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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冒冒失失地揣摩着父母的爱情

京港台:2023-8-23 03:44| 来源:人物 | 我来说几句


我们冒冒失失地揣摩着父母的爱情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一封信”栏目这次征集到的33封关于“父母爱情”的来信里,像读者Yang那样以笃定的语气讲述“父母清澈的爱意”,是其中的一部分。“冒冒失失地揣摩”、“像个透过自家墙缝窥探爱的小偷”,也是很多人旁观父母爱情的贴切写照。

  爱是没人能够了解的东西,而父母爱情可能更难被我们了解。因为距离太近,立场太主观,或者生活本身稀释了它。爱情,有时像一部悬疑剧。我们可能要化身为一名情感私人侦探,从日常的缝隙里,情绪的轮动中,发掘、捕捉和辨析:父母是否爱过,是否还爱着,以及他们的爱里包含着什么复杂成分。

  在一些来信里,也有人记录下父母关系里痛苦甚至崩塌的时刻。但几乎一致的是,他们主观上又确认——不管如何,父母之间还是有爱的,甚至是浓烈的爱情,哪怕只有一些蛛丝马迹。作为孩子的我们,在看待父母爱情的时候,好像统一加上了一层滤镜。不管我们是否想歌颂它,但我们还是想相信它。

  有时,相信什么,比是什么,更能支撑我们。让我们还是继续相信爱情、相信爱吧。

  第一封信

  人物君,见信好。

  我想讲述的是一件关于父母爱情的深埋已久的小事。

  大概在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我爸妈有一回在厨房里吵架,吵得惊天动地。

  他们之所以在厨房里吵,很大一部分原因肯定也是因为怕影响我。当时我家不大,只有厨房位于整个家的角落。那里还有几扇明亮的窗户,窗户一开,吵架的声音就不会困在屋内。但他们吵得太凶,我很快听到了,并且开始坐立不安。

  厨房是个比较危险的地方,里面包含了一个家庭里所有的易碎性和攻击性的东西,某种意义上,那是一个家庭的军火库。也不知我爸妈是怎么想的,要跑到那个地方去吵。作为一个6岁的儿童,当时的我对争吵还不具备免疫力,我立刻跑到厨房,轮番拉他们的衣服,哭着说:

  “爸爸妈妈,求求你们,别吵架了。”

  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些无助时刻,这应该算是印象里我最早的无助时刻。现在我结婚了,也成为一个吵架高手,所以我也能想象出,当时他们的感受。事与愿违,我的阻止,很大程度上助推了吵架,他俩心里估计都在想同一件事:

  “儿子都这样了,你还在跟我吵,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就让儿子好好看看你的丑态!”

  眼睁睁看着剧烈的吵架无法平息,6岁的我选择了一个奇葩又自毁的方式,我说:“你们如果还吵架,我就不停转圈,我会转圈到你们停止吵架为止。”

  那时我刚刚在小区的小伙伴之中,获得了“转圈王”的称号。我是如此精通于转圈,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能有我转得那么快、那么久。选择用转圈来制止吵架,潜意识里,我可能也是想用一种更擅长的方式来掌控局面。

  很遗憾,我失策了。我在吵架声中开始转圈,如同一个舞台上的小丑。他们的争吵声,简直就像在给我喝彩。我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天旋地转之间,突然,我失去平衡,一头撞到了家里的棕色米缸上。

  正如我所说,厨房就是一个家庭的军火库,还好我撞到的是一个肚子圆滚滚的米缸,要是撞到某些尖锐的东西上,我可能也没法写这封信了。当时我就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很多人一说到父母的爱情,浮现在脑海里的可能是两人扶持或恩爱的场面,但我听到这四个字,首先浮现的就是这次厨房吵架事件。它如同一个记忆中的坐标,准确地把我钉在天旋地转的那一年,提醒我关于我父母爱情的底色。在这份爱情中,自然有温情和关爱的一面,但也有激烈的争吵,和争吵中恐惧、无力的自己。

  

  图源剧集《都挺好》

  恩爱是爱情的一面,但吵架,无疑是爱情的另一面。

  如今回想起来,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是吵架很频繁的父母。后来再吵架,随着成长,我也有了多种应对方式,比如躲进屋里听歌,比如用比他们更大的声音吼“别吵了”,比如摆出一张嫌弃烦躁的脸。很多时候,你记不清吵架的内容,但能记得身处其中那种焦躁不安,而我,对于这种情绪太熟悉了。

  在我长大之后,有时候吃饭,我会跟父母聊起天旋地转的那一年。但是,他们不约而同摆出一副如听天书的表情:什么?怎么可能?我们家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事?进而,他们甚至会说:“我们什么时候吵过架?那不过是辩论罢了。”

  看着他们如今互相夹菜、相敬如宾的样子,我除了“无语”想不出别的词汇。

  但毋庸置疑,贯穿于他们爱情之中,贯穿于我成长之中的这大大小小的吵架事件,一定也塑造了我。如此,我在工作和生活里,总被说成是“脾气很好”“性格稳定”“好相处”,但我深深知道,在我内心深处,一定潜伏着某种激烈的风暴。它与我的成长密切相关。我厌弃它,憎恨它,却又无法消灭它。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排斥旷日持久的冲突。人和人的争吵如果一定会出现,那么我不会回避,也不会激化,我会千方百计预警它,标记它,解决它。这也是我从我父母爱情故事中习得的一项能力。

  那次年少时的旋转,也给我留下了生理上的缺陷——我再也不能转圈了。时至今日,只要我原地转一圈以上,我的世界必然天旋地转。这也是为什么,有一年我看到春晚上,火了一位转了4个小时的小彩旗,别人看到的是她的美,而我看到的,是我逝去的少年。

  编辑部回信

  苏东:

  你的信写得很像一个短篇小说,烟火气弥漫而潜藏杀机的老式厨房,惶惑的试图用转圈化解父母矛盾的孩子,看似平静而经不起推敲的大人,被三言两语打散的记忆……里面大概是在你身上打下深刻印记又在时光里必须缓慢消化的伤痕。

  我想起自己最初的记忆,是一些画面,包括乡村小学苔藓密布的青砖路,两座小桥夹角处一棵倒映在池塘中的大柳树,还有的,就是某次父亲在门外推着自行车一脸不耐烦地催促,让我去喊妈妈,我走向厨房的深处,抬起头,看到妈妈朝着墙壁,在哭。

  果然,又是厨房,常被冠以温馨之名又情绪浮动的厨房。

  有几年,我家真是戏剧频出,在那些似乎看不到休止的争执里,我家的三个女性,我妈,我,妹妹,都深受伤害。一度,我和妹妹都鼓励妈妈离婚,但她还是没有离。她勉力地做一个好妻子,在我爸因病住院的一个多月里,兢兢业业地照顾,寸步不离。而在那些漫长岁月里,我和妹妹逐渐拼凑出父母最初的轨迹:爸爸本来和一个高挑俊美的姑娘恋爱,但对方家里觉得他出身农村,不愿意,经人介绍,他和妈妈认识,三个月就结了婚。这段关系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一直是妈妈勉力维持。

  前年,妈妈来京,我和妹妹陪她逛街,在东四九条清淡的国槐香气里,妹妹突然问,妈,你喜欢我爸吗?妈妈不说话。妹妹又问,喜欢吗?妈妈绷紧了嘴巴,说啥呢!

  其实她已经回答了。

  那次生病之后,我发现,爸爸对妈妈客气了一些。两人退休后,形势发生了进一步逆转:爸爸闷在家里刷抖音,妈妈出门去跳操,越来越成为核心。有时候,是妈妈的老朋友撺掇大家出去玩,爸爸成了那个被安排的对象,他给我发图片,“看看我给你妈照的相”。我妈穿着花旗袍,站在花丛里,眉眼平滑地笑着。

  看得出,我爸渐渐老了,这真是一句废话,但就这么发生着,以前会说的“你再这样,就别回这个家”也不提了,他终于学会了平心静气(相对而言)地说话,与此同时,显著地越来越依赖我妈。他们来北京,我爸要去书店逛逛,我妈不想去,她去了只会发困,拣个沙发角落打呵欠,我爸说,去呗,于是也就去了。我看到两人紧密地上了车,又紧密地回来。在老家散步时,他们总是一前一后,离得三五米远,在北京,他们站得紧紧的,因为这城市里是彼此最可亲近。

  苏东,相较你对父母的“无语”,我其实很可懂得令尊令堂的“不认”,记得那些干嘛呢,几十年里,叠加了欢愉、不堪、忍耐、算计的经历变得粘稠,成了陪伴,成了生命最终的确认。我们很难将此称之为爱,因为离我们想象的纯粹的爱情差太远太远,远到使我们中的很多人都难以确信“真爱”的存在,但也许使我们对爱有了平常心,有了沉于细节的行动,这可能就是“父母爱情”的意义。

  当然,仍旧渴慕纯粹的、超越性的爱的存在。

  祝有爱有情。

  

  图源剧集《人世间》

   第二封信

  爸爸妈妈结婚之初应该是没有多少爱情的。

  当年,爸爸北上烟台去当兵,奶奶相中了同村的妈妈,安排俩人定了亲。家里落款为1969年入伍留念的老照片上,19岁的爸爸、18岁的妈妈,两个稚嫩的年轻人表情都很严肃,倒是照片里大概五六岁的小舅一脸新奇。

  对于这门亲事,外公是不大满意的,虽然爸爸有初中文化,但家穷且弟弟妹妹多。不过虽不满意,外公也未过多阻拦。而奶奶看中妈妈,据妈妈说,大约是心疼她童年丧母,又为长女,还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14岁便在生产队挣工分,勤劳能干。

  而两个年轻人究竟想法如何,爸爸虽说是“父母之命”,但从小一个村长大,一点感情没有也不会同意定亲的。妈妈在多年后历数爸爸的缺点时,我问她当初为何要嫁时,她笑着说“还不是因为白面书生的模样”,妈妈是个颜控。

  爸爸在部队一待就是6年,直到奶奶去世才退伍回家。并不短暂的6年时间,不知两个年轻人究竟是如何坚持的。妈妈只上过夜校扫盲班,会写的字有限,在那些年的家书中,也未见过爸妈之间有书信。只是在众多爸爸当兵生活的老照片中,有一张妈妈的照片,已看不出具体的背景,妈妈挎着菜篮子,笑得很灿烂,那是妈妈去烟台探亲时的留影。现在想来,如果说有爱,妈妈的爱应该多一些。

  

  图源剧集《父母爱情》

  爸爸退伍回家便与妈妈结了婚,从赊来的两间土坯房开始,两个一穷二白的年轻人开始了小家的生活。爸爸退伍之初进了一家小厂,没几年厂子倒闭,家里的生计大都靠土地维持。印象里地里的活儿大都是妈妈在做,爸爸有严重胃病,稍一干点重点的活儿,胃病便犯。听说鹅肉养胃,有一年妈妈还养了6只大白鹅,但还没来得及吃,某个早上,6只大白鹅连同30多只鸡全都被偷了。妈妈心疼得大哭,爸爸骑着车顺着鹅毛鸡毛去寻,也终是徒劳。

  妈妈总是忙碌地早出晚归,疲于生存,如果说妈妈活得务实,爸爸则活得松弛。贫穷没啥大不了,爸爸做什么都不急不慢,喜欢看报喝茶,完全不像个农民。小的时候有问题习惯找爸爸,刚上学时辫子扎不好都是找爸爸帮忙。

  爸爸还喜欢搞些新花样,做饭时会给我们做些当兵时学会的新样菜,偶也有翻车的时候,有一次做了西湖醋鱼,大家都吃不习惯,被妈妈说浪费了一条鱼,但爸爸也不恼。

  爸爸的“浪费”有时很浪漫。妈妈的生日在农忙时节,她自己常会忘记,爸爸都会记得,物质匮乏的年代,一瓶橘子罐头就是爸爸的礼物,妈妈依然会说浪费钱,但幸福的笑容是收不住的。

  我和哥哥在成年后都曾发出过疑问,为何家里总是没钱?一番分析得出结论,光靠种地太难了。其实,爸爸那些年也尝试过很多方法,打零工找副业,跟人合伙做生意,但都不太成功。小时候时常听到村里的女人指责不会挣钱的丈夫没用,但妈妈从未有过类似的抱怨,只是感叹各人命运如此。

  我们都工作后,家里情况略有了改善。在我工作第三年,爸爸查出患了癌症。那是难熬的一年,化放疗期间,妈妈每天换着花样炖汤给爸爸补充营养,在爸爸身体还可以的时候每天一起散步。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他们一生中相处最多的一年,散步时爸爸会主动牵妈妈的手,妈妈泛着笑说:“一辈子没牵过手,老了还牵上手了。”我想,爸爸终究是恋上了妈妈。

  相较于同辈,底层女性的妈妈少有的被温柔对待,爸爸则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活着的自由。

  或许,在漫长的合作生产生活的艰难岁月里,两个善良的年轻人给予了彼此尊重和理解,并在互相扶持和照顾中,早已滋生出了爱意。

  

  2009年爸爸在北京治病期间,和妈妈一起去游玩长城。来信人供图

  编辑部回信

  jiang:

  读你的信是在黄昏,太阳刚刚落山,温度不热不凉,这也很像我此时读信时候的心情。短短千余字,诉说了你生命中最重要两个人的几十年时光。质朴的文字之下,是流动着的充沛的复杂情绪,其中有遗憾、失落、美好、治愈……在交织的情感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心疼,亦感觉到一种安慰。

  在编辑部最初提出“父母爱情”选题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选题背后的意义。我想,最早教会我们爱情的,一定不是什么爱情鸡汤,不是爱情相关的作品,甚至也不是每个人的初恋,而是父母。他们的相处模式,对彼此的态度和评价,从很小的时候,都在我们心里刻下了印记。无论是恩爱、疏离,抑或敌对,这个印记,都是我们眼中爱情的最早期形态。

  所以在你的信里,开头你写“爸爸妈妈结婚之初应该是没有多少爱情的”,读来是有一些淡淡的失落感。那个年代,自由恋爱的稀缺,传统观念的强大,还有时代的动荡,都决定了爱情是一种太过奢侈之物。“未爱先婚”如今在电视剧里是一个热门梗,但在那个年代,是无力选择的普遍现实。

  非常关键的一点,从1969年到1975年的六年时间里,你的父母度过了艰难的异地六年。你的母亲,从18岁,成长到了24岁。如果说父亲在军营之中,尚且有着每天固定的训练、团队的活动来填满生活的话,那么很难想象,当时还年轻的母亲,要靠什么力量来维持这份约定。

  如果回答说“靠爱情维持”,那纯属于童话故事。事实上,对两个刚定亲就分开的人来说,六年下来,不要说爱,就连相貌和声音,或许都会忘记。母亲作为家中长姐,同时又不幸幼年丧母,外加要照顾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能支持她坚持下去的,只有责任了。

  以至于在往后的许多年里,这份责任感都体现在母亲身上。你形容母亲“早出晚归,疲于生存”,说她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也“不抱怨,只是感叹命运如此”,某种意义上,这是你母亲最优秀的品质之一,但同时也是她最大的束缚。

  这会引发一个有些难过的问题:一个人真的能够依靠责任感,依靠压抑内心的情绪,而维持家庭吗?

  我相信,以你的感知,也很早就注意到了缠绕在母亲身上的这份困境。因为在少年时的美好回忆里,更多提到的,其实是父亲的故事。比如他看书喝茶看报,比如他不急不慢的处世哲学,比如他对你们的关爱——帮你扎辫子,给家人做“西湖醋鱼”。而母亲,则比较务实,精力更多用在了养家糊口上,少了与你们的陪伴。

  如果故事止于这里,那这不过是一段关于责任和坚持的往事。但真正打动我的,是爱情的生命力。在“家里总是没钱”的困顿中,在未爱先婚的无奈中,在望眼欲穿的干涸生活中,爱情竟然能一点点冲破干裂的土地,长出嫩绿的新芽。

  从18岁相亲时,母亲“很严肃”的照片,到后来去部队探望父亲,提着菜篮子“笑得很灿烂”的脸,再到给父亲养的大白鹅被偷时的大哭,再到收到橘子罐头生日礼物时,那“收不住的笑容”,我看到的是一个认真对待生活,认真对待感情的母亲。尽管生活艰难到了极致,但她依然呵护着内心最稀少、也最珍贵的东西——不是长久以来维持她的责任感,而是爱。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固然有道理,但这句话就永远正确吗?这是我读你的信最受触动之处。只是,在最后日子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父亲也不幸确诊了癌症。那一年,父亲主动牵起母亲的手,“一辈子没牵过手,老了还牵上手了”。我很难过,但也为他们更紧密的在一起感到开心——癌症或许最后会将两人分离,但爱情不会死去。

  最后,谢谢你让我读到他们的故事。看到你父亲浪漫的橘子罐头,我总想到《重庆森林》里关于凤梨罐头的场景。金城武连吃了一个月的凤梨罐头,说罐头到期之时,就是感情过期的时刻。最后,电影很伤感地总结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我想说,是有的。

    第三封信

  对于我的父母,我从未记起他们间有过任何表达温情的举动。痛苦?不至于。幸福?不可能。生活的压力击碎了两人间的温情,家庭里正常的交流是在一年以前重新开始的。

  我住的房间要新搬一个书架,理所当然的要扔掉以前的旧木柜。柜子是黑色的,散发出老木材独有的气味,我和母亲整理其中杂物,年代感厚重地铺在一本本日记上,也翻滚在厚厚的灰尘中。在那天之前,我从未想到过,家中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一直悄悄地隐藏着我父母最灿烂的青春。

  一两年前,父母间的感情,是危机重重的,因为不信任与不诚实,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失落。父母吵架,听着那些不敢相信的会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秘密。半夜醒来,看见门缝透来客厅未熄的光,听见一句句平和却又令我刻骨铭心的话,难以释怀。在那天,母亲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不要亏待我自己,不要活得委屈憋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点头,并无措地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终于,事情结束了。这无疑是一段黑暗的往事,我被夹杂在其中,日日都在怀疑我的父母为何会结为连理,为何身为夫妻会如此憎恨对方?他们的爱在哪里?反正不在此刻。

  父母都在尽力回避着双方相识相知的往事,我便刻意关注着他们生活间的蛛丝马迹。在一场聚餐中,父亲的老战友和父母开玩笑,我才知道父母初次相识是在火车上;读完那黑柜子里罗列着的一本本颜色大小各异的日记,我才惊讶地发现母亲年轻时生命的多彩。突然翻到厚厚一沓用塑料布包裹着的卡片,母亲笑了笑,说那卡片是电话卡,我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公用电话?”母亲点点头。我:“这不会是……”母亲笑着说:“这是我和你爸打公用电话打完的电话卡,当时我们认识的人都说你们快结婚吧。”

  我惊讶地看着手中一拃厚的电话卡,仿佛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可思议中夹杂着一点惊喜,又混合了许多疑惑:他们曾经那样恩爱?刹那间,父母生命的形象在我心中第一次由单调的灰白着上了五彩的颜色。他们原来也有那样的青春。

  我出生之前,父母的感情,是五彩缤纷的。他送她一件好看的毛衣,寄给她手写信,寄给她明信片,寄给她军营里过年时发的贺卡,贺卡上写着“至吾妻”。两人并非在城市里长大,都是从小生活在田地与牧场间的朴实劳动者,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到大城市生活,一趟火车使父母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又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二十年前的母亲没有穿婚纱,仅仅穿了一身红袍子,父亲直接穿了军装。母亲有些拘谨地站在巨大的“囍”字前面,手拿红色捧花,戴着红手套。两人就那样牵起了手,共同走上了那条难走的人生路。

  我流着泪,翻阅着妈妈的日记,越来越发觉自己的无知和浅薄。我发现妈妈喜欢文字,她的日记总是文绉绉的,用青蓝或是深蓝或是蓝黑的墨水抄录诗歌和文章,再批上自己的见解和感想。一本日记里夹着一枚勋章,那是爸爸的,我不禁想起小时候戴爸爸的军帽,他脸上骄傲的表情,还有那朵退伍时发放的红花,那个印着“光荣退伍”坏掉的行李箱,还有一串令人记忆深刻的部队编号。想起他的吃苦耐劳,他的能干和机敏。那是他们的青春,他们最骄傲的一段日子。

  在流逝的时间中,情深意切的人儿们慌慌张张地行走,不小心丢失了梦想与激情,遗漏了天真与文采。妈妈写字依旧很好看,爸爸依旧夸赞着妈妈的厨艺,我的父母仍旧留下了一些东西,藏在他们各自的心底。

  最后来引用妈妈日记里的几句话吧:“大雪铺天盖地,东北三省大雪常见,3月4号是我和他相识的日子,那天,风雪和寒冷都汇集到一块,也把我和他联系到一块,我们从不相识到相识、相知,想起来真是很有缘,想起来真的很开心,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2023年8月5日

  一个冒冒失失地揣摩父母爱情的女儿

  编辑部回信

  这位冒冒失失地,揣摩着父母爱情的女儿,你好。

  读到你的来信,让我一下子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父母恋爱时期照片的感觉,就像你写的那样,“不可思议中夹杂着一点惊喜,又混合了许多疑惑”。照片上的面孔我再熟悉不过,但细看时竟又有些陌生,他们脸上带着些朝气勃勃的神采,面对镜头,头是孩子般地扬着。我所熟悉的他们,也有笑,也有发怒,也有喋喋不休,但永远是两张中年的沉稳的脸,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疲倦。这样神气的表情,早已经从他们的脸上褪去了。很遗憾,在我们认识我们的爸爸妈妈时,他们就已经是“爸爸”、“妈妈”了。

  我记得我当时很惊讶,居然看到他们竟有一张拿着麦克风,在卡拉OK唱歌的照片。要知道在当时,我上初中,他们可是三令五申,严禁我去KTV的。我还只当他们老土,不知道KTV只是唱歌的地方,可是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什么嘛,原来你们年轻时候自己去,现在反倒不让我去?哦——细想想,怪不得一提到KTV,他们就总要联想到我要学坏——原来他们自己就是在KTV恋爱,于是也以为我要早恋!原来如此!

  事情虽小,却让我开始意识到,父母有些看似奇怪的逻辑,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与期望,乃至于成见或埋怨,原来多少都事出有因。只不过我们错过了太多他们的人生,以至于不能好好地了解。

  我非常理解你对他们往事的蛛丝马迹的关注。或许之前在你的心里,一直缺少一个答案,我们一家人,到底是什么缘由而聚在一起?我们现在的生活,到底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或许小时候的你很难在现有的生活里找到一个能带给你安全感的回答。很庆幸,家里黑色的旧木柜帮你保存了这个答案。这个家庭,是因为两个年轻人打不完的电话,寄不完的信,因为他们真挚的热烈的年轻的爱,所以才存在的。更重要的是,虽然爸爸妈妈嘴上不提,但他们心里肯定也一直都有这个答案。

  当然,我知道,爱情不是婚姻唯一的面貌。在那些客厅灯光久久不息的夜晚,无论是父母还是你,一定都面临着许多真实的痛苦与考验。但因为知道这样的生活从哪里来,我想你们会有勇气,将生活的道路延伸到最适合的方向去。

  P.s. 后来,我每年都会带父母一起到KTV去唱歌。他们两个内地人竟然会唱那么多90年代最流行的粤语歌,真是让我大吃一惊。那一刻,分明是两个赶时髦的年轻人坐在我身边。灿烂的青春不会回来,但那种心情会绵延,或许也有机会复现。

  第四封信

  我父母如他们那辈人一样,言辞间极少言爱,相处中又俱是牵挂,当今普遍的示爱方式,他们也乐得跟随,红包转账,鲜花礼物,按我爸的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凡事得让“老伴儿”先高兴。

  但据我所知,我爸在认识我妈前心里已然装着一位阿姨,消息的来源当然是我妈,每当谈及于此,她时而云淡风轻,时而耿耿在怀,作为听众的我却由此推断,我妈是爱极了我爸的。在她眼中,我爸的优点极为明显——聪明,正直,心眼好还有担当,更重要的,长相周正,前途光明。短处嘛,就是我爸这人脾气不大好,上来那股劲头说话难听得很,他总能精准地挑出对方最不愿听到的话,将人逼到墙角,逮着七寸猛猛戳,上下嘴唇一碰,后果堪比行凶。用我们家亲戚造的句子来讲——就我爸这脾气,也就我妈能跟他过。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妈纵然性格温润、为人宽和,也在结婚前后跟我爸缠斗了整整三年,因此,在他们同龄人的孩子快上幼儿园时,我才得以被带到世上。看得出来,我妈当时是存着拆伙散场各奔前路的心思的。那么,他们婚姻的转机在哪呢?或者说,他们的爱情何以体现呢?

  在刘震云老师的那本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说得着”是件堪比生死的大事。有个说得着的人,是人生一大幸事。话说对了说着了说到心坎里了,气便顺了,心也随之宽了,毕竟日子苦乐由不得人,如何拆解才是落地的、可行的。我爸我妈,就充分发挥了这个“说”字的作用。

  我妈逐渐掌握了我爸的脾性,他发疯时她就沉默,等我爸琢磨过味了,再以牙还牙以退为进,将沉默进行到底,直到我爸讨饶——“你别不跟我说话啊!”于是,二人共设一局,各持半瓶啤酒,对着三两小菜,从孰是孰非到展望未来,新节旧怨哪儿说哪儿了。东北有句俗语叫“话都在酒里了”,他们俩则是话比酒绵,以话带酒,酒只是个点缀,话才是主菜。那时候的啤酒盖上时常能开出“再来一瓶”的字样来,我爸揣到兜里,拎着空瓶蹬蹬跑下楼,夹着换来的酒再跑上六楼,一趟一趟不嫌麻烦,直到楼下小卖店上了板打了烊,他们俩对着月亮也能唠上半宿。我觉得,我爸也是爱我妈的。那位阿姨,早已在他跟我妈说了无数个一万句后模糊了。

  他们结婚快三十年了,磕磕绊绊并不比人少,但总是很快又无话不谈,旁人面前如何寡言,面对彼此也立马变身话痨。我爸工作在外的时候,每晚必定要给我妈打视频电话,一打就是两三个小时,手机没电才罢休。我这个电灯泡,因此也被迫装置了收声功能。我爸跟我的通话寥寥几通,几乎也都是在他联系不上我妈时才想起我这个女儿。我妈说起个什么事,甭管多远最后都能捎上几句我爸,甭管是正向的还是负面的,表情总归都是生动的、灿然的。所以你说,我是羡慕、还是羡慕呢?这不是爱情,那什么又是爱情呢?

  前不久我发表了一篇小说,某个关于相亲的片段便是取材于我父母的故事。算是我的小小私心吧,小说我不愿示于他们,这封信如若能够登出,权当我讨二老欢心吧,也不光祝有情人终成眷属,亦祝已成眷属的有情人们永远有话讲,永远说得着。

  片段如下:

  二人进去后见大堂桌桌客满,有人连着麦克风在中间激昂地讲话,难得什么什么,不容易什么什么,说几个字又要喂喂两声,扩音瞬时变成噪声。他们被服务员让到二楼雅间,进去是个能坐下六七个人的圆桌,蒙着酒红色的天鹅绒布,上面用跟桌子尺寸相称的玻璃板压住。鲍志国并没过问项梅,接过菜单翻了翻,点了一条红烧鲤鱼,一道宫保鸡丁,羊肉汆丸子汤,还有一道挂浆白果。三菜一汤,有鱼有肉,甜咸兼备。二人小口啜着沏好的茶水,等待上菜。鲍志国说,自作主张了。项梅说,点多了。鲍志国答,不多,全面一点,你挑爱吃的多吃点,看你就瘦。说完一拍脑袋,忘点酒了。项梅这时起身,走到门口喊了句服务员,声音赫亮干脆,回头看着一脸惊讶的鲍志国说,白的行吧,我也喝点。

  不知名小说家:翁珊

   编辑部回信

  翁珊:见信好。

  看你描述父母爱情的场景,很容易代入,就像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偶尔会闪现这样的场景:当我哼一首传唱度并没有那么广的歌,对面的人居然能自然地接下一段;当我追一部冷门剧,我发现身边的朋友也在追,还能理解我追这部剧的点;当我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发现他手边正好有一本我也在看的书。

  “说得着”,这种精神层面的共鸣,带来的是一种即时的情绪满足,是一种显性的快乐,也是我们可能会执着于去寻找、又常常难得的一种私密体验,不论是爱情,或是友情。遇到这一刻,就像夏天看到花火绽放,噼里啪啦,心思碎了一地。

  再往深里看,“说得着”又是价值观的一种延伸。《红楼梦》里写宝黛的感情,我对两个细节一直记忆很深,说的是宝钗和湘云都跟宝玉讲过留心仕途经济的话,面对宝钗,他是拿起脚就走,面对湘云,他说,林妹妹从不说你们这些混账话。

  宝玉对做官这件事嗤之以鼻,觉得龌龊,而这句话的杀伤力,不亚于对外宣传——你们都是俗人,这个人才是我的知己。

  “说得着”,是所有长久关系的地基,有了这样的开始,才有后边数十年的共存,即便感情被时间磨损,但因为有这样一个地基,房子不至于坍塌,关系不至于损毁。

  我推测,在你的描述之外,一定也有许多婚姻生活里的不幸,尤其是作为一个女性,面对一个一开始并没有那么爱我、又会发疯的丈夫。剥离掉那些文学修饰过的外衣,这些真实的不幸可能会更触动人,而我们也很清楚,我们对它无可奈何。

  但从你的叙述里,我能感受到,你母亲逐渐找到了一种“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的方法,这种方法里保留了一种高贵的、完整的自我:不会因为丈夫喜欢我,我的存在就多一点意义,也不会因为他不喜欢我,就觉得少一点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这种自我在哪里扎根,又在哪里被滋养和长大,但在她那一辈的女性里,其实是罕见的一点。

  幸好你的母亲已经度过了最难的时刻,希望她能继续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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