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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拐、县城陪读、外出打工,她们成了结拜姐妹

京港台:2024-3-11 21:47| 来源:极昼story | 我来说几句


被拐、县城陪读、外出打工,她们成了结拜姐妹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奇女子

  我关注到彝族结拜姐妹,是因为一场葬礼,更准确说,因为一个叫伍甲莫的女人。

  在我长大的凉山彝族村庄,伍甲莫是一个奇女子。在村里,她总是浓妆艳抹地出现,又不时溜到城里玩,显得无拘无束,村里人称她为“腊人”,意思是不受礼俗约束的混子。

  伍甲莫出生于1978年,18岁那年,她失踪了。一同失踪的还有3个女孩,都是村民口中的“腊人”。当年,她们的失踪显得理所当然,在村里早早被判定为离世,成为教训后辈洁身自好的案例。

  谁也没想到2003年,25岁的伍甲莫回来了,带着丈夫和5岁儿子,人们才知道她当年被拐到了河南。伍甲莫是被拐者里第一个返乡的,她没有再跟着丈夫回河南,而是留在了家乡凉山。

  因为被拐、生育经历背负的污名,她后来嫁给邻村一名贫穷的汉族男人。尽管伍甲莫为人豪爽,在家支各类集体活动中,总是大方招待兄弟姐妹,但始终难以被人们承认。直到2019年,伍甲莫二叔的葬礼上,这个奇女子又一次让所有人震惊。

  老人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几个侄女的奔丧队伍成了当天焦点。(注:葬礼是争夺荣誉的竞技场。按照当地习俗,女子参加娘家葬礼,展演队伍来自夫家家支成员。)中午12点前,其他侄女儿奔丧队伍陆续出场,无论奔丧人数还是抛洒礼物,围观者都十分满意。午后,当众人认为仪式高潮已经过去时,有人传来消息,说伍甲莫的队伍正在集结。

  原本退回院子里的人们重新躁动起来,纷纷往门外走去——十几名身着彝族服饰的女性缓缓走来,领头者正是伍甲莫。女人们后面跟着几名男性,队伍最后是一辆大车,拉着一百箱啤酒,走进人群后,队伍大量抛洒礼物。

  

  

  ●葬礼上结拜姐妹的舞蹈比拼。

  原本人们对伍甲莫没抱任何期待,觉得汉族夫家肯定不会为她组织队伍,但眼前的宏大场面,在场围观者都感到震惊。

  这天,伍甲莫的结拜姐妹们卯足了劲,尽情舞蹈,赢下了主人家准备的最高奖金,也赢得了众人赞赏。有人说:“还是这些闯过社会的阵仗大,懂得人情世故”。

  这次经历让我关注到“彝族结拜姐妹”的现象。后来我知道,伍甲莫的姐妹中半数以上都有被拐、丧偶这样的经历。当地人总是以“蜡人”贬低她们,“天天在一起喝酒、厮混、逗男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在当下的彝族社会,女性结拜也不仅止于边缘群体。差不多每个成年女性都有结拜姐妹,包括我的母亲,五十岁多了也有结拜姐妹们。除非外出上学的,又或者到了60岁以上才可能没有。

  博士阶段在凉山做田野调查,作为论文一部分,我专门关注了结拜姐妹群体,参加她们的结拜活动,观察她们在各类仪式上的展演。我想要搞清楚,她们为什么结拜?结拜姐妹彼此负有怎样的义务和责任?结拜对女性来说改变了什么?

  结拜姐妹

  外界对彝族的一个看法是,男人一天到晚在喝酒,女人不停在田间劳作。这实际上是一种污名化的评价,来自于对彝族历史的不了解。

  彝族两性“分工”确实更为明显,男人们总是将社交之事作为大事,而家庭事务往往被认为只需要女人出马即可,它有历史上的原因——彝族长期面临生存危机,处于半军事化集体状态,男性被视作一个武士,肩负着战斗职责;女性则负责后勤,照顾家庭。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打工潮”来临,男性劳动力大量外出务工,留守的妻子开始需要独自生活,结拜姐妹由此而生。

  结拜仪式就像彝族平常办酒席,人们一起凑钱杀只小猪,邀请近亲、邻居参加和见证。主桌当然是女人们,通常会有一个带头大姐,举起酒杯说今天大家成了结拜姐妹……之后,她们也会在整个村落里宣扬结拜关系。

  传统彝族女性情感非常克制,参加葬礼都不能大声哭,而是以低声吟唱的形式。但结拜姐妹的聚会上,她们纵情饮酒舞蹈。每年,结拜姐妹群体都会组织一到两次的集体聚会,条件好的去西昌,白天游玩夜间烧烤KTV,条件差的就在村子里买些简单的零食、啤酒,展现出支配自我生活意识和能力,完全不同于传统彝族女性形象。

  

  ●彝族女性引领的奔丧队伍。

  对结拜姐妹而言,一项重要义务是婚丧仪式上彼此站台。就像伍甲莫和她的姐妹们,大家会定制专属的彝族服饰,现场展开舞蹈比赛。最近几年凉山彝族服装生意因此十分火爆。

  每次仪式,结拜姐妹要集体凑礼金。彝族人重视人情,比如我母亲,如果参加结拜姐妹父母或者岳父母葬礼,按照约定,每个人要出3000块,相比收入而言非常高。也有人因为礼金负担太重,托借口不参加,几次下来就会被驱逐出结拜姐妹群体。类似地,如果出现今天(帮忙)种了你们家的地,后天我们家种你出去打工了,也可能被驱逐出结拜姐妹团体。

  结拜姐妹刚兴起时,大家觉得人越多越好,我见过最多有二十多人一起结拜,后来大家发现人多了不好管理,会有人赖账,认为七八人是最合适的。

  据罗木散论文整理:中国历史上,女性结拜多发生在底层或“被污名化” 的群体,比如宋代市井娼妓组成了“香火姊妹”,清末至民初闽、粤一带的“金兰会”(被认为有女性同性恋现象)。她们被排斥在主流道德话语之外,有许多相互倾诉的情感共鸣,作为边缘群体“抱团取暖”,成为一种必要的策略。

  县城妈妈

  如今,随着人口流动,彝族夫妻分工依旧存在,只不过形式发生了变化:男性出去打工,女性留守照顾家庭成为新的主流。

  人们还是要通过集体来应对生活危机。2021年在我调研的西昌市G村,留守乡村的妇女形成了7 个结拜姐妹团体,共93人,主要年龄在30岁至50岁之间。如果算上在外结拜又或者跟其他村结拜,可以说大部分中年女性都有自己的结拜姐妹。

  问起来的时候,大家说结拜出于感性,但在我看来,当结拜成为社会潮流后,女性在考虑加入哪个结拜组织时,明显有了更多理性思考。

  事实上,总是处境相似的人们抱团在了一块。农业生产需要协作,一些结拜姐妹就充当了新的生产互助组织。一块在周边打零工、或在相同城市打工的人们,成为结拜姐妹后会彼此分享岗位,集体跟雇主讨价还价。当地一个苹果种植户说,之前每年都会有彝族妇女因为饭菜太简单集体“罢工”。

  工作干部的妻子们则是另一个群体,通过“强强联合”成结拜姐妹,谋取更多的利益。

  和很多人刻板印象不同,当下凉山彝人非常重视教育,培养孩子成为“工作干部”是他们的最高期待。我做田野调查的盐源县,有着一个庞大的彝人群体——县城妈妈。当地民政部门称,这一陪读群体(包括陪读老人)己超过5000 人。比如我的朋友阿瑟,他有一辆大货车,常年在外奔波,妻子则陪孩子们住进县城,充当监督者角色,不让他们因为留恋县城娱乐场所耽误学习。

  

  

  ●盐源县城广场上的彝族阿玛和“县城妻子”。

  在县里有了结拜姐妹,阿瑟妻子有事就可以委托她们照看子女。同时结拜姐妹也是重要的情感纽带,她们每天都会在县广场一起跳彝族特色的“达体舞”,度过无聊的闲暇时光。

  县城妈妈依旧会频繁回乡参加各类仪式。有时候我在乡村葬礼上遇到从县城回来奔丧的阿瑟妻子,她的妆容打扮完全不同日常,有种“衣锦还乡”的姿态。

  长期住在县城,每次回乡阿瑟妻子都觉得很难得,“只有回去才觉得生活有意思”。她说,在葬礼上跳舞,有更多观众,也意味着攒下了人情,“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只不过这样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因为要回去照顾孩子,县城妈妈总是来去匆匆,就像赶赴一场“演出”,演出结束后又马上坐车回城,很少能彻夜停留死者守灵。村里人十分理解她们,也会调侃“县城妻子都是大忙人,能回来哭几句、跳几段舞都不错了”。

  苦难叙事以外

  过去三十年对于整个国家而言,生活变化都是巨大的,对凉山彝人而言,这种变化或许更显著。

  过去的彝族葬礼上,男人是绝对主角,展示枪支、赛马、摔跤,这些当下要么被禁止,要么会的人少很难展示。对他们来说,原来的荣誉体系瓦解了,外界看来,也许只剩下终日饮酒、看似无所事事的状态。

  12月彝族新年之后,阿瑟会留在村里待一段时间,参加各类仪式。阿瑟有自己的大货车,在当地算得上能人,但他也面临着家庭离散——独自在村里的他戏称自己是“空巢丈夫”,如今已经学会放下彝族男人的尊严,熟练地洗衣、做饭、喂猪、放羊。

  乡村葬礼上,阿瑟妻子身着盛装走进院子时,阿瑟刻意避开了妻子的目光,扭过头假装没看到与我继续喝酒聊天,然而,只要我没有在跟他聊天,阿瑟又会偷偷瞄向跳舞的妻子,看起来有些苦涩。

  跳舞是最近几十年才在彝族社会兴起的。像阿瑟一样,彝族男性已经在葬礼上沦为观众,他们支持妻子结拜,默许她们在仪式上展演。或许也是不得不支持。而且在他们看来,女性的表演都是为了赢得夫家的声誉。

  女性在社交场合的地位日益凸显,但不可忽视的是,她们追求自我的过程中,结拜、聚会、喝酒,多数在模仿男人。相比过去,她们的自我意识在觉醒,但如果看向未来,或许女性的文化生活也会跟男性趋同。

  就像前面说的,彝族男人们喝酒,来自于融入现代社会面临的无意义感。这是彝族社会迄今仍面临的问题。

  相比桀骜不驯的彝族男性,吃苦耐劳的女性或许更“适应”工业化时代。但适应过程中,女人们也付出了惨痛代价,伍甲莫就是一个代表。

  

  ●伍甲莫装在大车里的奔丧酒。

  说起被拐,伍甲莫不愿意聊太多细节,只跟我讲述了大致过程:去外面打工,莫名其妙就被卖到了河南,具体地点连她都不清楚;村里所有人都会监督她们不让逃走,她嫁给了一个大五六岁的男人,一直到有了儿子,又生活了几年,才得到信任回家。

  根据我的统计,有290户家庭的G村,在上世纪90 年代有5名女性被拐,4人逃回,1人至今下落不明。

  回到故土,伍甲莫和姐妹们因为没有夫家支持,在各类仪式上被轻视。对她们来说,结拜姐妹就成了“救命稻草”,通过抱团取暖,努力地展现自我。

  这也是我想记录的真实凉山彝族,不止有苦难的故事,也会有不卑不亢和坚韧品质。伍甲莫的姐妹们,她们也知道仪式结束后自己会面对的残酷现实,但就像伍甲莫说的:“我们是一直以来不被看得起的人,所以我们就是要在这样人多的仪式中争气,让别人瞧得起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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