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小说】

晚餐 【小说】

习军


常进坐在最后一排，那是最高处。最后一排没坐几个学生。其实整个教室也并没有坐满，只是中间这一片人比较多。隔着台阶式的走道，两边的小区域几乎都空着。

随着越来越接近下课，常进开始不时地朝讲台旁边的门望去。门是关着的，远远地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口常进仔细地看着。没有。

黑板写满了。老师拿起板擦，从左到右开始擦黑板。他小心翼翼地擦，板擦从黑板顶部往下擦，擦到下边后他拿起来回到黑板顶部再往下擦第二下，就这样一下一下地擦，他不时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同学，那眼光似乎在问他们：“粉笔末没有飞到你们那里吧？”

常进从这个位置看不到第一排的同学们的表情，但是他能够想像到他们的感受。他心里想着还好没有坐在第一排。在国内上大学时，他常坐第一排。坐在第一排总是难免要跟着吃粉笔末。

常进抬手看了看表，又朝讲台旁边的教室门望去。没有，还是没有。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同学拿起桌上的纸杯咖啡喝了一口。常进从后面看不见这位喝咖啡的人的面孔，但他心里很不舒服，他看不得有同学在课上喝咖啡、喝饮料，他觉得那样很得瑟，对老师也很不礼貌。

黑板又写满了。老师把手中的粉笔放下，两手互相搓搓，笑眯眯地说：“好吧，下课。”

同学们站起来陆陆续续往外走。常进也站起来。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是一长条空地。课间休息时常有同学过来站在这里歇息，朝窗户外面张望，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现在常进站这里，伸头往窗户外面看。没有。

常进心里有点不安。说好了的要在这个时候到，都五点多了。

他扭转头，眼望着大教室。教室里没有人了。他沿着台阶走下去，来到走廊，在一个小门前，他拿出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一个很小的空间，堆满了各种东西。他从中拿出扫把、拖把、抹布、水桶，提着这些东西走回了教室。

他要把这个教室清洁一番，算上这个一共是四个大教室，都是阶梯教室，他要把它们打扫一遍。

他很庆幸自己弄到了这样一份工作，下课后不用走就可以开始上班了。工资是不高，但是很方便，而且是现金工。每两个星期发一次工资，今天工头就该来。

常进走上最后一排。外面，深秋的暮色弥漫了校园，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他又下意识地朝教室门口看了看，然后从最高一层开始往下扫。扫完以后他要用拖把把地面再擦一遍，用抹布把课桌椅和椅子扶手都抹一遍。

他倒并不急于回家。“家”其实真的不是什么家。那是在一个旧车库里的墙角用木板隔出了一个小空间，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小桌，没有椅子，因为放不下椅子了。需要在桌子上写字的话就坐在床沿上。据他所知，在温哥华没有这么便宜的住处了。

他又看了看表，7点多了。不看表也许还好，一看表，他忽然觉得很饿了。看了表以后，他的身体好像也跟着知道了时间，知道了现在早已到了吃饭的时候，早就该有东西进入嘴里满足嘴里对食物美味的期待，早该有东西在胃里让胃享受着一种被填充了的感觉。

不行，不能这样傻等着，得去打个电话！他走出教室，来到楼门口处的公用电话前，从钱包里拿出几个硬币，从中数出两毛五，投进电话机，拨了号。

电话是工头的太太接的。工头的太太是哪里人他不知道，她的英语有很重的口音，不是很好懂。“哦，很抱歉啊！”工头太太说，“他今天有事去不了了。明天早晨，一定去！你就在教学楼门前等他！他一定到！”常进心里有点气。他的英文听课还可以，可是跟对方往细里再说道说道他还是感觉力不从心。他没再说什么。

放下电话，他朝着教室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又摸出了钱包。他知道不用看，但他还是打开了钱包，又仔细看了一遍，五块，只有一张。

五块钱，吃饭的钱够，但是回家的车钱呢？明天早晨回学校来的车钱呢？

回到了教室他继续扫地、擦地，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当然，无论如何，今晚这四间教室是必须打扫出来的。

打扫平地容易，打扫教室难，打扫阶梯教室更难，或者说打扫阶梯教室很别扭。课桌椅都是固定在地上的，不能挪开，他要用扫帚、拖把掏着扫，掏着擦。这种活不重，但是挺熬人。做一间教室不显，做到了第二间时，他真的感觉到累了。

扫帚在课桌椅间的地面上滑动着，在课桌腿、椅子腿间掏着。忽然，他感到一阵心慌，身上出汗，感到人很虚。他赶紧坐了下来。他知道他这是血糖低，他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他知道这时候要是有杯糖水喝，或者有块糖吃，或者哪怕有口剩面包吃都好。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他两个胳膊肘一个架在椅背上一个架在桌子上，侧身坐着，眼望着空旷的教室出神。这样一幕忽然出现他的心中：

那也是在一个大阶梯教室中，那是他在国内刚刚上大学后不久，深秋的夜里，已经一点多了，大阶梯教室里所有的管灯依然全都亮着，教室里很安静，五六位同学依然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看着书、写着东西。最高处最后一排坐着一位同学，瘦削的身形，卷着衬衣袖子，左手肘撑在桌面上，五个手指插进长长的头发中。一会儿，他拉过桌子上的书包，从中摸出半个馒头，冷馒头，送到嘴边啃起来，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书 … …

那就是他自己，他们家祖辈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在。歇过一会儿了，他站起来，拿过扫帚继续扫地。扫帚在椅子腿间滑动着。一个长方形纸盒卡在那里。他用扫帚扫它，扫不出来，它卡住了。他弯下腰伸手去拿它，弯下腰去的时候他看清楚了，那是个红色的盒子，顶端的封口已经撕开，盒子上是白色的字，中间印着黄色的饼干，那几块饼干堆叠在一起，单独放着的那块好像被咬了一口，饼干上有凹纹的图案，白糖一粒一粒的他都看得很清楚。那种饼干他吃过，很好吃，是一种很流行的品牌，在国内时他就吃过。手就要接触到那饼干盒的一瞬间，他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好像怕被那饼干盒子电到似的。他知道，他不是怕它有电。他怕的是那饼干盒里有东西，怕饼干盒里还有剩下的饼干。他想像着，那饼干盒子一拿起来，摇一摇，它会发出咔咔啦啦的声音，那是剩下的饼干在里面。当然，如果那是空盒子那就不响了，那万一它不是空的呢？如果不是空的，那饼干就可以倒出来。倒出来，倒在手里，——

他挺起了身子，拿过夹子，从缝隙里夹出那饼干盒，把它扔进了手边的黑色大垃圾袋中，他心中似乎掠过一阵委屈，同时似乎又庆幸没有人看到。

他拿过扫帚，继续做卫生。但是他身上忽地又冒出了冷汗，头有点晕了，他真的感觉不行了。他又看了看表，8点半都过了。吃饭去！他告诉自己。必须吃饭去了，再不去就真的撑不住了，而且再不去餐饮区就关门了，再想去也不行了。家，今天不回去了。

想到这里，他放下背上书包，朝教室外走去，朝餐饮区走去。

与国内的学校不同，这里没有食堂，学生老师们不在食堂吃饭，而是在餐饮区吃。餐饮区位于这里的不远处。那是一个很大的像个展览馆似的地方。进去后有一大片餐桌和椅子，周围一圈是售卖各种餐类的小门脸。有卖炸鸡的，有卖咖啡等饮料的，有日本料理，有各种汉堡，有越南的牛肉河粉等等。

现在所有的摊位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个还没关。摊子上的招牌让他看出来它是一家印度风味的摊子。玻璃柜台里放着好几盆没有卖完的东西，一位印度大哥正在擦着柜台。他没有多看，指了指玻璃柜里一个大盘子中的东西，那是一个个的薄饼卷成的卷，盘子前的小牌子上写着“$5”。

常进伸手从口袋中掏出钱包，打开，他愣住了。钱包里有两三个夹层，他一个夹层一个夹层地翻看，没有。他弯下一点腰，让钱包的口朝向摊子射出的灯光，把每个夹层再逐一翻看一遍。没有。放硬币的那个夹层有拉链，他没有拉开那个拉链，隔着夹层的布摸了摸，只有几个硬币，是刚才打电话时剩下的几个硬币。他知道那几个硬币即使都倒出来也不够。“打电话的时候掉出来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去摸。没有。浑身上下哪里都没有。没有那五块钱。

摊子里的印度大哥看着他。

他看了印度大哥一眼，不想说什么，他扭转头，揣回钱包，走开了，朝大厅门走去，穿过空空荡荡的大厅，朝大门走去。

天彻底黑了。在路灯的灯光里，他走在脚下的小路上，小路一直通向远方。远方，路边的枫树掩映了小路的尽头，点点的亮光在那里若隐若现。他大步地向前走着，呼吸着清凉的空气。他忽然觉得好像这是他第一次仔细地观看夜色里的校园，第一次望着那边的远方。

回到阶梯教室时，他发现自己不饿了，大教室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大了。他一口气把整个教室的清洁做完了。现在所有的教室都做完了。他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满教室的座位，两手撑在讲桌上，就那样一个姿势，他站了好一会儿。在那好一会儿中，他看着自己的成果，体会着站在这里给大家上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想像着要是自己成为了教授站在这里上课是个什么感觉。

教室尽头的窗外，背衬着路灯可以看出稀稀落落的雨丝，下雨了。

他来到走廊放清洁工具的那个小房间，从里面拿出一块很大的蓝色苫布，抱着它回到阶梯教室，来到最高一层最后一排后面的那块空地。他把苫布铺在地上，折成好几层，铺成一张床的样子，把书包放在苫布的下面当作枕头，在苫布上躺了下来，然后把苫布的另一边拉过来包在身上。

就这样，他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太阳出来了。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校园，照亮了教学楼前的空地。他走出教学楼，站在那里，空气清新极了，他衬衣的袖子挽着，左肩背着书包。空气中隐隐飘来咖啡的香味，有学生三三两两地从他面前经过。他站在那里等着，等着工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