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河北县城民企 成为英国政府的眼中钉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2025年4月,当几名中国人试图进入英国小城斯肯索普(Scunthorpe)的钢厂时,他们遭到了本地工人的围攻。工人们嘶吼着,怒喊着,要求他们滚出工厂——尽管这里是一家河北民企的产业。

01.最后的钢铁堡垒
冲突的风暴眼斯肯索普位于英格兰中部的林肯郡,因地底富藏中里阿斯统铁矿,在工业革命时期迅速崛起,成为英格兰最重要的钢铁重镇之一。

到20世纪60年代,这座城市已稳坐英国五大核心钢铁基地之列,并因绿树成荫、厂房整洁,被誉为“工业花园”——一个既能冒烟又能赏花的理想城市。

俯瞰斯肯索普
直到今天,斯肯索普东郊依然耸立着四座炼钢高炉。英国人颇具仪式感地为它们取名为“贝斯女王高炉”、“安娜女王高炉”、“玛丽女王高炉”和“维多利亚女王高炉”,仿佛给冰冷的工业巨兽披上了皇家的斗篷。
如今,玛丽与维多利亚两位“女王”已光荣退役,只剩贝斯和安娜仍喷吐着滚滚白烟——她们,是英国重工业最后的呼吸与心跳。

根据英国下议院2025年4月11日发布的《英国钢铁工业:数据与政策》(UK Steel Industry: Statistics and Policy)报告,2023年英国钢铁业共有约3.7万名从业者,年产钢材560万吨(中国约十亿吨),其中76%为原生钢,其余24%为再生钢。

原生钢,顾名思义,是从零炼起的“处女钢”,以铁矿石为原料,经高炉高温冶炼而成;它纯净、强韧、性能稳定,广泛应用于航空航天、核潜艇壳体与高速铁路等“关乎国运”的关键领域。
相较之下,再生钢则是回炉重生的“环保钢”,主要通过电弧炉将报废汽车、老旧锅炉和断裂阳台栏杆重新熔炼而来,虽绿色低碳,却难以胜任高强度任务。
可以说,原生钢扼住了每一个工业大国的咽喉。

英国核潜艇
斯肯索普的两座女王高炉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它们和威尔士的塔尔伯特港钢厂守卫着英国最后的原钢生产防线。
不幸的是,防线正在崩塌。2024年,塔尔伯特港钢厂宣布将拆除高炉数月后,斯肯索普也紧随其后,提出了相同的转型计划。若计划最终落实,英国的原钢产能将“归零”,在G7工业集团中成为唯一一个无法自产原生钢的国家。

此消息一出,引发舆论哗然。英国人的恐惧不仅在于产能告罄,更在于决定命运的,早已不是要英国人自己。塔尔伯特由印度(专题)塔塔钢铁集团所有,斯肯索普则属于中国河北平山县的民营企业——敬业集团。
截至目前,这两家亚洲钢铁企业共雇佣英国员工约11,200人,占全英钢铁行业就业总数的三分之一,更控制着100%的原钢产能。

塔塔集团在英国共有8000员工,其中塔尔博特港占据了半壁江山
曾几何时,中国与印度,一个曾是向英国等列强出卖海关税权、筑路权、矿产开发权等权益的半殖民地,一个曾是大英帝国皇冠上的明珠,取之不竭的原材料产地,如今,它们悄然瓜分了大英的钢铁命脉。

瓜分中国的时局图
历史的剧本,是如何被反转的?
02.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英国钢铁行业遭到瓜分的历史,需要追溯到撒切尔时代。
不可否认,作为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英国也曾是现代钢铁产业的“祖师爷”。19世纪末,英国的钢产量曾高居全球之首,占据全球总量的半壁江山。

工业革命
随着德国、美国等后来者纷纷上马,钢铁大国的排位开始重新洗牌,英国虽然风头不再,但帝国的余热犹在。直到1960年代,英国依然是全球仅次于美、苏、日、德的第五大钢铁生产国。无怪乎,彼时的社会主义中国会喊出“超英赶美”的口号——毕竟,“英”还确实是值得超一超的。

1970年,英国钢产量冲上2800万吨的历史高峰,然而,在此后的数十年中,英国钢铁工业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式的溃败。
从1970年的2800万吨到2023年的560万吨,英国钢产量以年均3.68%的速度螺旋式波动下降。在所有国家中,英国钢产业的衰退速度居世界第二,仅次经济崩盘的委内瑞拉。
与这条衰退曲线相重合的,是英国政治光谱的摆动。

1979年,撒切尔夫人执掌保守党大旗入主唐宁街,终结了工党长达十余年的执政周期,也开启了英国向“新自由主义”急转弯的时代。
在产业政策领域,工党和保守党信奉着迥然不同的意识形态,工党受到国家调控观念的影响,主张对关键产业实施国有化,保守党人则是一种新意识形态——“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的信徒。

新自由主义主张,政府不仅应置身于市场之外,更应以市场机制作为最优配置资源的蓝本,对教育、医疗、住房、社会保障等传统公共领域加以改造,引入私有化、去监管化和竞争原则。总之,国家必须从经济和公共事务中退场。
携新自由主义而来的撒切尔夫人,终结了战后英国钢铁业在国有和私营之间的旋转跳跃:1951年国有化、1953年重新私有化、1967年再度国有化。

1980年,撒切尔任命伊恩·麦格雷戈为英国钢铁公司董事长,推行所谓的“理性化”战略:砍掉亏损工厂、大规模裁员。
1988年,撒切尔夫人终于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将国营的英国钢铁公司改组为私营企业。从此,英国钢产业失去了国家的补助,需要在一个更加波谲云诡的国际市场自负盈亏。
03.不可能三角
在后撒切尔时代,英国钢铁业的命运仿佛被困在一个永远解不开的“不可能三角”中:既要保住出口,又得绿色转型,还得坚持自由市场教条——三者择其二尚可,三者兼顾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首先看出口这座大山,由于迅速的去工业化,本土企业对钢材的需求量急遽减少,钢铁企业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国际,和中国、印度等新兴工业体进行残酷的全球价格肉搏战。

价格肉搏显然受到了环保的拖累。近年来,英国大量关闭燃煤电厂,建设风电和太阳能发电厂。可再生能源虽然环保,但受制于天气波动性,储能成本较高,增加了电力的隐形成本。
不仅如此,钢铁企业还需要支付可再生能源义务费用和碳排放成本等附加税,据统计,英国钢铁制造商的平均电力成本为66英镑/兆瓦时,比欧陆国家的平均水平高出整整50%以上。

如果说,法国等欧陆国家尚且能够通过政府补贴、低价电等途径,勉强弥合出口竞争和环保转型之间的裂痕,英国政府的新自由主义理念则阻碍了它向钢铁企业提供政策扶持。
三重夹击之下,英国钢铁在国际市场上逐渐失去“硬度”。面对新兴工业国质优价廉的钢铁,英国原钢毫无还手之力。

几十年来,英国钢铁企业靠着卖资产、裁员、合并重组艰难续命,可惜到了最后,仍然无法摆脱破产的命运。昔日的工业王国,终于成为新兴巨头的盘中餐。
04.“三姓家奴”
2007年,印度塔塔钢铁公司宣布收购英国钢铁公司,后者的核心资产斯肯索普钢厂从此归印度所有。
带着次大陆的魔力,塔塔似乎信心满满,试图为这家日渐式微的英伦老厂注入新活力。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是——不论姓英还是姓印,谁都拗不过英国能源价格畸高的结构性难题。

十年不到,塔塔终于熬不住了。
甩锅不如甩厂,2016年,塔塔以1英镑的象征性价格,将以斯肯索普钢铁厂代表的部分资产出售给英国私人投资公司格雷布资本(Greybull Capita),据报道,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帮助濒临破产的企业重回正轨。这个价格,可谓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接盘斯肯索普钢铁厂后,Greybull Capital不仅承诺将投资4亿英镑,重振英国钢铁业,还雄心勃勃地复活了“英国钢铁公司”(British steel)这个古老的名字,希望唤醒人们对战后英国钢铁工业黄金时代的记忆。
话虽豪情万丈,现实总是愁云惨淡,仅仅3年后,“英国钢铁公司”再度陷入破产危机。
传说中的浴火重生,变成了灰飞烟灭。

在破产前,Greybull Capital曾经垂死挣扎,英国政府申请高达7500万英镑政府紧急贷款,然而,援助最终被“金毛狮王”约翰逊领导的保守党政府判定为“非法的国家援助”。
究其原因,“英国钢铁公司”希望政府能以非商业条款提供贷款,以减轻企业偿款压力——毫无疑问,这违背了保守党的自由市场原则。

保守党政府的冷漠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2019年5月,新“英国钢铁公司”宣告破产,它唯一的核心资产——“斯肯索普钢铁厂”——被英国政府暂时接管,并在全球范围内寻找下一位愿赌服输的接盘侠。

这一次,出场的是河北平山县的敬业集团。2020年3月,敬业正式完成收购,继塔塔和Greybull Capital之后,成为这家百年钢厂的新主人。
敬业集团创建于1990年,主营钢铁,也涉足3D打印等高端制造,员工总数约为4万人——以一己之力,超过全英钢铁行业的从业人数。截至2024年,敬业已连续四年登入《财富》世界五百强名单。

如今,这块被塔塔嫌弃、被Greybull折腾的“烫手山芋”,成了敬业集团唯一的海外资产。它既是一场跨国并购的冒险试炼,也是中国民企走向全球的大胆一跳——跳得漂亮是“转型出海”,跳不好就是“自找麻烦”。
05.裱糊匠
无论是敬业,还是塔塔,都面对着积重难返的危局。
据敬业集团披露,斯肯索普钢厂每日运营都在“烧钱”,且烧得极其豪迈——每天亏掉70万英镑。而塔塔集团前战略主管尼尔玛利亚·库马尔 (Nirmalya Kumar) 的数字更夸张,他说,塔尔博特钢厂的日亏损曾经飙升到100万英镑的天价。

面对跌跌不休的账簿,敬业集团和印度塔塔集团想到了相同的解决方案:拆掉象征着传统重工业的高炉,改建更轻盈环保的电弧炉。
对于企业所有者而言,电弧炉的优势显而易见。它对人力依赖度较低,可以有效降低钢厂的运营成本。
更关键的是,它在政治上“无可挑剔”。根据英国减排计划,英国应在2050年实现碳的净零排放,而斯肯索普钢铁厂和塔尔伯特港钢厂以一己之力贡献了英国近乎4%的碳排放,对于积极的环保主义者而言,不啻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海外企业主看来,拆除高炉既有成本账,也有政绩账,可谓一本万利。但从国家战略的角度看,拆除高炉将剥夺英国为关键制造业提供国产原钢的能力。
环保话语和工业主权话语出现了分裂,英国政府难免顾此失彼。
最初,环保话语压倒了工业主权话语。当印度塔塔集团率先提出拆除高炉时,英国政府甚至为塔尔伯特港钢厂的绿色转型提供一系列资金和政策支持。

塔尔伯特港钢厂转型后,斯肯索普港高炉遂成为英国钢铁业最后的定海神针。只不过,这个定海神针千疮百孔。
2024年初,敬业集团也提出投资12.5亿英镑,拆除斯肯索普的高炉,并在斯肯索普当地与提赛德(Teesside)分别建造一座电弧炉。敬业集团声称,这将是英国钢铁史上“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最大转型”,它将满足英国政府、社会和市场对绿色钢铁日益增长的需求。

提赛德
最初,英国政府批准了敬业集团的申请。但英国人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关停斯肯索普摧毁英国本土的原钢生产能力,工业主权话语压倒了环保话语,维持斯肯索普的运转成了英国政府的政治红线。
最初发难的是工会,除了保护原钢生产能力,驱使他们走上街头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高炉改电弧炉可能导致1500-2000个工作岗位遭到裁撤。

世世代代生长在斯肯索普的居民,不愿意用自己的一生为绿色转型买单。
随着民意升温,英国政府开始“变脸”,对电弧炉项目一再拖延、搁置,原本热情高涨的绿色伙伴变成了“不合作的沉默者”。几轮谈判无果之后,2025年3月7日,敬业旗下的“英国钢铁公司”终于扔下重磅消息:提交裁员计划,并宣布启动高炉关停程序。
再之后的剧情节奏颇有些“利落”:敬业集团迅速切断高炉原料供应链,已经出港的焦炭和铁矿石也被改道他国。
06.困兽之斗?
面对高炉关停的前景,英国政府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2024年4月12日,英国议会在一片混乱与争执中召开紧急会议,通过一项“国家紧急状态”方案,授予商务大臣乔纳森·雷诺兹(Jonathan Reynolds)全权干预——换句话说,“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英国钢铁公司关停斯肯索普的最后一座高炉。

不久之后,斯肯索普高炉被政府强行接管。商务部撤销了敬业集团此前提交的裁员计划,并做出承诺:继续保障高炉的原材料供应,避免因长时间停运导致设备报废。英国首相基尔·斯塔莫也前往斯肯索普,称赞当地工人是“英国钢铁行业的支柱”。

一时间,英国仿佛又想起了工党曾经提出的“国有化”旧方子。
按照雷诺兹的测算,如果将英国钢铁公司重新收归国有,虽然纳税人需要为此承担高达2.33亿英镑的亏损,但至少可以保住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原钢生产能力——在全球产业链动荡频仍的当下,这样的“工业底线”显得弥足珍贵。
不过,保守党仍对重新国有化持有怀疑态度。党魁凯米(Kemi Badenoch)表示,国有化只是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政府最好通过补贴形式,维持英国钢铁公司的私营属性。

围绕着斯肯索普的命运,两派激辩依旧。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此时,在舆论场上,一部分英国人竟把危机归咎于“中资收购阴谋”,声称是中国人故意摧毁英国的原钢能力。


毋宁说,此类情绪化的阴谋论只是帮助一部分英国人遗忘英国钢铁业数十年间“精神分裂”的精神鸦片。
造成斯肯索普危机的,正是英国政策自身的“精神分裂”。在残酷的价格肉搏战中,决策者既希望本国的钢铁行业能够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生存下去,又不愿为其提供直接的财政或政策支持,反而要求这个勉强维持的行业为环保事业支付高昂的能源成本和税费。
直到钢厂为海外企业收购,仍然幻想着海外所有者能够兼顾利益、环保与英国的国家安全——简言之,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不啻于工业时代的痴人说梦。

斯肯索普的危机,不过是这场结构性矛盾的集中爆发点而已。从能源政策到产业政策,从自由市场信条到环保压力,英国钢铁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左右拉扯,支离破碎、命悬一线。
高炉的火焰尚未熄灭,但它燃烧的,不止是铁矿石,还有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在后冷战时代迟迟未能厘清的工业战略与国家角色。
随着民意升温,英国政府开始“变脸”,对电弧炉项目一再拖延、搁置,原本热情高涨的绿色伙伴变成了“不合作的沉默者”。几轮谈判无果之后,2025年3月7日,敬业旗下的“英国钢铁公司”终于扔下重磅消息:提交裁员计划,并宣布启动高炉关停程序。
再之后的剧情节奏颇有些“利落”:敬业集团迅速切断高炉原料供应链,已经出港的焦炭和铁矿石也被改道他国。
06.困兽之斗?
面对高炉关停的前景,英国政府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2024年4月12日,英国议会在一片混乱与争执中召开紧急会议,通过一项“国家紧急状态”方案,授予商务大臣乔纳森·雷诺兹(Jonathan Reynolds)全权干预——换句话说,“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英国钢铁公司关停斯肯索普的最后一座高炉。

不久之后,斯肯索普高炉被政府强行接管。商务部撤销了敬业集团此前提交的裁员计划,并做出承诺:继续保障高炉的原材料供应,避免因长时间停运导致设备报废。英国首相基尔·斯塔莫也前往斯肯索普,称赞当地工人是“英国钢铁行业的支柱”。

一时间,英国仿佛又想起了工党曾经提出的“国有化”旧方子。
按照雷诺兹的测算,如果将英国钢铁公司重新收归国有,虽然纳税人需要为此承担高达2.33亿英镑的亏损,但至少可以保住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原钢生产能力——在全球产业链动荡频仍的当下,这样的“工业底线”显得弥足珍贵。
不过,保守党仍对重新国有化持有怀疑态度。党魁凯米(Kemi Badenoch)表示,国有化只是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政府最好通过补贴形式,维持英国钢铁公司的私营属性。

围绕着斯肯索普的命运,两派激辩依旧。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此时,在舆论场上,一部分英国人竟把危机归咎于“中资收购阴谋”,声称是中国人故意摧毁英国的原钢能力。


毋宁说,此类情绪化的阴谋论只是帮助一部分英国人遗忘英国钢铁业数十年间“精神分裂”的精神鸦片。
造成斯肯索普危机的,正是英国政策自身的“精神分裂”。在残酷的价格肉搏战中,决策者既希望本国的钢铁行业能够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生存下去,又不愿为其提供直接的财政或政策支持,反而要求这个勉强维持的行业为环保事业支付高昂的能源成本和税费。
直到钢厂为海外企业收购,仍然幻想着海外所有者能够兼顾利益、环保与英国的国家安全——简言之,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不啻于工业时代的痴人说梦。

斯肯索普的危机,不过是这场结构性矛盾的集中爆发点而已。从能源政策到产业政策,从自由市场信条到环保压力,英国钢铁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左右拉扯,支离破碎、命悬一线。
高炉的火焰尚未熄灭,但它燃烧的,不止是铁矿石,还有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在后冷战时代迟迟未能厘清的工业战略与国家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