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母亲提出海外领养赔偿诉讼 其背后的心酸历史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韩泰顺对女儿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她还是小孩的模样。1975年5月,当时她们住在首尔的家中。此后超过40年,韩女士再没见过女儿。当她们重逢时,京河已成为一位中年美国女性,名叫萝莉·班德。https://t.co/v0cJyEZAXe
— BBC News 中文 (@bbcchinese) May 26, 2025

图像来源,NEWS1,第一次团聚时,韩女士用手抚摸女儿的头发。
韩泰顺(Han Tae-soon,音译)对女儿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她还是小孩的模样。1975年5月,当时她们住在首尔的家中。
“我要去市场,就问京河:‘妳不一起去吗?’但她说:‘不,我要跟朋友玩’,”韩女士回忆说。
“当我回来,她就不见了。”
此后超过40年,韩女士再没见过女儿。当她们重逢时,京河已成为一位中年美国女性,名叫萝莉·班德(Laurie Bender)。
韩女士指控,京河当年在家附近被绑架后被送到一家孤儿院,之后被非法送往美国,由另一个家庭抚养长大。韩女士目前正控告韩国政府,指其未能阻止女儿被收养。
她是近年来数百名出面指控者之一,指控涉及韩国具争议的海外收养计划,包括欺诈、非法收养、绑架与人口贩运。
韩国是全球将最多儿童送往海外收养的国家,1950年代至今约有17万至20万名儿童被送往海外,大多数前往西方国家。
今年3月,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调查发现,历届政府因缺乏监管而侵犯人权,允许私人机构以工业化规模“大量出口”儿童牟利。
专家表示,这项调查结果可能为更多针对政府的诉讼打开大门。韩女士的案件预计下月开庭。
这是两宗标志性的案件之一。韩女士是首位就海外收养提出损害赔偿诉讼的生母,而2019年,一名被收养至美国的男子则是首位提告的被收养者。
韩国政府发言人告诉BBC,对于“长时间无法团聚的个人与家庭的情感痛苦深表同情”。
发言人补充,对韩女士的案件“深感遗憾”,将根据审判结果采取“必要行动”。

图像来源,NEWS1,2019 年,韩女士在首尔机场再次见到女儿。
71岁的韩女士告诉BBC,她决心要政府承担责任。
“我花了44年,身心俱毁地寻找(我女儿)。但在这段时间里,有人向我道歉过吗?没有,一次都没有。”
数十年来,她与丈夫走访警察局与孤儿院,张贴寻人启事,并上电视公开呼吁提供线索。韩女士说,她整天在街头奔走寻找女儿,“直到我十个脚趾甲全都掉光”。
多年来,她曾以为自己接近找到了。1990年,在一次电视呼吁后,韩女士遇到一名她相信可能是京河的女子,甚至让她暂时住进家中。但该女子最终坦承自己并非她的女儿。
直至2019年,才出现突破出现。当时韩女士加入了“325 Kamra”——一个透过DNA比对协助海外韩裔被领养者寻亲的群组。
不久后,对方回报出现配对结果——萝莉·班德,一名在加州工作的护士。经过数通电话后,她飞往首尔与韩女士见面,两人在机场泪流满面地重逢。

图像来源,BBC KOREAN,韩泰顺花了几十年寻找女儿京河。她是韩国首位就海外收养提出损害赔偿诉讼的生母。
当两人拥抱时,韩女士用手指抚摸京河的头发。“我当了30年发型师,只要摸头发就能知道是不是我女儿。我曾经误认过别人是她,所以这次一定要摸头发确认。”她说。
第一句她对女儿说的话是:“对不起。”
“我一直很内疚,因为她小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总想着她一定也在找妈妈⋯⋯这么多年后见到她,我才真正体会到她有多么思念母亲,这让我心碎。”
“就像心里的一个洞被治愈了,你终于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人,”京河在早前接受《美联社》访问时说。她未回应BBC的采访请求。
两人最终拼凑出1975年5月那天发生的事。
当时6岁的京河在家附近玩耍,一名陌生女子走近,自称认识她的母亲。京河被告知“妈妈不要她了”,随后被带往火车站。
两人搭乘火车后,女子在终点站遗弃京河。京河随后被警方带走,送往孤儿院,不久后,再被送往美国,由维吉尼亚州一对夫妇收养。
多年后的调查显示,她被伪造文件,内容称她是无人认领的弃婴,父母不详。
“就像你一直活在一个虚假的人生里,所有你知道的事都不是真的。”京河曾表示。
她的经历并非孤例。
从亚洲到西方的“儿童贸易”
韩国的海外收养计划始于1950至1953年韩战结束后,当时该国极度贫困,估计有10万名孤儿与流离失所的儿童。
当时,韩国国内极少有家庭愿意收养非亲生子女,政府以人道主义行动为名展开海外收养计划。
该计划完全由私人收养机构负责。虽然名义上受政府监督,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机构透过法律获得高度自主权。
随着其权力扩大,被送往海外的儿童人数也不断上升,自1970年代开始增加,并在1980年代达到高峰。仅1985年一年,就有超过8,800名儿童被送往海外。
当时西方国家对收养儿童的需求极大——由于出生率下降、国内婴儿数量减少,许多家庭开始寻求海外收养。
当时的照片显示,前往西方国家的飞机上满载韩国儿童,襁褓婴儿被绑在座位上——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调查称之为“如同货物般的大规模儿童运输”。
报告指出,这些长途飞行中对儿童的照护极为不足。1974年一宗案例中,一名乳糖不耐症的儿童在途中被喂食牛奶,抵达丹麦后死亡。
该计划的批评者长期质疑,在韩国已进入快速经济成长的时期,为何仍有如此大量儿童被送往海外。
1976年BBC《广角镜》(Panorama)纪录片曾报导南韩与其他亚洲国家将儿童送往西方的情况,片中一名观察者形容这种现象“已经失控”,“几乎像是一场儿童贸易……从亚洲流向欧洲与北美”。
根据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报告,外国收养机构会设定儿童配额,而韩国机构则乐于配合。
这是一门利润丰厚的生意——由于缺乏政府监管,韩国机构得以收取高额费用,并要求以“捐款”名义支付隐藏费用。

图像来源,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委员会的报告中载有这张婴儿被绑在飞机座椅上的照片,该照片来自丹麦一家收养中心 1984年的年度报告。
部分儿童可能是透过不正当手段取得,韩女士等家长指控孩子被绑架。
1970至1980年代,韩国曾展开一项“清理街头”的全国性行动,将数以千计无家可归或无人照看的儿童集中送往孤儿院或福利机构。
另有父母被告知婴儿因病去世,实际上孩子仍然健在,并被送往收养机构。根据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报告,这些机构未取得亲生母亲的正式同意便安排收养。
报告指出,为了加快流程、满足需求,收养机构蓄意在收养文件中伪造资讯。
失踪儿童若无身份文件,会在资料上被登记为遭遗弃,进而被列入收养名单。
若原本预定收养的儿童死亡或被亲生父母领回,机构会以另一名儿童替代,并沿用原本的身份资料。此举可避免退还收养费用,并加速收养流程。
数十年后,这些做法令许多海外被领养者寻找亲生父母面对极大困难。
他们当中不少人在收养纪录上发现资料错误或残缺,亦有些人得知自己获配完全属虚构的身分。
“我们是国家暴力的受害者,但实际上却没有任何痕迹。这种文件的缺失,不应让我们再次受害,”海外收养儿童权益组织共同创办人韩分英(Han Boon-young,音译)表示,该组织一直争取让出生资料具备更高的透明度。
“这是人权问题。当中涉及绑架、伪造文件——这些都是跨国收养过程中出现的人权侵害。”
“我们真的需要迈向和解,承认这些经历,并让加害者承担责任。”
然而,一些关键涉事单位仍保持沉默,或否认不当行为。
BBC联络1970年代担任韩国最大收养机构霍尔特国际(Holt International,另译霍特、浩德)董事长的卜重夏(Bu Chung-ha,音译)。
霍尔特机构是多宗欺诈与非法收养指控的核心,目前已面临两宗诉讼,包括韩女士的案件。
卜重夏在简短回覆中否认任内曾将错误认定为孤儿的儿童送往海外。他表示,指控孩子被绑架的父母“并非失去孩子,而是遗弃了他们”。
霍尔特机构现任管理层尚未回应BBC的查询。
“政府是船长,领养机构划船”
专家指出,责任不仅在于私人收养机构,也在于国家。
“收养机构利用制度牟利,政府则视而不见,容许非法行为滋生。”韩国首尔大学国际法学者李京恩(Lee Kyung-eun,音译)表示。
“政府是船长,机构则是划船的人。”韩国西京大学跨国收养研究员申弼植(Shin Pil-sik,音译)说,这种结构让双方都能推卸责任。
申弼植表示,国家并非被动旁观者,而是积极制定收养政策,包括设定每年海外收养配额,甚至曾暂停部分收养案例。
《美联社》去年一项调查报道发现,历届韩国政府曾多次修法,削弱最低限度的保障与司法监督,并配合美国收养法律,让韩国儿童更容易被收养;同时也容许外国家庭无需亲身访韩便可完成收养程序。
虽然政府对外宣称该项目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但观察人士指出,这同时有助于加强与西方国家的关系。
BBC取得一份1984年政府文件显示,当时官方制定收养政策的目标,不仅是儿童福利,也包括“促进未来国家实力与民间外交”。
当被问及政府在过往收养安排中所扮演的角色时,韩国保健福祉部回应表示,正“持续努力强化国家在收养制度中的责任”,并计划推动符合国际标准的收养制度。
2012年,韩国政府修订收养法例,强化对潜在收养家庭的审查,同时改善出生父母与出生资料的追踪系统。
政府已通过改革法案,将海外收养最小化,并由政府统一处理所有收养事宜,不再交予私人机构。相关改革将于今年7月起生效。
与此同时,海外收养数量已下降。1980年代末期大幅减少,1990年代趋于稳定,2010年代再度下滑。根据最新资料,2023年仅有79名儿童被送往海外收养。
在韩国开始正视这段黑暗历史的同时,像韩女士个案这样的被领养者与亲生父母,仍在与创伤奋斗。

图像来源,BBC KOREAN,韩女士每天花几个小时练习英语,以便与女儿沟通。

图像来源,BBC KOREAN,韩女士一直在练习“我很抱歉”和“困惑”这两个词。
在首次重逢后,韩女士与京河一直难以维系紧密的关系。
除了相隔半个地球,京河几乎忘光了韩语,而韩女士也不懂英文。
她们偶尔透过简讯联络,韩女士每天花两小时练习英文,把短语写在练习簿上。
但对韩女士而言,这仍然远远不够。
“即使我已找到了女儿,也不觉得真的找回她了。我只知道她在哪里,但如果我们无法沟通,那又有什么意义?”
“我整个人生都被毁了……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弥补我所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