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爱如花（五）

阮馨关了电脑，打扮了一下就准备去教会了，初秋的天气，在欧洲还是有些冷的，她夏天去北欧的时候买了件绿色的紧身开衫，还没穿过，翻出一条珍珠底色浅花的真丝长裙，配上一件小背心，戴上三色的K金项链，闪闪烁烁，将整个服装的色彩提起来，就出门了。阮馨一般去两个教会，一个是中文的，一个是英文的，英文的是早上的，中文的在下午2点钟，她去英文的是因为第一天她来到Lakeheart这个城市，对神祷告说，为她预备一个教会，后来她在转角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教会，进去听的讲道是以诺跟神同行的故事，特别拉近了她跟神的关系。所以后来即使有华人的教会，她还是不能确定，哪个教会是神为她预备的呢？

她走路去教会，一边走一边想新勇的事情。在阮馨不长的这一生当中，她的价值观是相当的随意和散漫的，她是个标准的好孩子，好学生，读书好，做事努力，人人夸奖，她喜欢读书，喜欢看电影，而且特别喜欢书中或者电影中的那些正义感和价值观，可以说，她的价值观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她所读的书和她所看的电影。她读了武侠小说，喜欢杀富济贫的大侠和侠女，她读琼瑶的爱情小说，喜欢抛却那些伦理道德观念，不顾一切的追求唯美的爱情，她读言妍的爱情小说，承认爱情的命运轮回以及凄美，她读三言二拍红楼梦，为那些古典的爱情而落泪，心里面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才子佳人的情结，甚至她自己久治不愈的咳嗽都联系到林黛玉，还暗暗地高兴，她读西方的小说，比如简爱，傲慢与偏见，巴黎圣母院等等，会为追求女性的独立和个性解放而深受影响，她看电影，中国的看的少，特别喜欢看那些追求生命意义的片子，比如阿拉伯的劳伦斯，比如沉睡者，比如勇敢的心，比如十诫……，在她简单不甚丰富的一生的当中，她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就由这些电影和书籍构建出来。在这些书籍和电影当中的富人，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好印象，甚至全部是反面的角色，而穷人则总是不能得到轻易地获得好运和好报，一个穷人要得到富人所得到的东西，那要付上非常大的代价，有时甚至是生命的，而过程是惊心动魄的。所以她从这些所读的书，所看的电影得出一个结论，金钱和财富会带给人不好的东西，富人或者有权有势的人，一般都不讨人喜悦，这样的价值观，或者连阮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敌富，敌金钱，甚至是仇视金钱的态度。

也许因为这样的价值观，阮馨的内心一直在逃避一些东西，或者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去选择过一种简单，甚至是追求贫穷避免金钱和财富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小康之家，父母和家庭里的亲戚都在政府机关工作。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小就知道自己选择，家里可以把她送进市里的重点小学，她却执拗地要跑回老家的农村去读书，然后再通过曲折的正常的考试制度回到市一中，成为当地农村多少年流传的佳话，因为当地多少年都没有人能考进市一中。上高中的时候，她开始寄宿，家里可以用车，当然是机关里的车去接她回家，她死活要放弃这样的享受，一定要一个人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回家。高中军训，她晒得黑黒的，父母拿了很多好吃的来看她，她坚持让他们都拿回去，说，我喜欢吃食堂里的饭，这样她坚持了三年，后来吃学校食堂里的炖白菜，晚上的稀粥，早上的咸菜馒头，到最后只有70多斤，还甘之如饴，快上大学了，家里人说，你如果在市里读书就好了，你的成绩想上哪个学校都好，家里早就为她预备好了房子，说，只要你留在市里，这套房子将来就是你的。阮馨望望市中心的那套房子，不知道多少人努力了一辈子还努力不上呢，想想书中所描写的灵魂的自由，毅然地说，我想自己考大学，自己买房子。

下面她似乎一直在挑战传统的观念。她考到外面的大学，接着在所有的人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自己申请到香港读博士，然后在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香港毕业的情况下可以申请到国外工作的常理下，找到了一份在国外的工作，很多人的常理是博士毕业之后要做博士后才能工作，她则不，她直接跨过了博士后这个阶段，进入了欧洲系统的研究机构，职位相当于助理教授。她这一生，似乎都在证明自己，过一种简朴、靠自己的双手，避免财富和金钱的生活。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事实上她也真的证明了自己，不是吗？所以她的一生都在避免跟财富，进一步说，是跟有财富的人打交道，书上不早就说了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虽然她避免跟富人接触和打交道，可现在富人却走到她的生活当中来了，新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富人家的小孩呢，中学大学时她的同学里有富人的孩子，一身的名牌，学习不好，打扮地像电影明星，他们看起来跟阮馨的生活离得太远了，她一直跟这样的人保持着距离，这样想着她走到教会。唱完赞美诗接着是讲道，阮馨的心集中在上帝身上，却还是被自己所思索的问题拉着，不能回过神来。讲道的经文是雅各书第五章，一开始就说，嗐！你们这些富足人呢，应当哭泣、号咷，因为将有苦难临到你们身上。你们的财物坏了，衣服也被虫子咬了。你们的金银都长了锈，那锈要证明你们的不是，又要吃你们的肉如同火烧！（雅各书5：1-4）。正好阮馨困惑的问题在这里，看圣经上对富人也没有什么评价呢。讲道的时候，好像她的价值观在印证呢。她有些听不下去了，无非就是不要积累财富什么的，再加上讲员的口才不好，她都快睡着了。心里想着怎么面对新勇的问题，突然脑子里冒出了一句经文，The poor and the rich have one thing in common, they are created by Lord，富户与贫富在世上相遇，都为耶和华所造,箴言22：2。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上帝对她说话了，她这么多年一直所逃避的，或者说她看的书和电影所塑造的人生观，将她放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让她拒绝富人，拒绝金钱。可是她却忘记了，每个人，不分贫富，灵魂上都是独立的，自由的，都是上帝所造的。就连阮馨自己，拼命的否定着自己的，想脱离自己的家庭背景，可她在农村的小学，在那些农村孩子的眼中，岂不也是富人的孩子？她到底在追求什么呢？贫富平等的另外一面，就是富人也是跟穷人一样平等的，没有理由去蔑视他们！阮馨的心里突然亮起来了，她走出了多年心中的一个结。

因为这样，她的心相当喜乐，所以当她下午在华人教会见到新勇的时候，对于他反而心中多了些歉疚，她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来对于所有的富人的仇视和漠视在新勇一个人身上补偿过来，因此她看新勇的目光是坦然的，充满了接纳的。华人教会的赞美诗唱的不错，新勇特别喜欢唱，新勇唱歌是有天分的，据说还得过当地华人组织的卡拉OK歌唱比赛的第一名，确实如此，他坐在阮馨旁边，连阮馨都被他的歌声吸引住了，因为阮馨对于唱赞美诗特别没有天分吧。讲道的时候，阮馨翻圣经给他看，全然是一个基督徒对待慕道友的态度。

去完教会，新勇和阮馨到停车场继续练车，然后他们回家。阮馨把昨天的菜简单加工了一下，就又变出新的花样，她喜欢做菜，乐此不疲。她把菜摆在桌子上，对练习钢琴的新勇说，我们吃饭吧，不过吃饭前我们要做祷告。阮馨闭上眼睛，开始祷告，亲爱的天父，感谢你给我们时间，让新勇教我学车……，她充满了感情地就像对一个亲密的家人那样说话，新勇用一种新奇的眼光看着她。新勇高中出国读书，一直读完了研究生，在一个公司里上班，长久以来，在他的身边也有各种各样的女同学，他的女同学里，什么样的都有，不过大部分都是有男朋友跟男朋友住在一块的。而阮馨则不，她也许不如他的很多女同学漂亮，却很自信，她比他的同学要大很多，看上去却跟她们差不多，他的女同学跟别人同居的理由居然是省钱，可阮馨不，她不化妆，她信耶稣，她也不省钱，自己租个大房子，她有知识，聪明，心机却单纯的像个孩子，尤其是她祷告的时候，简直像个小女孩，新勇听起来都笑了，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因为阮馨在教会领会了富人和穷人一视同仁的教导，她对于新勇就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了。她兴致勃勃的跟他分享自己的见证，并且问新勇将来的打算，对于人生的看法，俨然又要热切地开始传教了。新勇却说，他希望有一天可以中个彩票，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干了。阮馨一听，分明价值观不对嘛，她开始说起来，以前我也这样想，尤其是当我在香港读书突然没有了奖学金之后，特别想中个十万块的彩票，还祷告呢，中了之后，五万捐给教会，五万生活和交学费。不过后来才发现，人生不应该老是抱这样的侥幸心理……，新勇没有兴趣听她的传教，只是关心的问，后来你怎么解决学费的问题，那么多钱？这一下子触动了阮馨的另外一个见证点，她说，上帝帮了我。我找了一份兼职的工作，有时刚做完一份，下一份就过来了，什么都做过。阮馨以前的兼职有一部分是给家族企业做接班人的咨询，就顺便讲起来，新勇呢，因为总想着自己有一天回到国内去接父亲的班，对这个话题就特别感兴趣。因此他们越说越投机，阮馨兴奋地想，在香港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没有浪费，所学的一切都没有被浪费……，有了新勇感兴趣的话题，还要好好的讲讲上帝是怎么带领她做这个咨询的。

吃完饭洗了碗，新勇还在练习钢琴，阮馨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她跟人实在是不会打交道，尤其是男性，吃饭是可以，可是下面闲聊什么的，她统统不会，想了想还是到书房去工作吧，因此说，新勇你练吧，我去工作了。新勇却叫住了她，阮馨姐，你不是一直想学钢琴吗？我教你呀！阮馨只好坐下来弹钢琴了。她跟人的关系是相当被动的，真正坐在钢琴前了，还是相当的害羞，新勇站在她旁边，鼓励她把学会的曲子都弹一下，她心里相当紧张，因为一直是自己在学习，还没在人面前弹过呢。她弹了几首之后，新勇发现了她的问题，节奏不够准，忽快忽慢，纠正她，可是阮馨自己听不出来，新勇坐下来用低音的部分给她示范，她还是不能领会，新勇索性坐在她旁边，说，这样好了，我们一起弹，我弹低音，你弹平音，这样你就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阮馨一看她坐过来，脸更红了，可以说她跟男性都没有坐这么近过，新勇没有体会到，还在示范，她只好跟着弹，才弹了几下，她一下子叫起来，别跟我一起弹，我跟不上，我最害怕跟不上别人，他们笑我……,她一把推开新勇的手，然后她的脸红了，头埋在钢琴上，好像一个赌气的小女孩一样。确实阮馨是这样的，她想起了大学时健美操班上她跟不上大家的步骤的那种尴尬，好像真的感觉到有很多人在笑她一样。新勇这才注意到阮馨的脸都红了，他惊奇地看着她，渐渐理解过来，一个30多岁的女人会害羞……，阮馨的脸还红着，在绿色的衣服映衬下好像苹果一样，新勇觉得她实在是可爱，说，怎么还有比我还害羞的人？阮馨没有回答，新勇只好到外面的花园去转了一下，让她回复过来。

阮馨渐渐地回过神来，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之间被触动了最软弱的地方。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够自信，在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岁的人面前失态了。她回复过来，叫了新勇回来，聊了一会儿天，告诉他自己想起了以前学东西太慢，老是被笑的经历，新勇说，阮馨姐，我其实本来比你还害羞呢，但是都是练出来的，你来看我唱歌好吗，马上华人联谊会会组织一个中秋节的晚会，你来吧，我唱歌还不是很紧张，慢慢就好了。

他们说好了参加下个礼拜三晚上的中秋节晚会，如果说这个晚上阮馨心里的软弱被暴露在新勇面前，那么这个中秋节晚会就让阮馨的心放在了新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