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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场到工厂,一个22岁女孩的失败豪赌

京港台:2022-4-6 20:36| 来源:极昼工作室 | 评论( 3 )  | 我来说几句


从夜场到工厂,一个22岁女孩的失败豪赌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猎物

  那张年轻的脸被粉打了层 " 腻子 ",两道突兀的一字眉,嘴唇红艳,重重的腮红。镜子里的女孩,一袭紫色长裙直拖地面,在那一堆各色金光闪闪的晚礼服里,这条裙子的好处是胸前挂着一排亮片,能稍微防止走光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22 岁的杨丽丽有点陌生。给她化妆的女人安慰道," 在灯光下就是要这样 ",接着又念叨," 前一个星期给你免费(化妆),后面要交钱。" 杨丽丽把一头微卷长发放了下来,微微遮住侧脸。遗憾的是,蹲下来时,春光还是微露,脸上的劣质粉底也在扑扑往下掉。

  但她尽量忽略这些不完美的细节。这是杨丽丽第一天上班,酒店二楼大厅的那个 T 台,或许是她即将登上的舞台。前一天晚上,她亲眼看到几个女生穿着晚宴礼服在上面来回走秀,空荡的大厅零星地站着几个男性,喝醉的模样,正在凝视她们。

  几个月之前,杨丽丽还只是广东肇庆一个普通收银员。每天在前台站 10 多个小时,重复收款开票、以及应对随时可能抛出刁钻问题的客人。作息昼夜颠倒,每月拿着 3000 来块工资,想改变的念头由来已久,疫情期间,酒店生意不景气,前台还要负责打扫停车场。杨丽丽觉得不忿,跳槽到足浴店继续当前台,不到一个月,足浴店 " 涉黄 " 被查,杨丽丽彻底失业了。

  再次找工作,杨丽丽决心 " 换个行业试试 ",收到的面试通知还是清一色的餐厅收银、物业前台,那些像人偶一样站立、微笑、机械迎客耗费青春的日子,这个年轻女孩腻了,但她 " 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连打字都不熟练。

  改变她人生轨迹的工作及时出现了。2021 年 9 月,在某招聘网站浏览时," 相关推荐 " 跳出来,那是位于广州番禺的一家传媒公司,自称是一线知名女明星旗下分公司,正在招聘礼仪,负责舞台展示工作,包括礼服、婚纱、旗袍、古装等。最重要的是,它对技能和工作经验没有任何要求,待遇极好,月休 4-6 天,工资 6000 元到 12000 元,还有不定期旅游福利。

  那家公司位于番禺启梦创业城二楼,大厅里 " 一个梦开始的地方 " 的标语显眼。杨丽丽面试那天,办公室只有两个人,负责人王小顺解释 " 其他人出差了 ",他看起来不到 30 岁,反复强调,这份工作的门槛是 " 穿高跟鞋,对化妆品不过敏,能接受熬夜和出差 "。

  真正让杨丽丽产生信心的是那句话:" 你也是要付出的,很多人都接受不了熬夜。" 相比学历、长相等门槛,这里只需要她能忍受。

  杨丽丽当场交了 100 块押金,心里还是犹豫。她个子有 1.65 米,但也知道自己是那种 " 扎进人堆就再也捞不出来的女孩 ":骨架大,看起来并不苗条,一头长发干燥枯黄,青春痘爬满了整张脸,性格也不够开朗,只要人一多,她就自动往回缩,不愿意说话。

  但面试者似乎捕捉到她的心思,在之后的岗前培训中,工作人员给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整形。去年 10 月 13 日,杨丽丽躺上了手术台。手术当天,麻醉剂还没起效,医生手中锋利的刀就率先从眼皮划了下去。泪水和着鲜血直往太阳穴两侧淌。这场手术也将填平下巴正中间那道凹进去的沟壑,使之平滑圆润,嘴巴全程被牢牢撑开,只有酸麻感和皮肤的拉扯感。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手术,术后休养的两周,嘴不能张合,只能吃流食,她后悔忐忑," 实在太遭罪了,不知道会不会做烂?"

  拆完线后,在公司安排下,杨丽丽登上前往福建泉州的动车。车窗外,丘陵交织着河流,一帧一帧从她眼前划过。这也是她第一次独自离开广东,疼痛褪去后,手术台上的害怕和后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有憧憬。那时候,杨丽丽身上只有 100 块钱,但她会想象自己穿上礼服,在演出台上被鲜花、灯光和掌声包围,朋友给她发来信息:走秀场跟品牌合作,说不定在后台会看到帅哥和明星哦。

  时隔几个月,提及那场旅途中的幻想时,这个女孩轻轻地笑了,露着两颗小虎牙:" 当时我的期待多过害怕。"

  去年十月底一个夜晚,杨丽丽抵达泉州。相比肇庆,这里靠近大海,海风吹得她脑袋生疼,晚饭和期待也有落差,简单的青椒炒肉配米饭,还是挤在一间化妆品店凑和的。

  所有累积的失望都没有那一刻强烈——当她踩着高跟鞋,拖着一袭紫色长裙准备完毕时,等待她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舞台——一间密闭的 KTV 包厢里,一同进去的七八个女孩被要求站成一排,幽暗灯光的晃动下,几位中年男性正坐在前面的沙发上,视线在她们身上不停流转。

  

  ●招聘时的聊天记录。讲述者供图

  圈套

  那次杨丽丽没有被选中。但她隐约意识到,这份工作绝不是做礼仪这么简单。微信上,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向朋友描述当时场景:" 为什么我进去一排男的在看我?"" 这不就是陪酒小姐?你赶紧回来。" 在深圳做护士的朋友直白而着急。

  杨丽丽不愿意相信," 也许只是敬他们一杯,坐在那里也没什么。" 去面试时,工作人员提过,可能需要到台下敬酒,坐等客人走才能走。朋友劝她回去做别的工作。但实际上,为了整形,杨丽丽贷款了 6.8 万元,眼前只能从工资扣除。她有些懊恼地回击:" 要不然你给我钱啊?" 朋友就此把杨丽丽拉黑了。

  人要承认自己被骗的确很难。杨丽丽说,她当时怀着侥幸心理,毕竟她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她想起那个名叫 " 茜文 " 的女人。茜文出现时,杨丽丽正在广州参加历时七天的岗前培训,每天上午练习走 "7 字步 ",下午学跳抖音热舞,跳半小时,休半小时。

  茜文 1.6 米左右高,一头齐耳短发,穿着白西装和黑西裤,是公司的 " 形象管理总监 "。她逐一跟练功房的女孩聊天,指着杨丽丽说," 自身条件不错,就是眼睛看起来没精神。" 这击中了杨丽丽的痛点,读书时拍集体合照,她总会留意自己向下耷拉的眼皮。

  茜文安慰她:" 不用担心钱。" 她向杨丽丽描绘了上班后的图景:月保底 8000 块,还完贷款还有剩余," 几个月就能赚回来,还愁不够用吗?" 她试图让女孩们相信,变美是她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办法," 整形后会变得更自信,酒店前台也需要气质。" 见杨丽丽犹豫,茜文直接抓起杨丽丽的手,摸自己挺拔的鼻子," 这也是整的。"

  按杨丽丽的话说,她当时 " 一直往好的方向想 ",甚至考虑每年能存一万多,到上海、杭州旅游。最重要的是能给家里减轻负担。这些年,家里意外不断:高三时,叔叔出事,一家老小的担子全落给父亲,连当时 60 多岁的奶奶都打算去当清洁工。杨丽丽只能放弃念大学,她的想法简单," 有些工作也看社会经历,而不是看考什么大学。" 后来,父亲从工地上从高空摔下,断了两根肋骨。在外打工这么多年,直到今年家里才凑够首付在肇庆买房。

  2016 年高中毕业后,杨丽丽就在超市当收银员,两班倒,早晨的队伍没有尽头。有时要搬十几斤的肉,弄得满手是油,一不小心鱼刺就穿破袋子扎手。日子腥腻乏味。过了两年,20 岁时,杨丽丽跑到广州当手机销售,也卖过小饰品,但她性格内向,没法拉住路人做推销。做得最久的是 KTV 前台,向客人介绍包厢套餐,机械地重复,从晚上 8 点到凌晨 5 点。白天就和朋友坐地铁 8 号线,一站一站地逛," 只要有几块钱,想去哪里都可以。"

  父亲劝她回肇庆的工厂打工,杨丽丽不愿意成为 " 厂妹 ",她曾在拉链厂做过临时工,负责把拉链齿轮间的脏东西给抠出来,直接上手,没有任何工具,指甲抠得裂开,一个小时只有 17 块。除了自由,广州没带给杨丽丽什么。最多一次,她攒过 4000 块钱,还是为换工作提前做的准备。

  茜文来的那一天,练功房里有六七个女孩,也有人认同茜文说法,但因为高昂价格拒绝前去,只有杨丽丽,她似乎感觉迷茫困顿都被 " 整形 " 打破了,她半推半就答应:" 那就去看看吧!"

  和杨丽丽一样,李雪燕也被高保底工资打动,在南宁一家美容院打瘦肩针和吸脂。她 30 岁,只有中专文凭,做过文职和猪场饲养员。找到礼仪工作前,同样身陷窘境,失业后又被朋友借走七千块不还。

  她也有和杨丽丽相似的选择,去湖南的工厂上班,每个月能挣五千多块。但她想面对 " 新挑战 ",从招聘公司和整形机构推荐的软件上贷款 2.5 万,从手术台下来,李雪燕心情沉重," 还没赚到钱,又背上一笔债 ",她安慰自己," 不管多辛苦都要坚持,有保底也有能力还。"

  现实却是,女孩们决定整形的那一刻起,整容机构和招聘公司已经实现利益分成。" 杨丽丽们 " 都陷进 " 招工美容贷 " 的骗局:它通过高薪吸引求职者,再以职业形象要求应聘者贷款做整形。据媒体报道,2020 年北京、上海、河南、山东、河北等地逮捕 10 多个 " 招工美容贷 " 诈骗团伙,查抄 9 家涉案美容机构,刑事拘留涉案嫌疑人 123 名。针对受害者群体,《北京青年报》曾做过特征梳理:女性、年龄偏低、受教育程度偏低、急于找工作。

  女孩们最终在泉州的夜场相遇。跟杨丽丽不同,有的女孩一到那里,就清醒地认识到这份工作的本质,她们没有侥幸心理,一心只想赚钱还贷、改变生活,觉得 " 保底起码也是一笔收入 "。

  

  ●双方签署的演员聘任协议书。讲述者供图

  应酬

  泉州市崇武古城墙外的街巷,脚底下连接着一公里外的海。海风轻轻地吹,每一口空气都是咸湿的,高大的棕榈树轻轻摇曳。夜幕降临的时候,沿岸的灯带也会亮起来,手机店、水果店的叫卖更起劲了。闹市中,假日酒店、足浴、KTV,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带幽幽透着光,映进一池海湾,又在夜风中碎成柔波。

  在这里,杨丽丽正式进入 " 招工美容贷 " 骗局的下半场。她工作的 KTV 是一栋二层建筑,四周被居民的自建楼房包住了,前往它的通道,在一家酒店前台旁边的小门。里面共分布 37 间包厢,最小的包厢,也有 20 来平米。

  晚上 9、10 点是这里的客流高峰期。走廊里溢着酒气,中年客人满脸通红地喊服务员。一个 40 多岁的中年妇女,盘着头发,披着一条金色披肩来回招呼人。她有点胖,不过行动利索,在走廊上给手下小妹分批排序。先带三个进包厢,这位 " 妈咪 " 淡定解释," 春节小妹紧张。" 其实门外还候着两人,这是她推销小妹的方法,长得好的留到后面,给实在挑剔的客人。

  在第一家 KTV 待过三天后,杨丽丽就被队长马哥带来这里。马哥理着平头,腆着大肚子,号称自己是 " 场地负责人 ",开着一辆白色小轿车,带几位小妹辗转夜场,每天按时给小妹发 15 块饭钱。他要求杨丽丽改乖巧的艺名,还让她学打扮,甚至借她 300 块,买了两套裙子、一个包和一双鞋。有时候干脆直接上手搂腰揩油,让她 " 先适应一下 "。

  第一个月,新人没有任务要求,被点一次拿 300 块小费,抽五成,随着年限增加,抽成依次增加,最后 " 妈咪 " 只分 50 块钱。每天晚上 7 点半,杨丽丽坐在一楼的休息包厢,等待召唤。按照规定,只有客人散场,小妹才能离开。

  她似乎适应了吹瓶喝酒、划拳摇骰子的夜生活,最多的一次,整个包厢干掉近 200 瓶酒,酒量不好的她,好几次直接被姐妹扛回宿舍。第一次被点,客人是三个老年人,60 来岁,头顶冒着白发,所幸还算规矩,杨丽丽只负责替那位胖客户挡酒。

  最要命的是被占便宜,在杨丽丽为数不多的经验里,中年男性喝酒惯于动手动脚,先是捏手搂腰,见没反应,就开始摸大腿,起哄让她们坐在大腿上。如果直接反抗,客户会拉下脸," 是不是不给我面子?小费还想不想要了?"

  20 多岁的年轻人通常守规矩,来夜场是为了拼酒,小妹们只需要帮忙挡酒——不过也有例外,一次三个年轻人在偌大的包厢里,两个控制着杨丽丽的手脚,另一个直接欺身而上。杨丽丽费尽死力,挣脱出包厢,手和脖子都红了。几个男人在后面骂骂咧咧," 摸你一下又怎么了,还敢走?"

  那一回,杨丽丽真的被吓到了,她在走廊上哭得要断气,最后 " 妈咪 " 替她进包厢陪客人。在漳州长泰,她的同期姐妹,18 岁的广西女孩芸芸也遇到过这种危险,几个客人直接要将她拖进厕所,最后还是同场姐妹出来解围。

  但大多数时候,夜场盛行冷漠规则。陪酒小妹彼此警惕,老人不轻易搭理新人,也不愿意告知名字。杨丽丽曾在包厢被欺负,妈咪责怪在场的老人没帮忙,对方回击 " 她自己都不拒绝,我有什么办法?"

  杨丽丽更加抵触这份工作。从宿舍到夜场的这段路,是她每天最煎熬的时刻,她尽量放慢步子,想办法保护自己,客人一旦动手动脚,她就赶紧撤出来,借口上厕所或者收拾桌子。有时候恰巧和认识的女孩同场,她们相互帮衬,分散客人的注意力。

  马哥总是重复 " 这个很赚钱,被摸几下也不会怎么样 ",很多女孩似乎被 " 同化 " 了。妈咪提醒女孩们不要跟客人出去吃夜宵。一个 18 岁的云南女孩,耐不住烧烤摊老板邀请,拖杨丽丽出门,杨丽丽没答应,女孩独自赴约,第二天清晨才回来。还有一个同龄女生,结婚又离婚,带着俩小孩,不遮不掩,一个劲儿宣称自己能挣钱。

  纸醉金迷之地," 赚快钱 " 确实像毒瘾。一个湖北女孩曾贷款 14 万做直销血亏,做了两年陪酒小妹,债务偿清了,她劝别人 " 千万不要干这行,很辛苦 ",但自己并没有离开的打算;还有一个 96 年的贵州女孩,到这里是为了还帮男友做生意的 10 万贷款。她表示喜欢这份工作的自由," 想来就来,不想来就走 ",自由的代价是,她总要喝到吐,好几次直接睡在包厢,醒来时包厢只剩残杯冷炙,客人已经离去。

  在杨丽丽眼中,她们花钱大手大脚,衣服都是在商场买 " 有牌子的 ",一件貂皮外套就要 2000 多块。有时,她们还会结伴到泉州市区的夜店找男模,一个要 500 块。仿佛发泄一般,96 年的贵州女孩说:" 去了,我都让他们往死里喝。"

  

  逃离

  杨丽丽最贵的衣服才几百块,她不羡慕别人,觉得 " 挣不来这钱 "。到泉州后,她曾试图跟公司负责人联系,对方要求她至少干完一个月,否则要赔偿六千块违约金。一个没有负债的女孩也被同样的话术吓住,在她出示的一份聊天记录里,南宁的公司威胁 " 直接走,保证律师函到你家 "。

  女孩们天真地以为,就算不接客,到时间也能拿到保底。每次进包厢,她们故意摆一张臭脸。杨丽丽只盯着地板和墙壁," 从不跟他们对视 ",听说 " 头三尾七 " 容易被点上,她就往中间挤,有时又觉得中间太显眼,她就往姐妹身后躲。

  18 岁的芸芸是第一个离开的。她家里还有正在念书的弟妹。不忍父亲一个人操劳,芸芸高中毕业后就到餐厅做服务员。她年纪太小了,在美容院贷不出款,做满一个月,没有违约风险,她找堂哥借钱回到广西。她身材瘦小,长相清秀,几乎每个晚上都被点到,就算感冒,也停不下来,至今还有 7000 多块抽成没拿到。

  李雪燕基本没上过台,一个月到期,知道保底无望,她就决定离开。她跟南宁公司要求预支 2000 块,一部分还贷,一部分当路费。对方只转给她 1450 元,一分不差,刚好够还贷。她实在没人求助,家中父母失业,弟弟也还欠着债,只能找几个朋友凑了路费。

  离开时,她想起到达泉州那一天,知道目的地后,网约车司机特意询问了她职业," 服务业和舞台模特。" 李雪燕说,透过后视镜,司机瞟了她一眼。事过境迁,她终于懂得那个眼神的意味。

  只有杨丽丽没离开。去年 11 月 12 日是第一个还款日,她提出预支工资,公司和马哥却互相推脱,杨丽丽多次联系茜文,对方同意给她一部分,加上向朋友和父母借的,才勉强凑够。未来 23 个月,每个月要还 3600 块贷款,她想 " 拿回来一点是一点。"

  浑浑噩噩又是一个月。她先后被送到漳州长泰、江西赣州和福州福清,每回都是拎起行李箱就走,车开一天,越来越偏僻,有的地方甚至在乡下。在江西,杨丽丽遇到过警察突击检查。正在包厢陪酒的她,尚不知道发生什么,只晓得要跟着姐妹们抓起衣服,一窝蜂往小后门溜去。一个钟之后,又被重新召回包厢。杨丽丽惊魂未定,客人一脸淡定," 他们都是老油条了。"

  去年 12 月 12 日,第二个还款期来了。公司拒绝预支工资,她也借不到钱了。电话被轮番轰炸,称她 " 严重逾期,征信准备上报央行,将安排工作人员上门面谈 ",白天杨丽丽一个人躺在宿舍哭,晚上战战兢兢地应对心怀鬼胎的客人,只好把手机来电全部拦截。

  催债电话终于打到家人那里。父亲愤怒地让她解释清楚,杨丽丽含含糊糊:" 找工作形象不及格被要求做双眼皮。" 她隐瞒了故事的后半部分,只提到在福建卖酒。" 我肯定不能说,你女儿是陪酒的,被人摸了。" 时隔几个月,在肇庆一家餐厅,说起这段经历,她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嘈杂的人声盖过了,眼眶里泪水打转。

  父亲当即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套路贷吗?" 杨丽丽仿佛醒了过来。她之前只觉得 " 很坑 ",却始终没意识到自己陷进传说中的连环骗局。父亲劝杨丽丽不用理会贷款,让她赶紧回家。

  一周之后,杨丽丽决定回家,逃跑似乎比想象中顺利,她从莆田坐车到深圳,最后到肇庆。每到一个车站,她会先把车票信息拍给母亲,母亲再给她打款买票。沿途尽是恐惧,她担心马哥会派人追上来,也不敢跟任何陌生人讲话。去年 12 月 20 日晚上 9 点多,杨丽丽到达小区门口," 终于心安了。"

  

  ●逃回的女孩提供的追债方律师函。讲述者供图

  厂妹

  二月的肇庆终于热络起来,高新开发区的十字路口,蓝白红招牌混杂,挤满人行道两侧,许多中年妇女骑着电瓶车在这里停留逡巡。这里不到 100 平方公里,却汇集了纺织、洗护、电子产品等 500 多家工厂。春节刚过,正值招工旺季。一个年轻的女孩,拿着一摞白色传单,漫无目的地晃悠。她一头发黄长发随意扎起,皮肤暗沉,黑色棉服还沾着泥,扎进人堆瞬间就被淹没了。

  那是从福建逃回来的杨丽丽。她代表工厂出来招工,工厂希望招到像她一样,20 多岁,干活利索的女生,但来应聘的基本都是 30 岁以上、有家庭的女性。年轻人们像当初的杨丽丽一样不愿进厂,那意味着摒弃所有可能性,在高墙以内,浸泡在流水线机器轰鸣声里,日复一日重复相同的动作。

  但杨丽丽暂时接受了。除了招工,她还在洗护工厂做质检员,每天一早穿上工服,爬到几米高的大塑料罐边沿,捞一勺乳液起来,看产品颜色和黏稠状态,再闻闻味道;每小时她还要给一堆样品称重,看是否达标。每天下班,工厂大门一开,她跟着一群工人涌出来,骑着电瓶车,途经开发区附近的田地和泥泞小路,20 分钟到家。现在,杨丽丽跟弟弟挤一间房,拉上布帘子隔出自己的小空间。

  工厂的日子枯燥但稳定。如果全勤,每个月有近五千块。同事大都随和,但各有各的烦恼,30 多岁的师傅为了养小孩天天加班;比她小一岁的朋友也是 " 厂妹 ",被婚姻困住脚步,没办法实现去旅游的梦想,她认命地告诉杨丽丽," 我这辈子就在工厂做到死了 "。

  但杨丽丽不甘心,她无法接受自己一辈子都待在工厂。对她而言,这份工作除了稳定,一个好处是朋友也在," 我工作一定要有人陪,没人陪就少点乐趣了。" 她如今也没有能力外出打工,寻找更多可能性,之前找朋友借的钱没还清,她也答应过父亲,今年要待在肇庆。至于未来,她 " 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有时会羡慕,继续读大学的同学,朋友圈大都是办公室和旅游照。

  在她身上,那段经历似乎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即便对待只见过一面的人,她也没有太多戒备心,会坦率地抱怨 " 情人节都没人送花 "。事实上,生活的另一面,逃离远没有结束。贷款公司的律师函直接寄到杨丽丽家里,通讯录的朋友,连 QQ 上没见过面的网友都被骚扰遍了,她一遍遍解释 " 这是诈骗,我正在处理 ",有朋友直接把她删除,还有前同事质问 " 为什么要把我填作联系人?"

  对于人际关系,杨丽丽决心 " 摆烂 ",但心里始终压着一块石头," 不还钱会不会被抓?" 其他逃走的女孩也收到了类似的律师函。一个广西女孩 " 崩溃得有点不想活了 ",她本想打一份临时工渡难关还钱,却遇上疫情,追债的电话最终打到村里。

  时不时地,父亲也会责备杨丽丽," 早跟你说不要出去 ……" 杨丽丽已经麻木了:父亲脾气向来不好,动辄吼人打人,母亲和他长期异地,几年前两人就离婚了。回家前她就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会被父亲揍一顿。杨丽丽和父母不算亲近。读小学的时候,全家在佛山租一个平层毛坯房,喂鸭子摘菜,做饭洗衣服,照顾弟弟,都是她一个人的活。

  时至今日,杨丽丽还是不死心,想要讨回那笔保底钱。但总归还是年轻,小女孩带着收不住的烂漫与天真的果决:过年时,她烫不起头发,就找朋友借了 188 块钱,做白色小花的法式美甲," 过年仪式感要拉满 "。她打算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未来男朋友," 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分。"

  在之前入职上岗培训时,形象管理总监茜文说,就算不做礼仪,回去做老本行,也可以得到比原来好的工资。杨丽丽联想过,就算退回去也能去更高级的酒店做前台。如今这张被动过刀子的脸,她感觉 " 眼睛大了一点,好过没割 ",但为此,她或许付出了最宝贵的代价。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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