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容易倒闭的行业,不想说惨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台风“米娜”登陆的次日,广州的鹭江书店依然维持着不算十分萧条的客流。
老城区街道狭小,风雨一来,每个角落都是湿漉漉的,行人挨着店铺大门匆匆来去。偶尔有人收拢了伞,抖落雨水,推门走进这间位于中山大学东门外约50平米的临街商铺——这里堆满了将近1.5万本待售的二手旧书。
周六下午的一个小时里,有四个大学生、一对夫妻、一个中年男人先后光临,带走了不足十本书。而书的价格,通常不超过35元/本,均价大概在10元/本。门口堆积区,则以十元三本、一元一本的特价书为主。

鹭江书店的小读者
书店的生意,如今愈发不好做了。
近一年以来,茑屋书店、钟书阁、三联书店、北京豆瓣书店……各大知名品牌书店、独立书店的闭店消息,从全国各地陆续传来。
根据国家新闻出版署的一则信息,2024年,我国图书零售市场码洋规模为1129亿元,同比下降1.52%;更令人唏嘘的是,实洋同比下降2.69%,这意味着折扣力度越来越大。从渠道方面来看,平台电商、内容电商、垂直及其他电商,共占比86%,留给实体书店的份额,仅余14%,已不足一成半。
这是一个几乎没人看好的行业。
知名品牌书店如唐宁,独立二手书店如鹭江,无论它们的体量差距多大,首要的营收目标都是一样的:盈亏平衡。一个实体书出版人被自己“穷笑了”:“我们这个行业真的太幽默了。”

唐宁书店
这也是一个几乎没有人想主动放弃的行业。
唐宁书店的创始人鲁宁馨,曾在一次采访里提到,如果不做书店,她的财务状况会更好。但是,唐宁不会选择这个“如果”,宁愿以盈养亏,也要保下实体书业务。鹭江书店保本艰难,却也坚持为大学生开放以书换书活动。高喊着要逃离出版行业的出版人,先后换了三家平台仍不曾转行。
而在业内人士举步维艰之外,普通人在谈论一间书店时,并不首先考虑它的库存、成本、利润率等财务状况,更多被前置讨论的,是这家书店给一个社区、一条街道、一座城市,创造了多少无法用金钱计算的精神价值。
2025年的秋天,书店似乎也在凋落。也许有一天,出版业真的可以不再需要线下书店了。但种种迹象也在告诉我们,在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下,一座城市,不能没有书店。
01
谁走进了书店
唐宁书店上海复兴店闭店那天,一位妈妈晒出了两年前,儿子背着小书包第一次踏进那家书店的背影。留言板上,有人写下:“人生无真相,或许走到最后才知道。”
那一日,这间经历长期亏损的石库门小院变得热闹非凡。
有人说,一个书店一生中最热闹的两天,一天是开业,一天是停业。可是,在开业和停业之间,那些没有被标记出来的时间里,是谁走进了那家书店?

唐宁书店里的留言
2023年6月,唐宁书店的书课策划人娇珑去复兴店策划一个课程活动。没有工作的闲暇里,她坐在小院里看书。她旁边的一家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孩子,一家五口,平静地坐在夏夜的晚风里,聊天、看书。
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瞬间,让娇珑记了很久,她意识到这就是唐宁书店“与社区共生共长”的意义。至少,在步行可达的范围内,人们乐意有一个能随时坐下的书店。正因如此理念,这家于2003年在广州创办的书店,还是实体书店消逝潮里少数依然坚挺的书店品牌之一。

唐宁书店
当然,不是所有书店都可以拥有如此宽阔的场地,足以容纳众多无人打扰的闲适与消遣。在略显逼仄的街边小店,书店的“在地化”属性同样鲜明。
位于广州海珠区的鹭江书店,只卖二手书,没有咖啡、没有文创,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堆满的书、三四台给书与人共用的电风扇、几张简易座椅,和一方小小的茶台。
鹭江书店靠着中大东门,大学生占客源的很大一部分比例。学生们总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默默地在旧书堆里翻找,然后自助扫码结账。经典文学最受欢迎,譬如《百年孤独》《追风筝的人》《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到货就会被挑走。
这些充满青春气息的灵魂,在接近书本时是沉默的,鹭江书店在大部分时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的声音。但也有另一些客人正好相反,在为生活奔波的间隙,他们到书店是为了享受难得的自在。

在鹭江书店购书的顾客
老板张碧波坐镇店里的时候,鹭江书店里会随机刷新出一些“固定角色”。
水果店的老板豪哥,经常在夜里带来一些水果,他的梦想是退休以后当个赤脚医生,最近在书店买了几十本有关中医、养生的书。
做服装批发的潮汕人谢老板,最爱和张碧波聊历史、民俗。“生男孩要向地头老爷‘报到’,死时也要告别。家里祭拜祖宗,要21个碗、21双筷子,差一个都不行。”在书店,谢老板的话头总是很热烈,却几乎不提自己的生意。
还有一个过去常来造访的“大客户”,因为没有加张碧波微信,而书店经常搬迁,他们也就断了联系。一年前,鹭江书店在中大东门新开业,他们的缘分才又续上。“大客户”有时来了,手机就扔在一边让张碧波帮忙充电,来电话也不管、不接,只是细细地挑书。

鹭江书店老板张碧波
有时,鹭江书店也会来一些“奇怪”的客人。
到访的下午,一位穿着旗袍的女性走进来挑书,手里摞了好几本。同行的中年男人,大声地在书店接电话,还抽起了烟(以至于店里其他客人以为着了火),一边催促着:“好啦!挑完了没有?别人在催我了!你到底要买什么?”
店员去劝熄了烟,但争执还在继续,拉锯的时间越来越长。张碧波手上开始沏茶:“大哥,坐下来喝杯茶吧。”中年男人蓦地噤声了。
在鹭江书店,大部分人都想得到一杯茶——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或者一杯茶的时间。

鹭江书店一角
如同工作日下午的唐宁书店,咖啡区坐满了拿着书和电脑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表情看起来并不那么愉快。可是,一旦他们起身走到书的陈列区,开始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之中挑寻,这一两步的场景转换,就足以让他们的肩膀立刻松下来。
在文明的碰撞、价值的冲突和过载的信息之中,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正迎来一个爆发高峰。走进书店的人,大多有自己想要逃避的精神劫难。
02
如何活下去
然而,眼下的问题是,书店自己的困境,不比它的客人少。
首当其冲的是实体书本身的生存。一份2024年的报告显示,2019年至2023年的图书零售市场中,约1/3的图书年销量不足5本。前有“微信读书”等电子阅读平台夹击,后有短视频平台包抄,实体图书的路径已经愈加坎坷。
落到实体书店,难度升级。
出版人萧萧先后在一家网络购书平台、两家出版社任职,她清楚,实体书店在图书营销链条中的地位已经越来越低。为了降低营销成本,从前比较流行的作者签售、交流会都不再轻易举办。除了为一些特定合作,出版社会为书店定制特殊版本之外,这两个曾经紧密连接的产业链上下游环节,关系已经越来越淡薄。

鹭江书店中的特价书
当新书需要推广时,比起找书店合作,更常见的情况是,图书营销人员需要以低廉到难以启齿的佣金,去互联网上四处寻求达人带货。有一次,萧萧拿着3000元预算,去找一个商业大V做推广视频,结果对方给出的报价是几十万,她灰溜溜地逃走了。
基于这一背景再去看实体书店,就能理解一个常常为爱书人“诟病”的问题:为什么书店都开始追求颜值?为什么书店要卖咖啡和香薰,以及比书还要昂贵的玩偶和文具?
这一问题其实基于书店自己的困惑:“为什么网上的书卖得比我们进货价还便宜?为什么大家总是来书店挑好书之后,拍个照就走了?”作为出版人的萧萧解答道,即便出版社要求限价,但在电商叠加各种优惠券之下,实体书的价格战内卷严重,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在拼多多上买书。
因此,对书店而言,只卖新书,几乎成了一条不可存活的路。他们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解法。

鹭江书店,路边晒太阳的旧书
鹭江书店的解题思路很简单:卖旧书。新书的书店售价比线上高30%~50%,基本没有利润。虽然二手书同样要与孔夫子旧书网等平台竞争,但每本书的状况也不一样,到店挑选的即时消费,反而具有优势。一些版本很好的旧书,其出版质量“甚至超越了新版书100倍以上”,它们往往无法再版,因此非常珍贵,其售价大多高于新版书,基本供不应求。找到这些好书,旧书店的生存或小微盈利便没有问题。
唐宁书店则选择“万事皆可书店”的模式,转型做“社区生活方式”,将文创售卖、“日咖夜酒”、亲子体验、生活美学体验、内容策展、小剧场等延展性的商品或服务纳入,与文创主理人联营,搭建围绕“书”这一精神核心的完整生态,与所在商圈共建新文化生活空间。
目前唐宁的营收结构中,实体书、文创及活动占比约为4∶4∶2。

唐宁书店
不同门店,又会根据周边人群的特征,制定不同的主题定位,比如四海城店侧重文化活动与亲子体验,白云无限极店聚焦健康养生。
甚至,在不同城市的活动定制上也要有所区别,比如,上海人喜欢艺术、咖啡,还有博尔赫斯。唐宁书店一期售价百元以上的博尔赫斯读书课,在上海可以座无虚席,配套服务是“一定要请专业摄影师,确保照片精致”。
在深圳,更受欢迎的主题,通常是心理学和商业探索。一期关于艺术抄袭和文化挪用的深度探索,在深圳的反响很好。在广州,非遗、首饰、软陶,这些体验感强、不太具有目的性的亲子活动更受欢迎,参加者也不太在意是否“出片”。
大约十年前,唐宁书店还经常发起72小时静读夜的活动,通过图书折扣、知识互动、电影放映、烘焙咖啡,“把人聚合在一起,能够抵抗生活的不确定性”。但如今,线下活动堆高的成本,AI算法对人们生活的侵蚀,逼迫唐宁书店去找新的路径。

唐宁书店
2025年5月开始,唐宁书店开始搭建线上体系做书课内容,主动与互联网浪潮和解。娇珑开始兼做直播主播,尝试早播、晚播、邀请美学主理人分享等各种形式,让书店的受众即使在线上,也能“一起读经久的书、听明师的课,过想好的生活”。
有一阵子,她在直播陪读马伯庸的《长安的荔枝》,有时读到夜里一两点,还是会有书友,坚持陪到最后。尽管,一开始场观(单场观看人次)只是一两百,但后来终于涨到两三千。一点一点地,变化开始出现。
不同的是,鹭江书店也曾尝试过直播,却最终放弃。为了直播,张碧波总是要从晚上8点,一直熬到天亮,“身体吃不消”。最苦恼的是,“直播平台规则很奇怪,突然要罚你,搞不清楚为什么”。
最终,张碧波还是靠二三十个书友群,和一间小店,继续维持着。
03
在书店“流浪”的人
20多年前,张碧波在华师摆地摊,进了一批旧书,开始卖;卖着卖着,就变成了一间小书店。书店没有固定的名字,一年多前,他把书店从下渡路搬到了中山大学东门,鹭江地铁站附近。因为总要跟人说,“我去鹭江的书店了”,于是他为书店起名为“鹭江书店”。
最近,张碧波开始以手写信的形式,在书友群和大家对话。采访中途,他还用三分钟给我画了一小幅速写。
他是一个做决定很快的人,想写信了,当下就开始写。想画画了,立刻就开始画。想写诗了,一分钟就能写完。他曾经想要去旅游,立刻就转让了书店,不过后来因故没能成行,又继续把书店开了下去。
他在信里写:“朋友,如果阅读的过程你得不到快乐,那么你可以放下书本。我见过许多不识字的人,智慧很高。做一件事不用为什么,而是跟着自己的心。”

鹭江书店一角
有一次,张碧波去爬帽峰山,发现山里竟然可以租房,马上就住了下来,也当作书的仓库。每天早晨醒来,他都被整座大山环绕着,即便代价是,他每日往返店里,需要多花大约100元的油费、高速费。
张碧波不太主动谈“情怀”两个字,他很警惕煽情。“对外的时候,还是要以‘商业’为主,跟别人合作,怎么谈‘情怀’?”他说,“你肯定是要写实体书店非常惨,其实没有那么复杂,选择了一个事业,然后坚持做下去而已。”
可是要问他为什么一定要顶着浪潮选择开书店,他又说,明知困难重重,克服之后,那种成就感是无价的。一句话有时候能改变人的一生,一个书店开了几十年,哪怕有一个人,因为在这里买了一本书,找到了自己的价值,那它就发挥了作用。

鹭江书店老板张碧波
书店为了读书的人坚持,也在为自己坚持。
出于减少开支的考虑,唐宁书店将原本的总部办公室退租,工作人员分配到各个门店里,就近上班,运营人员也可以在家里自由工作。
娇珑有时加班得太厉害,会被朋友问:“你为什么不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开?”可是,她又发现,自己的工作好像就已经是喜欢的生活了,为什么非要分开呢?
她记得很多关于唐宁的细节。一个20年的唐宁老会员,从华乐路跟到四海店,会很感慨唐宁书店依旧在营业;社群里,书友喜欢晒自己的实体书,扉页盖着唐宁的章和购买日期。也有书友,在书店从“听”的人,变成“讲”的人,因为自己被点亮过,也拥有了照亮别人的能力。
尽管这一行好像越来越难,但书店行业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给它的经营者带来的,或许和给它的顾客带来的,是同样的东西,虽然难以用具体的价值表达,但确实是一种“内心的丰盈”。

工作日下午的唐宁书店,在咖啡区办公的顾客
2025年的春节,河南人娇珑没有回家,留守唐宁的主阵地广州看店面。
大年初四,一个小姑娘攥着红包来到唐宁书店四海城店,她央求着牵起了娇珑的手,从前台收银区,一路穿过回廊、小剧场,走到亲子区,请娇珑帮她按照自己的预算,选一个最漂亮的铃铛。那一刻,娇珑“心都化了”。
类似的瞬间,在每一个书店发生。
不过,就像张碧波说,不要宣传得太过了。他想要的,就是一间普通的书店,不要太火,不要太差。如果生意实在不好,他就去流浪。
虽然歌词记不清晰,那首属于三毛的歌还是自然流淌了出来:“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