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灾手记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三十日晚， 星期三

起风了。

早些时候气象台说，每年秋季都来的Santa Ana 风今年姗姗来迟，十一月底的时候终于抵达南加州。往年的圣塔安娜风又干又热，但今年来的晚，会比较凉些。反正是每年都来的风，来就来吧。估计整个南加州的人，包括气象台的人，都没太把这风当成大事，除了防火队员准备着山火会开始燃烧。

晚上十点四十五分，把孩子们送上床。我到衣帽间，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决定明天要穿的衣服。忽然衣帽间的灯闪了几下，就全部黑下来了。

停电了。

听着窗外一阵比一阵更紧地风声，想想这种特殊情况，停电也是意料之中的。我把灯开着，想着大概三四个小时后就会修好。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干不了，也上床睡觉吧。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仅仅是我们漫长无电痛苦行程的开始。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开始发出尖利的叫啸声。说飞沙走石，下石雨都不那么确切，因为既没有砂也没有石。应该说是像在下物体的雨，我们听到房子的外墙，屋顶受到无数的物体撞击。大自然像宠坏了的孩子在发狂怒的脾气，随手抓起任何沉重的物件，任性地对着房子没头没脑地砸了过来。想起我回家的时候，把车子停在车库外面。于是和老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车开进车库。没有电，老公用手打开车库门，马上就感受到强烈的气流，几乎都走不出去。急急忙忙把车开进车库，门关紧，逃回卧室。但屋里也没有安全的感觉，听着乒乒乓乓地撞击声，时刻担心屋顶会被掀开，被砸漏；或是干脆，连整个屋子就会被从地上卷起来。那个感觉就像是小时候下雨时听到炸雷，虽然现在不是雷，但感受是一样的，就是：害怕。

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提心吊胆，想着不得不顶风修复电路的工作人员，着实同情他们。渐渐地，困意袭来，在外面的呼啸风声中入睡了。

十二月一日， 星期四

早上六点钟起床，电还没有来。但屋外已经有了光线，风也小多了，树枝在微微摇晃，但已经没有风声。开门出来，空气清冷，前院后院，满目疮痍，遍地狼藉。南加州特有的高大棕榈树被夜间的狂风肆虐，掉下无数的叶子。我们和邻居的院子里堆满了巨大的棕榈叶。风吹倒了院墙上的板子，掉下来打翻了装满易拉罐的回收桶，满院子都是易拉罐。一个半个车大的树干带着一大堆叶子，从树上生生地被拉断，躺在我们的车道上。邻居后院的一棵大树，被拦腰折断，倒在了他家的屋顶上。还好是斜靠过来的，不是正正地砸在上面。我问他们夜间听没听到响声，他苦笑着说，咳，夜里的响声听到的多了，哪里分辨得出哪个声音是哪个？屋顶没有被砸漏就很好了。

送女儿去上学，开出车道就看到对面街上一棵大树横躺，眼见得是开不过去了，好在我们不用到那边去。拐上主要大街，红绿灯全部失效，大家全当四面路停车(four-way stop)，小心穿过。开着开着，忽然发现前面的路没有了，一道绿墙横空出世。一时反应不过来，往前走走，恍然大悟：原来一棵大树倒在路上，占领了全路，那么大的一棵树啊。只好拐上旁街，曲里拐弯地到了学校门口，校职工门前挥手：今天停课。女儿兴奋地大叫，抓起手机来给还没出门的朋友们打电话。回来路过小学，小学也停课了。孩子们高兴透了。加州一年四季气候相对平和，没有什么气象灾难，从来没有停课的时候。每到冬天，美国东部北部大雪封门的时候，学校都会停课，孩子们都羡慕不已。今天，她们可算有了停课的时候了。

往公司打电话，得知公司依然有电。老公在家收拾院子，把孩子们送出去帮忙，自己到公司去上班。路上到汽油站加油，后来得知，汽油站是当天我们哪个地区唯一的一个还经营的店面。他们大概自己有发电机，又有燃料，所以生意照作。

到了几十英里之外的公司，竟然风和日丽，气候宜人。同事们说昨晚的确刮风，但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把家里带来的电器一一在办公室里充电。网上一查，得知家周围的十几个城市为重灾区，大面积停电，生意店面全部停业。回家的路上，在还有电的城市里买了晚餐带回家，但袋装冰块和手电筒全部脱销。过了某条街后，就进入了全面黑暗的地区。街道两边的所有建筑都是黑的，路上只有行车的车灯。大家都小心翼翼，缓缓爬行。这样的黑暗，我只过去在国内的农村里见过，很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到家后，家里还有煤气可以做饭，但冰箱尽量不打开，保护内部食物。还有热水，起码还可以洗澡。孩子们很高兴，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十八世纪的人类生活，几间屋里，点满了大大小小各种蜡烛。

十二月二日，星期五

一夜无电，清晨依旧无电，学校只好继续停课。但阳光普照，看样子会是个好天气。尽管气象预报说，圣塔安娜风将继续从周四刮到周五，但周四晚上已经证明预报不准，一夜无风。老公决定留在家里，和孩子们继续幸福的十八世纪的休假生活。我则接着当二十一世纪的职业妇女，上班去也。

开车拐上大街，发现街面上的店面都开始营业，不知道是他们自己有发电机，还是电力公司先给主要街道恢复了电力。应该是后面一个比较说得通，应为主要街口的交通红绿灯已经恢复功能。我看了顿生希望，打电话给家里，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以为通电指时可待了。

广播里，网上报纸上，众多专业人士，各种科学证据纷纷出场，论证此次圣塔安娜风的威力。主要的理论是：从北加州过来的高压，和从亚里桑那州过来的低压相遇，产生气流。两个压力区的差别越大，气流越强。从海岸形成的圣塔安娜风吹向陆地，如果陆地是广阔的平原，那也就比较大的风而已。但我们十几个城市是在山脚下的山谷地段，从我们这边的主要街道的名字是山谷大道(Valley Blvd)，你就能够想象得出我们城市所在的地势了。大面积的气流通过瓶颈般的山谷，速度，强度都大大提高。据说，当晚风力最强点达到每小时97英里的速度，我们家那里的风速大约是每小时70英里。气流经过，大树纷纷遭殃。南加州是沙漠气候，树木都是人工培养的，用水浇出来的，因此树根不深。此次大风把许多大树连根拔起，据说这十几个城市里一共刮倒了一千多棵大树，仅帕沙迪纳(Pasadena)一个城市就失去了五百棵大树，好多都是近百年的老树。

上网去查电力公司的网站，看看住家处何时可以恢复电力。网站语焉不详，停电的住户太多，就是写着员工们在努力恢复，每天24小时连班作业。因为许多电路因为大树倒下来把电网一同挂掉，因此首先要锯树，然后接线。为保证工人的安全，必须大面积停电，云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回家。屈指一算，停电大约快到48小时，冰箱里的食物快要不保。当晚大做大煮，每个人把肚子吃得溜圆，反正那食物不吃，就只能丢掉了。

孩子们已经玩腻了能玩的游戏，有点失去了耐心。没有电视，没有电脑，这个度假很有些美中不足。家中用电池的游戏机，Game Boy, kindle Fire 等等，都玩到电池用光了。十八世纪的生活彻底失去了它的动人光彩，用凿壁偷光，雪案萤灯看书的那些人的眼睛一定不会好，因为就着烛光看书非常困难。大家都寄希望，周末这两天最好恢复通电。

十二月三日，星期六

孩子们的同学家里已经通了电，我们这里依然没有。好在外面的店面都营业，把孩子们带去逛店吃Pizza。一天无所事事，四处晃荡。超级市场里的东西看着不能买，因为吃不完就没地方存放。冰箱里的东西大部分都变软，抢救出一些必需品，放进加了冰块的Cooler里面。晚饭到超市里去买了一只烤好的整鸡，一大盒炒饭，一大袋子葡萄，回来全家瓜分吃掉，也算是荤素全有，饮食平衡了。

暖气不能用，虽然烧煤气，但是电控制的。洗衣机也不能用，没有电无法操作。连烤箱也没法用，好像也是电控制的。邻居家更惨，他们连热水器都是电操作的，连热水都没有。在今天的社会，我们太依赖电力了。

十二月四日，星期日

还是没有电，现在大家都已经失掉耐心了。据停电的那时起，已经超过72小时。大家都觉得是应该谴责电力公司的时候了。电力公司力辩，他们从外面调来帮忙的员工，他们连续24小时全天工作，他们尽他们的全力。因为加州是地震多发带，每年电力公司都花大笔钱进行地震紧急情况预演。但面对强风，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何况，南加州既没有龙卷风，也没有台风飓风，怎么也想不到每年的圣塔安娜风也会来捣乱。据说这是近三十年的第一次据有如此威力的大风。

到了晚上八时，我们周围几个地区许多住户已经恢复了电力，只有我们这个区还是一片黑暗。开车经过有电的区域，心里涌上各种复杂的感情：羡慕，嫉妒，委屈，愤怒。我和女儿讨论，如果现在见到电力公司的工作人员，是不是要冲上去暴打他们一顿？到了超市，告诉店员我们依旧没有电，店员们大表同情。但我忽然发现，这个同情在这时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即不能吃，也不能喝，不能拿来上网，不能用它洗衣服，不能当电视看，不能作为暖气。真的是苍白无力，空洞无用之话。

我们不需要同情，我们需要恢复电力！

十二月五日，星期一

我们进入停电的第五天。

周日夜里寒流袭击南加州。南加州是沙漠气候，早晚寒冷，中午一般可达七十多华氏度（21摄氏度），是典型的早穿皮袄午穿纱的地区。今天早上起来，外面气温为38华氏度（3摄氏度），室内因为没有暖气，室温为53华氏度（12摄氏度）。孩子们冷得不想起床。学校在停课两天后，硬着头皮开学。没有电，没有暖气，校门外贴出告示，要求孩子们多穿衣服。听说那天好多教师把课放到室外上，太阳一出来，室外的温度比室内的还要高。而且，室内没有电，看不清楚，室外却是阳光灿烂。在互联网社会长大的孩子们，又过了一回第三世界国家学校里没有教室的学生生活。

送孩子们去上学的路上，碰到家长们都很愤怒和无奈。据最新消息，今晚八点，这个地区应该恢复电力了。但这么多天了，电力公司一直保证短期内恢复电力，但却不能兑现他们的诺言。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保证今晚能不能实现。

下午四点钟，我接到放学回家女儿们的电话。在电话里，她们问，“妈妈你猜猜，我们按了一个钮，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

“车库的门打开了！我们有电了！”她们告诉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电力公司的人在我们这条街上工作，告诉她们，已经通电了。我问，你们没有把电力公司的人暴打一顿？她们唧唧呱呱地笑成一团，哪里哪里，终于有电了，我们很高兴。

看来人们都是很健忘的。

后记

在停电114个小时后，我们这个区终于恢复了电力。冰箱里价值几百美元的食物全部丢掉。虽然和大多数的人相比，我们算是等待的时间长的。但和一些更不幸的人相比，我们还算是幸运的，有些住户停电期间长达六天甚至七天。抱怨之声非常之高，被公民选出来的各级政府官员纷纷出来指责电力公司，电力公司力辩他们已经做到能够做的事情。受到公众的压力，州政府的公共设施管理部门已经开始对这次电力公司的修复电路不力一事进行调查。不管是什么情况，这次事件都应该给大家敲个警钟。南加州地处地震多发区，长年累月演习防止大地震。一旦大地震发生，断电的绝不仅仅是这时几个城市而已，而且还可能断水，断煤气。无论大家是不是在南加州，都应该储备紧急情况物资，做好应付最坏情形的准备。

我们这次虽然没有电，但还有煤气，还有热水，不能算是非常糟糕。而且，比起大雪封门其它州的情况，我们也还算是好的，起码我们还可以自由出入。

断电的那几个夜晚，走出屋外，晴朗无云的夜空中，在清晰可见的太白星的旁边，半轮皎洁的月亮，把一片清亮的银辉洒向大地。周围黑暗的房屋默然静立，月光在它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深吸一口气，让清冽的空气流遍全身，心灵仿佛也得到了溶入大自然的净化，有说不出来的畅快。我对孩子们说，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月色，是你们在充满了城市灯光的夜晚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