人看的,好不好看無所謂。”
我的隔門鄰居來自北京,看到兒子的頭型實在不忍直視,便推薦我到附近一所理髮學校。
“那裡剪髮便宜,3美元,因為都是實習生。” 她告訴我,並說:“我常帶我爸爸去。老爺子第一次去時,本來進去是有幾根頭髮的,可出來時變成了'禿子',搞得他非常生氣。老爺子說,'剪頭像修理地球似的,幾個人輪番上陣,硬是把我的頭髮剪沒了'。" 儘管這些話有些“聳人聽聞”、誇大其詞,我想這些實習生再差也好過我這個“江湖”手藝。
接著一個星期,我毫不猶豫地帶兒子去了。
理髮培訓學校不大,大廳寬敞明亮,剪髮屋子也很大;幾個剪髮椅子上的客人四周都有四五個人圍著;還有一群人等在門口,一看見有客人進來,他們笑臉相迎,一擁而上,拖椅子的,帶圍巾的,噴水的,儘量把進入“虎口”的獵物抓到自己的椅子上,讓他們坐下。他們先是對著客人的頭左顧右看,打量一番,然後便開始“蠶食”,輪番上來”修理”了。一個多小時下來,兒子的頭型出來了,跟我的水平比,實在高出許多。頭髮是剪得短了些,但至少後腦勺部分,有模有樣,比“梯田”樣式好看很多。
二
兒子到了初中,開始註意自我形象了,死活不要再去那個實驗學校理髮。搞得我不得已再四處打聽,尋找便宜一點的理髮店。有一朋友説,往西邊三十多分鐘路程的城市,有一家是專業理髮店,價格很好:5美元。
正規理髮店有這樣的價格,自然一定會去光顧了。這家理髮店坐落在一個華人的鬧市區,兩邊好像是居民所在地。店的位置很不起眼,如果開車路過,不易註意到那個小平房是家理髮店。理髮生意好像開了很久,店面小小的,外牆油漆脫落,有些破舊;臨街的窗戶上斜貼著廣告:剪髮$5 ,字不大,也不很醒目。 窗戶多年似乎未擦過,沾滿了灰塵,霧濛濛的。店的正門面朝主幹道,每天車水馬龍,噪音很大。一進去,門的旁邊是一個近似落地的窗戶,窗臺上放了一堆我看不懂的報紙和刊物,傍邊放了兩把很舊了的折疊椅,坐下去顫顫巍巍的;右手邊是一個已經老化了的硬塑膠複合板的長凳,有時上面放了幾本剪髮的樣本,因為經過太多人的手,封面烏漆麻黑的,邊緣也都捲起來了;店裡面一邊是兩個可以旋轉的理髮椅子,帶鏡子的工具臺上到處擺放著理髮器具,淩亂地散放在上面;對面是一把專用於洗髮的旋轉椅,傍邊緊挨著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洗手洗髮池。印象最深的,就是靠近店最裡面的牆角有一個寫字臺大小的桌子,上面放了一臺12吋的小電視,連著一臺播放器,電視畫面上顯示一對跟著舞曲擺動的年青男女,纏纏綿綿、摟摟抱抱的。理髮店的停車場在店的後面,只有五六個車位;停車場一側用柵欄跟鄰居隔開,生了鏽的柵欄下面長滿了野草。還是母親識貨,一眼認出它們是茴香,長得很茂盛,似乎從來沒有人採過。第一次帶兒子去剪髮只花六美元,但卻帶回一大袋茴香,包了好幾頓子餃子吃,心裡很爽,覺得剪髮並沒賠反賺!
店主是個亞裔人,額頭及面頰上清晰可見的“魚網紋””以及稀疏的頭髮,足以說明他跟母親同輩。老爺子個子瘦瘦高高,背有些駝,可能是職業的關係;可能眼神精力常年集中在客人的頭髮上,致使臉部肌肉看上去很僵硬;發了白的灰色衣褲很老式。老爺子雖年過半百,但仍掩蓋不住他年輕時的英俊瀟灑。
與標準的理髮店相比,老爺子的店實在又小又簡陋,但是無論什麼時候去,都是滿屋客人,並有七八個坐在邊上等待的,客人多數是上了年紀的男士。每一個進來的客人老爺子都會打聲招呼,只有一個動作,嘴稍咧一下,擡擡右手便罷。剛開始覺得他講話聲調怪裡怪氣的,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後來知道他說的是越南話。老爺子發現我聽不懂,有時會刻意對我說幾句蹩腳的國語或英語。
店裡只有他一個理髮師,即是老闆也是員工。老爺子剪短髮的技術很精湛,無論什麼樣的頭型,什麼樣的年齡,經他手修理過,都變得很好看許多。理髮店裡夏天從來不開冷氣,老爺子衹把前後門打開通風,屋裡的悶熱和街上的汽車噪音,對我來說有點受“折磨”。店裡冬天也不開暖氣,前後門也是開著,可能屋子小,客人又一個挨一個,需要排除各種口出的氣味。儘管條件比較差,因為價格誘人,加上老爺子的剪髮技術,每天客人絡繹不絕。如果刻意計算老爺子的收入的話,應該是比較可觀的。店裡那臺小電視機連續不斷地重復著同樣舞曲,老爺子常常邊給客人剪髮,邊小聲跟著曲調哼著,而且有時雙腳還跟著節奏打著拍子舞動幾下。老爺子雖不茍言笑,但神情中卻透露著極其得意和滿足。
三
不久,丈夫順勢也成了老爺子的固定客人,幾乎每三四個星期父子倆都會去光顧一次。老爺子一周工作7天,每天上午10點準時開門,前後門打開通風;下午5點鐘打烊,鎖上防盜門,服務餘下的客人,不再接待新客。
儘管成為老顧客多年,但語言的障礙阻隔了跟老爺子的交流,偶爾聼他用英文跟別人談到他的家人。曾有一段時間,看過一個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年青人,坐在後門入口地方的破舊椅子上,面對著洗髮池,兩眼癡癡地,一動不動。他身上穿了件破了幾個洞的背心,髒髒的,幾乎看不出是白色的。從來沒有聽過他說一句話,似乎精神不是很正常。中午老爺子休息片刻,會幫他煮一大碗麵條。那人接過來,二話不說,呼嚕呼嚕地吃起來,沒有言語的交流。據此可以斷定,這個年青人應該是老爺子的家人,也許是他的兒子。
十多年後,店裡多了一項服務:燙髮。老爺子仍持本行,燙髮由一位較年輕女士來做,老爺子沒有客人時也過來幫忙。燙髮女人年紀60歲左右,個子不高,長發披肩,皮膚白皙,嗓門尖亮。就年齡,應該稱其"大媽",也是越南人,但國語說得比較流利。她燙髮的價格也超好。普通店燙短髮至少也要50美元以上,而她只收25美元, 長發才30美元。因此,自然我和母親也成了那裡的常客。
我心裡有時好奇,這個女人跟老爺子是什麼關係?是夫妻嗎?卻不好隨便問。老爺子和大媽每天早晨開著同一輛車子上班,大媽是司機。他們的車子兩門,深灰色,車漆脫落,很舊,看樣子至少跑了10萬英裏以上。通常在美國一般比較強調個人隱私,所以,懂得規矩的人不會隨便問別人收入或家裡私事一類話題,除非人家自己主動告訴你。而母親目不識丁,加上文化差異,不懂說話分寸和場合,常常脫口會問一些讓人很忌諱尷尬的事。
有一次, 母親燙發後在吹風整形時,張口便問大媽:“你倆是夫妻吧?他多大歲數了?”
“他不是我先生,我們是 partner!" 大媽態度極其不悅,即刻答道。
擔心母親沒聽懂會繼續追問,我便馬上對母親說“人家是合夥開店,是朋友,不是兩口子。”
現在明白了,老爺子年紀大了,開車都成問題,不光店裡需要幫手,開車也需要別人幫忙。多了個女員工,店裡也就多了些婦人們,有染髮也有燙髮。自從大媽來了之後,來的客人都是大媽招呼。大媽是個話嘮,總是聽到她對老爺子用越南話哇啦哇啦地“叫”, 高調嗓門,滿臉嚴肅,沒有一絲笑容,看上去很兇;而老爺子似乎也不示弱,總是用低低的嗓音,嘟嘟囔囔的方式回應,有時還會擺擺手,顯出一副“算啦算啦”無所謂的樣子。起初還以為他倆為什麼事爭吵,久了才知道,越南話的語調與廣東話相似,一開口就像吵架。其實,他們搭配得非常默契。老爺子沒有客人剪髮,他就去幫助大媽做些湯發的前期工作;如果沒有燙髮的客人,大媽就去幫助剪髮。中午吃飯兩個人輪流,大媽帶的好像是盒飯,估計是在家做好了的,會在微波爐熱一下;老爺子通常自己會用小電鍋煮一大碗麵條。他們的午餐非常簡單,時間也不固定,吃飯的地方就在後門狹窄的過道上。雖然老爺子和大媽之間的合作比較”粗線條”,沒有一般 “友情” 意義上的“細膩”,但卻有著一種非言語能表達的默契和和諧。
四
後來,兒子長大到別的城市讀書了,我們也搬了遠離市中心的“鄉下”,離理髮店大概需要近二個小時的車程,自然而然去那邊剪髮的機會越來越少。
時隔五六年的一個冬天,有一次過去辦事,想順便到那家理髮店剪一下頭。價錢是一方面考慮,另外也想看看理髮店是否還開,老爺子和大媽還在“合作”嗎?
"理髮店還在",我對丈夫説。因為要到店後面停車,我瞥見窗戶上“open”的牌子。
停車場空空如也,一輛車也沒有。後門沒有敞開“通風”。我推門進去之後,店裡空若無人,冷冷清清,只有老爺子一個人。他捲曲躺在那張破舊的長板凳上,似睡非睡。聽到門的響聲,他遲緩地擡起頭來,慢慢起身,艱難地向我擺了下手,沒有說話。
老爺子與從前判若兩人:衣服皺皺巴巴的;人似乎更"苗條"了,一陣風就會颳倒的樣子;額頭和臉頰上的皺紋更多更深了;雙眼無光,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迷茫和無奈,有些讓人心酸。
那天沒有看到大媽。店裡一切依舊,所有擺設都絲毫未變,甚至那個老式的12吋電視個和錄像機的位置也都沒有更換,仍然擺放在店裡面的角落裡。老爺子起身後,習慣性地拿起圍巾,指著一張椅子示意讓我坐下,然後,在我頭上噴了些水,便開始剪我的頭髮。我感到他手有些顫抖,所有工具用起來都不是那麼地利落了。剪完之後,他拿過鏡子放在我的後腦勺,讓我從正面鏡子看看是否滿意。顯然,髮型剪得大不如以前,甚至兩邊鬢角,一側長,一側短。雖然心裡好大不舒服,但是嘴上沒能說出來。老爺子八十有餘,已經盡力了,怎能忍心露出不滿? 我還是笑著對他說:“很好啊!”
後來時不時到西邊辦事,都會剪個頭再回來。每次去好像都是老爺子一個人,偶時看到大媽在給別人燙髮。最後一次剪完髮從那裡出來,不由得心生難過:“下次去還會看到老爺子嗎?會不會貼了告示,說:理髮店已經關閉?”
說 “時間無情,偷取生命” 這句話一點不為過。看到老爺子孱弱的身體和那無奈的神情,從還算強壯的花甲歲月,到了暮景殘光令人唏噓的耄耋之年,不由得黯然神傷,聯想到海明威筆下《老人與海》裡面的老漁夫。
《老人與海》的作者以真人真事為素材,細緻而生動地敘述了一位老漁夫捕魚的故事。他在海上整整漂泊了八十多天,終有所穫, 捕到了一條很大的馬林魚,並用三天的時間,拼了老命才制服了那條大魚。但是令人不幸的是,在他滿懷歡喜返回的途中,遇到了鯊魚群的襲擊,無論他怎樣躲避,用魚叉、船槳和刀子抵擋反擊,都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看著鯊魚將那條大魚身上的肉蠶食掉。當他回到港口時,那條大魚只剩下一幅巨大的骨架,肉全都被鯊魚吃個精光。在八十多天裡,老漁夫經歷了尋求等待,堅忍頑強,孤獨寂寞,夢想成真,欣喜若狂,奮勇搏鬥,空手而歸的過程。細想一下,這豈不是一個人一生的縮影和真實寫照?作者是否在透露著一個信息:人生 “虛空的虛空”?就像那個老漁夫用其畢生精力都在追求一個夢想,希望捕到一條大魚就滿足了。他的願望實現了,可是,最後帶回來的只是被鯊魚啃食的魚骨架。人生豈不也是如此?每個人也都用盡一生追逐所定的目標,賺取財富、謀得地位,有一天,到了生命的終點卻是兩手空空?這段經文說的很實在:”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 我們便如飛而去。”(聖經/詩篇90:10)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作者在他名譽鼎盛時期,年紀僅有六十二歲就自殺了。他獲得了世界諾貝爾文學獎,已名揚天下,人生達到了頂峰,相信生活上也是富足有餘,為什麼把自己殺死呢?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如果一個人不是對人生絕望到了極點,怎麼會輕易放棄生命呢?當他把槍伸進口腔,要解決掉自己的生命之前,都想了些什麼?他是否通過那個老漁夫悲劇想到自己的人生結局呢?
借此,自然又想到理髮店的老爺子。他一生可能沒有老漁夫那樣跌宕起伏、險象環生的經歷,也沒有作者的過人聰明和顯赫名聲。他只是一無名小卒、草根之民,一生只在他的“一畝三分地”大小的地方,理髮賺錢,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和終極目標。可是,有人會逃脫作者筆下那個老漁夫的結局嗎?到了生命港口的終點人會剩下什麼呢?就老爺子的現狀生命應該屈指可數了,他經營幾十年的理髮店所賺的錢應該足夠了。吃穿日子所剩無幾,為什麼還他還不肯退休回家,頤養天年?假如膝下兒孫滿堂,豈不可以享受天倫之樂?會不會是希望靠每天的忙碌才能驅逐“日落西山”的恐懼呢?
答案是:一定的,因為人跟永恆的上帝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