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正的出生证是什么样的? [2012/07]
- 赵皓阳:失传的屠龙术:勇士变成了恶龙怎么办? [2018/09]
- 又一个“吴京华” [2008/12]
- [网文摘录]李志绥的神秘之死——为何被中情局谋杀? [2018/02]
- 转贴:年薪50万美元在纽约的悲惨生活 [2009/02]
- [网摘] "唐朝明光铠"...模型 [2010/04]
- 我所喜欢的女人 [2007/04]
- [网摘] 站桩 - 四平大马步桩 [2010/08]
- [网摘]西洋名画,霍尔班《法国大使》 [2012/04]
- 网摘:【陈光标:对慈善捐赠的认识】 [2009/04]
- 那些鲜为人知不应忘却的抗战细节 (萨苏) [2014/12]
- 亦舒文摘 - 五十句话 - 转贴 [2009/04]
- 转贴:郭德纲的一定场诗 [2008/12]
- 鲁迅:论辩的魂灵 [2018/03]
- 阿根廷输了,我的世界杯结束了 [2010/07]
- 网摘:俗话说的好,好?! [2009/08]
- 网摘:如果你的女人猫性消失了,说明她要离开你了 [2009/06]
- 何以共产党竟容许如此是非颠倒的电影上映? [2009/09]
- 网摘:一个解放军副团职军官09年4月涨工资后的工资单 [2009/05]
- 我干了,你随意 [2009/12]
- 俺媳妇的梦想...之一 [2009/11]
- 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2009/09]
- 生气有啥用? [2009/08]
- 网摘:老婆 - 未知作者 [2009/12]
- 对于劝离用户的不同意见 [2009/03]
- 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2009/01]
- 为什么很多人没有人味? [2009/08]
摘自《读书》三十年精粹(1979-2009)之《星斗焕文章》
********************************
1974年先生已出狱四年了,我已定居爱荷华十年。我和Paul将旅行亚洲两个月,决定去台湾看雷先生。当然,我也想和Paul去大陆。到了香港,同时向两岸申请入境。大陆杳无回应。台湾可以入境,但是安格尔对我的安全不放心,打电话给驻台美国大使馆探问,回说应该没有问题,大使馆将派人去机场接我们。
十年了,又回台湾,我们一到台北,立刻要去看雷先生。我认识的人反应不同,有的人不置可否──那是个沉默的年代。有的人说,雷震出狱以后也过得不错嘛,让他过几天安静日子吧,现在不必去扰他了,也不必为他再招麻烦了。有的人非常了解我要去看雷震的心情,当然应该去,但不要声张,也不必马上去,最好在离开台湾的那一天,也不要待得太久,见见面知道他生活得很好就行了,待久了就可疑了。看了雷震就上飞机。为什么呢?因为,因为──朋友笑笑,很抱歉的样子,因为你们见他太早,要是有人知道了,在报上打你一棍子,再有人一起哄,你们在这儿几天就不愉快了。你最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看看《自由中国》的老朋友呢?最好不要为他们惹麻烦了。
夏道平和雷先生交谊深挚,是雷先生出狱后仍然敢去探望他的老友,他对雷先生现况比较清楚。我打电话给他。我心情激动,却极力平静,没敢多说,只是告他我想去看雷先生,请他问雷先生我和Paul是否可去看他,并告他我们去看他的日期和时间,正是我们离台的那一天,上午11点。夏道平说得等一两天,雷先生才能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我们。我明白夏道平的意思:雷先生的电话有特务窃听,他们需要时间决定雷先生是否可见我。我和夏道平从没断绝书信来往,电话中他没说要见我,我就了解他困难的处境了。两天以后,夏道平来电话说,雷先生可以见我们,并要在家请我们吃饭。我说我们只能去看雷先生两个小时,看他之后立刻就上飞机回爱荷华了。他哦了一声,没说一句话。
雷家在台北郊外的木栅,朋友可以开车送我们去。但是问题来了。原来雷家对面的房子住着十几个特务,专门监视雷震。他的一举一动以及寥寥几个来往的亲友,特务照相存档,以便调查。朋友若开车送我们去雷家,车子牌照号码照了下来,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不妄之灾的把柄了。不行!不行!朋友直摇头。没人敢去!但朋友毕竟是朋友,又不肯让我们坐出租车,说台北的出租车横冲直撞,台北到木栅那一带的交通特别紊乱,怕出人命。我忽然想到老瞿,他就是在那条路上给大卡车撞死的。讨论半天,我们才决定坐朋友的车子到景美,大概有三分之二的路程,然后从景美坐出租车去木栅。
我们一走进大门,雷先生夫妇就从屋子里迎出来了。我跑上去紧紧握着他俩的手,说不出话来。十四年之后,又见雷先生、雷夫人,多少话,多少事,只有短短两小时,我哽咽无言。
雷先生转身走进屋子,不断地说:眼镜呢?眼镜呢?我眼睛不行了!他戴上眼镜,看着我说:嗯,还是老样子。十四年不见了。最后那天见到你是1960年9月3号,礼拜六。
我一怔,他记得那么清楚!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正是他被捕的头一天。
我们在客厅坐下。我把带去的一盒瑞士巧克力放在身边的茶几上,又把一个装钱的信封套压在糖盒子底下。
雷先生,您精神还是很好。我说。
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背常痛,记忆力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今天能看到你很高兴。Engle先生也来了。
我一直想见到你,雷先生。Paul说:我很佩服你。华苓对我讲了你许多事。你是位很勇敢的人物。
雷先生笑笑:今天看到你们真是很高兴。我接到你们要来的电话,没有人干涉,我就知道,我可以见到你们了。我家的电话有特务录音。我们斜对面楼上,还有右边的房子,就有国民党特务十几个人监视我。我的一举一动,都照了相,来的客人也照相,硬把老百姓的房子占了,一天到晚朝我们这边照相。有什么可照的?我还能干什么?真是庸人自扰!谈话他也录音。有人说,把收音机打开,音波骚扰,特务就没办法了。我们谈的话,光明正大,为什么录音?雷先生突然笑了起来。告诉你,监狱里的犯人把国民党叫狗民党!
雷先生仍然和当年一样,天真烂漫得像个孩子。
不要多问问题,我想,雷先生不在乎,他什么话都敢说。我可不能引他说下去,为他惹祸,只是问了一句:雷先生身体还好吧?
还可以。我在写回忆录。我坐牢写了四百万字!他们硬是抢走了。无法无天!我十年刑满,应该开释。不行!要我在出狱前立下“誓书”,否则,我就不能出狱。于法无据,我拒绝了,宁可再坐牢!他们通知我太太,要她来劝我。她这些年真苦够了。我还是拒绝!我太太找谷正纲来军监劝我,他劝我可怜我太太这些年受的罪。我还是不肯!谷正纲给我看警备司令部交给他的“誓书”底稿。上面写得有“出狱后不得有不利于国家的言论和行动,不得和不利于国家的人士来往。”看到“国家”两个字,我才答应照写。“国家”不是国民党嘛!我一生就没有不利于“国家”的言论和行动。但是,出狱之前,王云五、陈启天、谷正纲到军监来,警备司令部交来的“誓书”,“国家”改成了“政府”。这种欺骗的作风!我又不肯写了!他们三位一再劝我。看看他们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为我苦心奔走。我只好勉强写了。我在军人监狱坐了十年,写了四百万字的回忆录。出狱的前两个月,特务带领十几个凶恶的大汉,把我的回忆录全部抢去了!我有何罪?关了我十年!还不准我写回忆录!
雷先生,雷太太,你们常常出去走走吗?
出去总有人跟踪呀。雷太太说:倒不如待在家里。
雷先生停不住,继续说下去:英国的《星期天时报》(SundayTimes)驻远东记者要访问我,打电话约我到国宾饭店喝咖啡。特务马上知道了。国民党中央党部政策委员会副秘书长打电话来叫我不要去,我拒绝了。我说,你们叫特务去监视好啦。那天,果然有个特务坐在我们旁边的桌子上,我一看就认得,常常跟我的嘛。他当然带着照相机,要把我们照下来。那位记者要我到他房间去谈。我说,不行,就坐在这儿谈谈吧。我暗示有特务监视。谈完了,他偷偷告诉我,他的照相机三面都可照相,正面,左面,右面。他把那个特务已从侧面照下来了。特务厉害,外国记者更厉害!雷先生讲着讲着就笑起来了,笑得很得意,和十四年前讲到他如何愚弄国民党特务一样地笑。
我和Paul也笑了。
后来那记者要我到楼上他房间里去谈。我说那可不行,要谈就在这餐厅谈。
雷先生,您在牢里怎么样?
牢里有人发疯呀!我没有疯,因为我写回忆录。我写了四百万字,在出狱以前,保防官带了十几个人来抢走了,还有些信件和诗稿,也抢走了。国民党这种目无法纪的作风不改,将来要丧尽民心呀!中国进了联合国,监狱里有人很高兴呀,他们说,共产党给中国人出了口气!监狱里有好多逃兵,多半是台湾人。我问他们为什么要逃,将来打大陆还需要他们呢。他们说,那关我们什么事!那是国民党的事!
雷先生越讲越兴奋,毫无顾忌。狱中梦胡适写的自励诗全扔到脑后了。他一开口就不能停,仍然理直气壮,仍然满怀悲愤,仍然忧国忧民,仍然以斗特务为乐。十年铁窗磨灭不了他的豪情壮志。雷震还是雷震!
雷先生还有许多话要讲。我也有许多话要问。但我和Paul必须直奔机场上飞机了。我们只好起身告辞。
Paul说:雷先生,你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我很感激你给我这个机会来看你。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假若你再有机会,你是不是还要做你十四年以前所做的事?
雷先生笑笑。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雷先生和雷夫人送我们到巷口。一声声再见,一声声珍重。我们一再回头。两位老人一直站在那儿──站在正午的烈日中,频频招手。
那就是我看到雷先生的最后一面了。
雷先生于1978年11月因摄护腺癌和脑瘤导致半身不遂,住进医院。雷太太在那之前跌断了腿。夫妇俩在医院中隔邻而居。雷太太可以拄着手杖到隔壁看望丈夫。她腿还没复原,就回家了,因为医药费和雷先生特别护士费的负担太重了。她便每隔一天,一拐一拐的,从木栅和景美之间的家,去荣民总医院看丈夫。最后雷先生只是靠输氧维持生命。雷太太在加护病房对雷先生说:儆寰,我知道你很痛苦,你未了的心愿,我们会为你料理的,你安心地去吧。
雷太太知道,那未了的心愿,就是要向台湾政府索回他在狱中写的四百多万字的回忆录和日记。那不仅是他个人的心路历程,思想记录,也是台湾社会发展的重要史料。
1979年3月7日,雷先生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