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傅看上去就是付白案厨子模样:敦实,面白无须,圆头圆脸圆眼蒜头鼻子,永远带着胖人吃饱喝足后的快乐表情。不过他左脑门子上有条疤,不大,也就一寸来长,但特黑。这是挨批斗时,也不知谁顺手给他扣了个破篾炭篓子,捎带小半个底儿的炭渣,当场就给他破了相。
他曾是省委食堂里的大师傅,手艺不错。据说解放前他开了家小饭馆,常有国民党兵痞来混吃混喝,于是托人用五条小黄鱼买了个上尉军衔,还照了张戎装持刀相片,挂在餐馆正堂,威风凛凛地镇馆。文革时期当然成了历史反革命,颇吃了些苦头,被发配到省直农埸给一帮牛鬼蛇神做饭,老婆也跑了,留下个不到十岁的小闺女相依为命。
中秋节前夜食堂做米酒,做了满满一大缸。上面盖了个用芦苇秸编的盖子。第二天早上揭开盖一看,嗬,飘了只大黑老鼠。淹死在酒缸里也算找了个善终,不比揽月乘鲸差多少。张师傅用大勺把死老鼠捞了出来,说声眼不见为净,然后又盖上缸盖,若无其事。炊事班副班长也是历史反革命,但是个被打下文坛来的小说编辑,文人皮薄,眼里过不去,坚决要求把那酒倒了。后来折中,张师傅摇着头,把酒一勺勺舀进大锅,煮开了才抬到窗口卖给难兄难弟们。不过在食堂里工作的人,谁都没喝这米酒,包括张师傅。
张师傅自称拿手活儿是打烧饼,可惜在农场食堂施展不开。不过他倒是常常让大家过个干瘾,边揉面边念叨烧饼经:糖烧饼,椒盐烧饼,酥油烧饼,芝麻酱烧饼,最绝的是千层饼,每一层都薄得透亮,像纸,揭起来不能碎,但入口片刻即酥软如饴,不待咀嚼自会拾阶而下。年节时做大白菜、韮菜包子,面皮在张师傅手里一旋就成了包子,个个一十八个褶儿,端端正正岳镇渊停,面案子上像群小佛爷打坐入定;蒸好了揭盖,便是云蒸霞蔚中的世俗福物。有次蒸开花馒头,馒头居然没开花。这成了张师傅的奇耻大辱,好些天见人抬不起头。
胖子苦夏,入伏以后,张师傅日子难熬。食堂后院扣着一口杀猪拔毛的大木盆,浸条三五百斤的大猪没问题,不过也就逢年过节用一下。晩间食堂人下班以后,张师傅便把木盆里装满水,自己脱个赤精条条地躺到水盆里,很是惬意,马上就能鼾声大作。这一睡,往往就是一夜。天还没亮赶来食堂做早饭的厨子,常常得对后院大吼一声:“老张起床!”
张师傅人不坏,心态也好。后来又结婚了,娶了个读过些书的大龄文青办事员,酸了点,不过还老实。可没料到,他那宝贝女儿出落得精明剽悍,把后妈管得踏踏实实,他挣的钱每个子儿都得进女儿的口袋。“开放”后,张师傅又开了个馆子,还把那张倒霉催的国民党军装照挂了出来,不过上面多了个红墨水打的叉,想擦没擦掉。多年后,老爷子还常摸着脑门子讲古:“人呐,熬下来了,也就活过来了。”
“你就瞎掰吧,那会儿哪有农场,那叫五七干校!也没有杀猪的大盆,张师傅呀,他是睡在一口大锅里。”——我妈说。
这些都是我母亲给我讲的凡人小事,我觉得很动人,就描了下来,为那些淹没在波涛中的小人物作小传。呃,自觉我挺适合用老头儿口吻写文章的。
这包子是咱的手艺,肯定不够大厨级别,但还好吃,所以请了,到底是自个儿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