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者个么斯？
雪梨子
“礼失求诸野”。圣人之言精准非凡，不仅用于“礼”。对于“方言”又何尝不是？很多当年的官话雅音，随着时间变化而在京畿地区消失，却保存在偏远乡村；或者说，某些地方沿用至今的土话，可能就是当年的“普通话”。
先讲个趣事，在下当年分配到胶东半岛工作。齐人友善随和，让人亲切。但他们偶尔也会笑我的“普通话”发音，如“陈”“程”不辨、“南”“兰”不分。彼时年轻气盛，在下亦寻同事的“漏洞”来反击。如普通话里的“回家”被他们说成“家去”（胶东人此时读“家”用去声）。这不也很土！？嘲弄我楚人，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矣。
后读张岱作品，有描写金陵名妓王月生的小品，极尽其妙。王长相好，如“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才艺佳，“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且价高、还难约。最难的却是王美人“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即使约到上，经历“合卺”期，也未必能得到她一句话。张岱描述：
「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当我读到此处，想起胶东乡亲，惭愧不已--人家当时讲的可是大明王朝的官话呢！！
又，河南人喜欢说“中”，前些时在汴京几天即领略中原人的质朴厚道。这个“中”可是渊远流长，至少可追溯到西汉了。《礼记·大傳第十六》中有段逻辑严密、可代表儒家思想之理论基础的推演叙述，敬录如下：
「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爱百姓故刑罚中，刑罚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财用足，财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礼俗刑，礼俗刑然后乐。《诗》云：“不显不承，无斁于人斯。”此之谓也。」
这里的“中”，古音读“仲”，与今天河南人的发音接近。是“合适”“公正”等意思，也与河南人今天表达的意义略同。而《礼记》之中庸篇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其“中”，也音读“仲”。
想一想，河南这片土地历经金、元，农耕与游牧民族杂居几百年，今天的河南人民仍顽强保留、传承了西汉、甚至先秦的雅音，怎能不令人尊重？！又怎能不对汉语的表达与穿透力景仰？！
最后说回楚地至今残存的方言，如果一个人言过其实、举止轻浮，湖北人--尤其是武天片区（民国时期语言学大师赵元任先生将武汉至天门一带地域的口音定为“西南官话之武天片区”）的人不是像北方人说他“嘚瑟”，而是一个“者”，形象勾勒毕尽。如，“你者个么斯？！”
这话其实也不土，应是明朝时期的流行语。《水浒传》中有宋江“赚”卢俊义上山，“请”他做梁山泊山寨之主，争论不休后改为各攻打一府，先者为寨主。宋江为了显示真诚，将神机妙算的军师吴用也配给卢俊义，自己率一帮兄。攻打东平府，九纹龙史进献计说他曾在该府有个青楼相好，愿带些金银去卧底，到时候里应外合。宋江批准，后将此行动计划写信给吴用，急的吴用连夜赶来告诉他这是个败招，害了史进兄弟。「吴用道：“兄长欠主意，娼妓之家讳‘者、扯、丐、漏、走’。迎新送旧，陷了多少才人。此人今去，必然吃亏！”」
这里的“者”字，就是不老实、嘚瑟、忽悠之意。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者是也。湖北人至今残用的“者”，就是明朝官话中的标准用语。
截图来自明“宝翰楼刊本”，今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
今天，看到生活圈、媒体上那些巧言令色、顾盼自雄、睥睨天下者，比较通行的讥讽话是「牛逼啥？」、「忽悠谁呢？」、「嘚瑟什么？」和「格老子扯靶子！」 ......。但楚人心里只有一个字：“者！”
2022.09.21草撰
2022.09.25订发
2022.11.04再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