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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不止一个胡鑫宇:真相来了,但这比真相更紧迫

京港台:2023-2-3 09:32| 来源:天才捕手计划 | 评论( 16 )  | 我来说几句


世上不止一个胡鑫宇:真相来了,但这比真相更紧迫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大家好,我是陈拙。

  这次说的事儿比较重要,我想先跟你们多聊几句。

  今天官方发出通告,说明了失踪少年胡鑫宇案的调查情况:系自缢身亡,并解答相关疑点。

  真相离我们越来越近。

  其实早在通告之前,我就收到许多留言,让我聊聊失踪少年胡鑫宇案↓

  

  当时网上充斥着各种阴谋论和谣言,我不能在没信源的情况下去编造一种猜测。

  

  我要敢造谣,他第一个抓我

  其实警方很早就认定这起案件是走失或自杀,当时引起诸多怀疑,后来也说明了这个少年学习生活上的压力,但这也引起了更多疑惑,到现在都有人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自杀——

  一位专门报道自杀的记者的评价是:出现这些怀疑,其实是大多数人对自杀不理解。

  他见过更复杂的自杀方式,对方只是为了悄悄离开这个世界。

  而自杀者离开前,大多会发出自己的信号,只不过可能无法被接收到。如果发展到向陌生人求助,基本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而一些青少年的自杀行为可能是一种传达的方式,希望以此被人听到内心的声音。

  反过来说,这个声音越早被接收到,想要自杀,或者实施过自杀的青少年,越早可能得到陪伴和理解。

  那样才有更大概率避免悲剧的发生。

  这就是我今天想说的,不是案件分析,不是追查过程的复盘。

  我想说的是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这可能不是每个人想听的。

  但我们首先关注真相,是因为对生命的尊重,而在得到真相后,我会陷入了另一种不安。

  因为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我难免设想,这样的事儿发生在身边人身上,我怎么接收到信号,我接收到又该如何支持对方?

  我在今晚八点的时候,打电话给陈百忧,一位精神科医生。

  我们决定重发一次记录过的真实案例,为每个自己有需要,或者愿意帮助青少年的朋友解答上面的问题。

  这是一个女孩发出信号被身边人拯救的全过程。

  选择在今天讲重讲这个故事,还因为我在网上看到的这句话:

  世卫组织的《参考》中提到:自杀是重大公共卫生问题,全世界每年大约有80万人自杀死亡。

  据估计,一人自杀至少有6人会受到影响。证据表明,媒体在增强或削弱预防自杀的效果上可以发挥重要作用。

  我希望天才捕手是削弱自杀的后者。

  

  以下是陈百忧的讲述:

  和其他孩子不同,小璐准备高考的地方,是精神科病房。

  那年她18岁,长得瘦弱苍白,无论身上还是心里,到处伤痕。

  她在医院急诊科,刚捡回一条命。转到我们精神科,住了1个多月院,包括高考那两天。

  虽然很多人说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大事,但我觉得,小璐不过是借着这场考试,和她沉重的过去,做了一个诀别。

  

  2016年5月9日,急诊打电话给精神科办公室,请我去会诊。

  患者是一个自杀未遂的女孩,叫小璐。

  小璐吃光了整个药箱里的药片,有感冒药、消炎药,最致命的是一瓶降压药。好在洗胃及时,不会给她的身体带来太严重的后遗症。

  

  她蜷着腿侧躺在病床,右手打着点滴,身体被白色的被子覆盖着。为了急诊的同事处置方便,我们没给小璐穿衣服。她太瘦了,皮下静脉都清晰可见。

  我拉上围帘给小璐做检查,她有些紧张和害羞,但又非常乖巧柔顺。她的睫毛很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无辜得让人心疼。

  在精神科,自杀的青少年我见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小璐总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会下意识地想起少女时期的自己。

  她身上有很多刀划的伤痕,布满了双侧大腿、肚子、胳膊。都是衣服遮盖的地方。

  这些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已经变白;有些轻微感染,护士给上了棕色的碘伏。还有的伤口刚刚结痂,看起来是新伤。

  “疼吗?”我问。

  小璐轻轻摇头。

  这样多长时间了?”

  “两三年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几乎听不见。

  在一旁陪护的小璐奶奶满脸憔悴,她头发花白,身体不停地微微颤抖。很明显,老人家还沉浸在孙女服药自杀的震惊和后怕中。

  小璐奶奶从床头桌拿出一塑料袋空药盒给我看,说自己发现小璐自杀就随身带着这些药盒,“得让大夫知道吃的是什么药。”

  她不断重复:“这丫头有啥事咋不跟我说呢?咋这么傻,作孽啊!”

  如果不是发现小璐服药,奶奶根本不会知道,这个小女孩对她隐藏了沉重的心事。而关于自杀的原因,小璐总是支吾着,不肯说。

  这不是她第一次试图自杀了,长期自残,是一个严重的信号。如果不好好处理,我担心小璐随时可能再次自杀。

  她可能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我建议小璐转到精神科接受一段时间治疗。

  

  医院位于市中心,成天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精神科的三层小楼就坐落在医院的角落里,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

  这里是神秘的禁地,很多人从旁边经过都会心里发毛,甚至恐惧不安。

  整个医院,大约只有精神科的小楼装了铁栅栏。远远望去,就能明白为什么纪录片《人间世》会把讲精神病患者的那一集,取名叫《笼中鸟》。

  小璐入住精神科病房,对所有检查和治疗都非常配合,乖巧到让人心生疑惑。哪怕是这里的患者,都觉得小璐“不正常”。

  隔壁床的大姐曾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这孩子听话又懂事,咋也来住院了呢?”

  她并不知道,生活中很多看起来乖巧懂事的孩子,其实都非常没有安全感。

  有了委屈也不会说出来,久而久之内心极度压抑,往往会通过自残、自杀来减轻内心的痛苦和纠结。

  表面上的乖巧,只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住院前几天,小璐很少跟人讲话,来陪护的奶奶没事儿会和我聊天。

  她说,小璐父母在她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小璐是自己养大的。

  “小璐从小没让人操过心。”

  初中毕业的时候,奶奶听说技校对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个好选择, 她和老师商量,觉得小璐成绩不错,但不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技校毕业发大专文凭,还可以提前两年工作。

  于是,奶奶做主让小璐去了“3+2”的职业技术学校。

  在技校,小璐每门功课都是第一名,年年拿奖学金。说起这些,奶奶脸上抑制不住地扬起了骄傲的神色。

  她想不通,每周回家都主动帮忙干活,拿到奖学金给自己买电子血压计,从没顶过嘴的孙女,会拿刀自残。

  她觉得小璐变得非常陌生。

  小璐初二的时候,她爷爷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她俩相依为命。

  这几年,小璐的奶奶身体越来越差,她开始担心,“我要是真有什么事,小璐怎么办?”

  说到这儿,小璐奶奶的声音哽咽了,“无论如何,我也要看到她能养活自己才舍得闭眼。”

  老人强忍着眼泪,一滴也没掉下来。

  

  5月13日,小璐的体力基本恢复,也可以正常进食了。我查房的时候,嘱咐她要多下床活动。

  当天下午,我发现小璐在走廊里散步,她反复经过我的办公室,每次都要往里张望一下。

  走廊几十米长,她一个人来回溜达了一两个小时。

  小璐的病房在三楼,办公室在二楼。我感觉,这个女孩是专门到楼下来,走给我看的。

  我出去问她,“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她说:“按照姐姐说的,多活动活动。”

  我听了,一阵心疼——小璐是想证明,自己真的很听话。别人的眼光,对她似乎非常重要。

  小璐的隔壁病房,住着一个初中女孩,也是抑郁症。她俩爱好相近,能交流。

  见到这个女孩的妈妈,小璐就会像成年人一样,说些场面话,“阿姨漂亮,人又好。”她还主动表示,“我可以帮她辅导作业。”

  护士们总表扬小璐,说她特别有礼貌,每次打针都早早准备好,之后会认真地道谢。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开朗大方,人缘极好的孩子。可小璐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又怎么解释呢?

  她让我想起了东野圭吾《白夜行》里的女主角。她像一只受过伤的小猫,非常温顺,实际上却让人捉摸不透。

  可是我却找不到突破口,不知道从哪儿才可以进入她的内心。

  

  5月16日,小璐住院一周。那天早上我去查房,她看起来有点兴奋。

  打完招呼,小璐向我汇报这几天她一直在好好锻炼,“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她追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还得再观察一段时间。”我说。

  小璐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她低下头,长发遮住整张脸,“我已经好了。”她用很小声音说。

  直到我离开病房,她都没再抬头看我一眼,说一句话。

  下午,小璐又来到二楼,在我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我出门的时候,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姐姐,我必须出院回去复习,马上就要高考了!”

  小璐终于主动和我面对面沟通了,一改平时讨好人的模样。

  我有些吃惊,“你们也要参加高考吗?”

  她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自己脑子里一直有幅画面:妈妈抱着她,爸爸站在旁边,一家人在校园里合影。

  “我在家里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那张照片,但这个印象很深。”小璐说。

  小璐想上大学,她曾经听邻居家的姐姐讲过大学里的事,“觉得那里好有意思。”可她又不想让奶奶失望,初中毕业后,她听从了奶奶的安排,去了技校。

  那个学校位于郊区,周围鸟不拉屎,一片荒凉。和她想象中的大学完全不一样。

  小璐痛苦地说:“姐姐你知道吗?我只要一看书,就会被人嘲笑。”她的同学当众打架、泡吧的人不在少数,很多都在谈恋爱。

  小璐在QQ上和初中同学聊过天,他们抱怨高中学习辛苦,可小璐特别羡慕。

  她在自己的学校没朋友,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在宿舍的时候,小璐总拉着帘子,躲在床上。有的女生说她,“肯定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室友就故意弄脏小璐床上的帘子,往她的饮料里倒肥皂水……

  在学校做所有的事情,小璐都是一个人,她被孤立了。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好多天没说过话了,就忍不住哭。”讲到这儿,小璐开始小声抽泣。

  有一天,她在削彩色铅笔准备画画的时候,突然想:如果用裁纸刀划自己,会是什么感觉?

  她真的拿刀划在皮肤上划了一下,很疼,但心里一直紧绷着的某个地方突然放松了,“我觉得舒服了很多。”

  从那之后,小璐就经常用刀划自己。看着血冒出来,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感。为了让血流得更多,她甚至会再次加深已经划开的伤口。

  “我迷上了这种疼痛的感觉。”小璐说。

  她平时说话声音很小,总是低着头,不看我的脸。可在形容血流出来的快感时,我明显感到,小璐的声音大了很多,而且她抬头看着我,表情中带着一丝兴奋。

  她越来越敞开,终于告诉我,她自杀的原因——因为一个男同学。

  小璐喜欢他,但两个人又没有明确关系,那个男同学同时还在跟另一个女生保持着暧昧。

  “没人喜欢我。”这是很多青春期女孩都会有的感受,而在小璐那儿,她的感受无比强烈。

  在周末的夜晚,她偷偷打开了家里的药盒,把奶奶的药全吞了下去。

  

  每年,我们精神科都会收治患有抑郁症的学生。他们很多人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只能休学在家。

  我常常劝焦虑的家长们,“最好让孩子专心治病,即使把孩子留在学校,也是浪费时间。”

  可眼前的小璐已经瞒着奶奶报了名。

  她期待6月的高考。她越说越兴奋,声音越来越大,“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再告诉奶奶”。

  小璐仰头看着我,她的脸蛋和下巴上有一两颗明显的青春痘,非常可爱。

  看着小璐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似乎看到了当年,不顾全家人的反对,选精神科医生作为未来职业方向时的自己。

  我找到主任说:“小璐要参加高考。”

  “还考什么高考啊!这样回去也考不上,到时候刺激更大。最好劝她明年再考。”主任说。

  这话很务实。大家都是从高考走过来的,总复习的强度和压力,正常学生承受起来都非常辛苦,更何况小璐目前的情况。

  我不放心让小璐出院,可是,如果不让她回去复习,她一定会非常失望。我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师弟走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刚拿到的化验单,问我自言自语叨咕什么。

  我跟他说了小璐的事。

  “就让她在这里复习啊!咱们还可以帮忙。”师弟毫不犹豫地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兴奋起来了。我的师弟是个才子,高中会考拿过市里第二名,小璐在这里复习,我们可以帮她,效果一定会比她自己复习好得多。

  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计划告诉小璐,她非常高兴。

  

  很快,小璐要在精神科病房里准备高考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病房没有写字台,小璐白天就坐在床上用学习桌,晚上就来我们的办公室。

  虽然主任嘴上不赞成,但还是给小璐安排了单间住。他查房的时候,到处提醒患者和家属,“说话要小声,给小姑娘一个安心复习的环境。”

  他和其他医院的医生吃饭,席间说:“我病房现在住了个高考生!”

  人家问他,“这种情况还能考吗?”主任满脸得意,对小璐挺有信心。

  精神科病房里的患者们都很照顾小璐。

  有个女患者在我们科住了挺久,情绪特别不稳定,有时候会不配合吃药,就站在窗户前对着停车场大喊大叫。

  可自从知道了小璐在准备考试,她虽然还会控制不住自己要喊上一会儿,但喊着喊着就会主动停下,还会对别人说:“嘘,小璐还看书呢。”

  来这里探望家人的小朋友,年纪小,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会被精神病人一本正经地嘱咐:“有个姐姐在学习。”

  还有一些病人会去小璐的病房,给她送零食。

  小璐住院,我从来没见过她的父母。因为孩子要高考,奶奶终于给小璐的爸爸打了电话。

  5月20日,小璐爸爸来了。我和他谈了一次话。

  他中等身高,穿着休闲西服,肚子略突出,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我?”面对小璐奶奶,他情绪激动,语气带着埋怨,眼圈都红了。

  看他这个样子,我的愤怒有点发不出来。小璐变成现在的样子,能怪谁呢?

  他继续解释,因为知道孩子没危险,就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才来,可以多待一阵。他说:“小璐喜欢妹妹,这次也带着一起过来了。”

  这个妹妹,和小璐同父异母。

  带着他们一行人进入病房的时候,小璐正坐在床上学习。见到爸爸,她有点意外,看样子奶奶没有告诉她。

  奶奶做事,一直不太跟人商量。

  小璐很快露出笑容,甜甜地说:“爸爸,你怎么来啦?我都想你了。”

  她的语气太甜了,连我都觉得假。她的高兴,仿佛是凭空出现的。

  小璐的妹妹长得很像爸爸,她牵着爸爸的手站在床前,大方地叫姐姐。后妈站在离大家稍微远一些的床头,小璐小声叫了声:“阿姨好!”

  她收起学习桌,继续用那种甜甜的声音跟爸爸讲,“医生护士对我特别好,我每天都在学习……”

  每说一段,小璐都会仰着脸望着爸爸,用近乎渴求的样子问:“是不是,爸爸?”

  晚上查房,我看见小璐坐在床上,望着夕阳发呆。

  冒着风险,我上前问她:“看着妹妹、爸爸还有阿姨,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

  小璐慢慢转过头,打算对我再次挤出她招牌式的乖巧笑容。

  但这次,她失败了,她挤出来的是眼泪。

  “我恨妹妹,因为她抢走了爸爸。”可小璐又不觉得爸爸是个很重要的人,她对爸爸的记忆很模糊。

  “我有时候感觉不到自己。”小璐说:“比如现在,我明明在跟你说话,又好像不是在跟你说话,我好像不是我自己。”

  “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会被自己吓一跳。”

  在小璐的世界里,似乎最应该被忽略的就是自己。

  

  “妈妈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子?”我接着问。

  小璐抬头看我一眼,陷入思考。

  “奶奶说,妈妈是一个疯子。总是在枕头底下藏一把刀,想杀了爸爸。”

  在精神科,家族史非常重要。在接待室,我跟小璐爸爸确认,小璐妈妈到底有没有精神病。

  听我问这个,小璐爸爸坐在沙发上,双手搓脸,从上到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她妈妈不是精神病。”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被母亲看好,结了婚,婆媳矛盾引发了夫妻矛盾,最后闹得很严重。“俩人成天打架,扔东西。”

  每次他们打架,奶奶就带着小璐出去溜达,直到家里没有动静了才回家。有时候走得久了,小璐就在奶奶的背上睡着了。

  小璐还没上小学,他和小璐妈妈就离婚了,消沉一段时间后,他逃到外地重组家庭。

  两个城市之间,开车大约6个小时。他一年回来看小璐两三次。而小璐妈妈,在离婚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小璐说,“在我的心里,妈妈只是一个影子。”即使自己脑海里不断出现一家人在大学里团聚的画面,妈妈的脸还是模糊的。

  她会梦到妈妈,总在一个浓雾缭绕的地方。没有任何场景,不论时间,怎么都等不到大雾散去。

  醒来后,人就会觉得非常失落。

  我很能理解小璐,小孩子是天然地爱着父母的,从小听到关于父母的负面信息,会觉得世界都塌了。

  “奶奶说我长得和我妈妈很像。”小璐对我说。

  可是,她们家一张妈妈的照片都没有。她说自己想妈妈的时候,就会站在镜子前看自己,想对她说:“你知道我都长这么大了吗?你还活着吗?”

  小璐的内心一直有个疑惑:如果我太想妈妈,会不会对不起奶奶。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说不清。

  5月23日 ,小璐妈妈来了。

  前一天,小璐就知道她妈妈要来。那天早上查房,我看见小璐坐在床边,有点紧张。

  “昨天晚上很久都没睡着,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总是又想哭,又想笑。”

  她说她又梦到妈妈了:“我和她隔了两三米,中间还是隔着雾,不过好像比以前淡一点了。”

  小璐奶奶买了早餐进来,她笑着跟我说:“小璐一大早就起来洗头,一会扎上,一会披下来。换了好几身衣服,后来又穿回了病号服。”

  奶奶轻松的语气让我有些意外,之前她跟我提起小璐妈妈,语气里总是带着怨恨。

  小璐说:“老师,我妈妈来的时候,你陪着我好吗?”她有时候叫我姐姐,有时候叫老师,都是脱口而出的,我也不纠正她。

  小璐妈妈来了,她长长的头发,瘦高个子,穿着浅咖色的风衣。她们母女长得真的很像。

  她叫了声“璐璐”,就站在床前,用手捂着嘴,流下眼泪。

  小璐坐在床沿边,我感到她抓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奶奶在一旁打圆场,“傻孩子,叫妈妈啊!”

  小璐嘴巴动了一下,没有声音。

  小璐妈妈走过来抱住她,“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奶奶把你养得真好。”

  一开始,小璐的身体有点僵硬,到后来逐渐柔和一点,她也用手去抱着妈妈。

  奶奶和爸爸站在靠门一点的位置看着,这一次,后妈和妹妹都没来。

  小璐妈妈回头看了看小璐奶奶,叫了声“妈”。

  眼泪一下子就从奶奶的眼眶中漫出来了,她说:“我让孩子受委屈了。”

  相隔十几年,因为一个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原因,这家人又聚到了一起。

  我退出了病房,把空间留给他们。

  

  下午,小璐母女俩就就牵着手,笑着来到我的办公室。

  小璐妈妈笑着说:“你跟大夫说吧。”小璐有点不好意思,“你说。”

  “今天小璐能不能不复习?我想带她出去逛街。”妈妈想给小璐请个假。

  回来的时候,小璐穿着新衣服,脸上发着光。好像一朵有点枯萎的花,突然绽放了。

  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时候,小璐说她终于能看清妈妈的脸了,“奶奶跟妈妈和好了。”

  虽然现在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但压在她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好像轻了很多。

  考前复习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先用黄冈密卷给小璐摸底,发现她基础太差,我和师弟又找来会考题。

  因为药物的影响,小璐的反应速度变慢,注意力也不能长时间集中。她做会考卷也有些吃力。

  每天上午她做一套练习,下午、晚上我和师弟谁有空谁就给她讲。

  虽然小璐一直很努力,但无论怎么算,她所有科目加起来也不到400分。

  高考真的不是临阵磨枪的事,我和小璐的父母商量过,他们也知道以小璐的成绩,考不上一个满意的大学。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支持小璐参加这次考试。

  高考慢慢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复习的时候,我和师弟都快忘了小璐是个有抑郁症,差点自杀的孩子。后来我还在想,这可能就是治疗的最高境界吧,把病人生病这件事给忘了。

  6月1日,小璐妈妈住进了精神科,正式陪小璐做考前的最后准备。

  她们把屋里的床并在了一起,晚上,小璐就搂着妈妈睡觉。白天,爸爸和奶奶过来给她们送吃的。傍晚时分,一家人就会去空旷的停车场上散步。

  之后,小璐写下了这样的话:

  “看见残阳如血映红了整个天空,我的内心极度安静,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从来没有这么有力量。身边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奶奶和医院的医生护士们,我再也不孤单。”

  “希望高考永远不要到来!”

  

  考前短短一周多的时间,小璐明显开朗了,说话声音也变大了。

  有一天,我甚至听见她“教训”起她爸爸,“你怎么那么笨。”而前几天,她还在谨慎地观察爸爸的态度,满脸的讨好。

  2016年6月7日,精神科里不少医生和护士提早半个小时上班,就为了和住院的患者们一起,在门口送小璐去参加高考,给她加油。

  小璐背着妈妈买的蓝色双肩书包,笑着牵着妈妈的手,从病房走向爸爸的车。

  弯腰上车前,小璐突然停下来,转身给大家挥手说谢谢。

  我目送这家人离开,心想,小璐脑海里的场景终于要实现了。

  很多人都说,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对于小璐来说,这个转折比别人的更加重要和来之不易。

  6月9号,高考结束的第一天,小璐跟妈妈出去逛街,回来的时候,拎了大大小小十多个纸袋。

  当天晚上,她们母女还睡在一起。后来小璐告诉我,“那天晚上我有点舍不得睡觉。”

  6月10号,我给小璐办理了出院。告别的时候,小璐来到办公室,轻轻地抱了抱我。

  她看着我师弟,放松地调侃说:“你快点找个女朋友吧。”接着她又给大家鞠躬道谢,说会回来看大家。

  不知不觉就到了11月,那天我刚到科里,值班大夫跟我说,“你知道吗?你那个小患者周末回来了。”

  我每天要看很多患者,但那一刻,我立刻想到了小璐。

  很多人以为抑郁症的患者“心结”打开了,人生就好像被疏通的管道,一切都顺畅了。

  但实际情况从来就没有那么简单。

  抑郁如此有力量,它常常像黑洞一样把人牢牢吸住。

  患者再次治疗我不意外,可看到小璐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她长长的头发被剪了,乱七八糟,应该是她自己剪的。

  奶奶告诉我,小璐高考没考上,就从技校退了学。“专门报了高考补习班,从头开始复习。”

  补习学校是封闭式管理,每个月只能有一个周末回家。小璐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奶奶不清楚。她接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小璐的状态又不好了。

  躺在床上的小璐还是很瘦,很白,她跟我说:“对不起,姐姐,我又回来了。”

  “你真想回来看我们,也不用剪头发啊。随时回来就好了。”

  听我这么说,小璐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学校,她每天早上5点多就被教官喊起来学习。身边的同学都在拼命备战高考。但这次不一样,妈妈每个月都会去看她,爸爸也常常回来。有时候一家三口甚至能在一起吃个饭。

  可是很奇怪,小璐说,之前和奶奶在一起,没觉得什么不好。现在有爸爸妈妈陪着,自己反而常常觉得不开心,而且特别容易发脾气。

  高考的重压之下,发脾气才是正常的。小璐觉得这是缺点,我听来却觉得挺欣慰。

  她不是没有脾气,而是不敢有脾气,害怕和人发生争吵,所以一直压抑自己。这是导致她自残的原因。

  对小璐来说,发脾气意味着治疗的进步。她不再压抑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小璐,她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姐姐,心理学真的很神奇啊!医生姐姐真的很帅,我也想当医生了。”

  这次短暂的住院,小璐主动和我加了微信,她说:“不会打扰你的,看看头像就好了。”

  通常,我们医生不轻易把手机号、微信号留给患者,因为我们离开了医院,也有自己的生活。但那个时候,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跟小璐加了微信好友。

  小璐参加了2017年的高考。这一次,她如愿考上大学,而且是一所医学院。

  后来,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她和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在大学校园里照的照片。

  不知道这张照片和她脑海里的那张是否一模一样,不过我觉得,这些照片好看极了。

  如果这是个童话故事,大概小璐的家庭会从破碎走向复原。但现实没有那么完美,小璐的家早就消失了。她背负着这份创伤,磕磕绊绊地活到了成年,然后通过两次高考的时间,消化了这一切。

  因为小璐,奶奶、爸爸和妈妈多年的矛盾化解了,小璐甚至短暂地在精神科的病房里,复原了曾经的家。

  我觉得,她那瘦弱且布满陈旧伤痕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这篇故事于2019年记录,4年过去,陈百忧医生告诉了我一些新情况,由她来告诉你们——

  小路的故事结束在她如愿考上大学,但在现实中,小璐的故事仍在延续。她上大学不久,因为学习压力大以及不知道如何与同学相处,导致她很快再陷入抑郁并且决心退学。

  小璐的妈妈请了长假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她度过了那段时间。

  我最后一次见小璐是寒假,她在学校那边看病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在服药治疗。那天妈妈带着她来门诊开药,小璐说,学校附属医院的医生对她也很好。

  小璐是少有的幸运儿。

  她的“信号”能被身边的人接收到,并且最亲之人,也愿意去理解和帮助她。

  提到抑郁症,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受了打击或者一时想不开,其实,抑郁症是要坚持服药的,而且服药时间也很长,不是“想通了就好了”。

  我印象深刻的一个20来岁的女孩,反复自杀来住院,她偷偷来医院看病,但爸爸不认为她有病,所以不同意她吃药。

  没过几天,她爸爸又强烈要求她出院,还慷慨激昂地说“世界上哪有什么抑郁症,全都是因为意志力不坚定。”然后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克服各种困难走到了今天。

  女孩站在她爸爸身后为难又不知所措。

  我说“你已经成年,可以为自己做主。你住院不需要经过你爸的同意。”

  但女孩最后还是选择了出院。

  后来,我听说那个女孩自杀死掉了。

  我讲这个故事,不是想指责这个可能一辈子都会深深自责的父亲,而是想告诉大家,抑郁症真的超过了很多人的一般常识。

  这个女孩的爸爸已经是大学教授,仍认为女孩的种种表现只是意志力缺乏。

  幸好这几年的科普让大家逐渐了解了抑郁症,但很多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尤其新闻里越来越多出现了青少年自杀,大家开始“抑郁色变”。

  作为精神科医生,我想用一个比喻来解释抑郁到底是什么。

  抑郁情绪就像天要下雨,是很自然的情绪,每个人都有过抑郁的经历;

  而抑郁症就像洪涝灾害,下雨并不一定会引起洪涝灾害,没有疏解的途径,最后才会形成不可挽救的灾害。

  讲述这些故事,只因有些事值得相信——

  我们或许无法一辈子为孩子们撑伞,但也许,我们能成为给孩子修堤建坝的人。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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