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闯红灯的经历(被照相机给照下来了) [2013/06]
- 由中国人不守规矩引发的小感慨 [2013/11]
- 当老人摔倒之后 [2013/12]
- 电影《The Descendants》(后裔)—一部给成人看的电影 [2011/12]
- 减肥!减肥!! [2013/11]
- 读古文小品手记之三:张庭玉的“恕” [2010/03]
- 北京出租汽车司机的一番话(二) [2011/06]
- 旅途中小小的不愉快 – 抱怨一下美国 [2013/11]
- 北京出租汽车司机的一番话(一) [2011/06]
- 高仓健和他的三部电影 [2014/11]
- 北京人和炸酱面 [2012/09]
- 你的膝盖疼吗?分享一下我的经验 [2014/06]
- 为什么在美国不可能全面禁枪 [2012/12]
- 女儿初中毕业了,悲耶喜耶? [2011/06]
- 洛杉矶暴乱二十周年纪念日 [2012/04]
- 一定要早婚早育—由母亲节的祝福想起的 [2011/05]
- 本命年 (小说) [2014/01]
- 纪念一下狄更斯 [2012/02]
- 甲状腺和练气功 [2010/03]
- 谁来扮演孩子们的牙齿仙女? [2010/04]
- 从迈克杰克逊私人医生的过失杀人案聊聊美国刑事法庭的听证辩论和陪审团制度 ... [2011/11]
- 另类的同桌故事 – 不是初恋也没有友情 [2012/01]
- 风灾手记 [2011/12]
- 写在小说《那个年代的故事:春花秋实》的后面 [2010/12]
- 公司里的故事:花落谁家 [2010/05]
- 也当一回旧时北方农村的新媳妇 (女人话题) [2010/07]
- 那个年代的故事:春花秋实(一) [2010/11]
- 那个年代的故事:春花秋实(十) [2010/11]
前一阵村里实行写旧日的同桌故事,因为我这个同桌的故事不是青涩的初恋故事,不合当时的潮流,怕扫大家的兴,所以就没发。既然写了,现在把它发出来。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是在北京西郊( 那时是真的郊区,在北京城门的外面,现在都算是城里了 )的一片宿舍楼里,这片宿舍楼基本上是国家各部的职工宿舍。小学校就设在这群高楼中间。紧贴着小学校有一片平房,大概有三,四十户人家的样子吧。谁也说不上这片平房里住的都是什么人,能够知道的就是他们是一群低收入的人家,但绝不是正经工厂里的工人们。住在楼房里的人都把住在这片平房里的人称为“住小平房里的”。
既然小平房在小学校的旁边,自然住在这里的孩子们也在这所小学里上学,当然,学校里绝大多数的学生还是国家干部的子弟。小学里老师每次排座位,都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而且一般都是一个学习好的和另一个学习不好的排坐在一起。美其名曰是让学习好的帮助学习不好的。想想当时真的很傻,怎么就没想起来跟着学习不好的同学学坏呢?一学坏老师自然就会把座位调换,换到学习好的同学旁边了。
我的个子比较高,在班里从来都是坐在最后一排。小学五年级刚开学的时候,老师把我和一个住小平房的男同学叫做张国庆的排在一起。我当时很不高兴,这张国庆功课巨烂不说,而且是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的那种烂,不光在我们班里垫底儿,就是在全年级也是垫底儿的。最让我不开心的是,这张国庆也不是什么高个子的男生,他跟班里其他同学相比,也就是个中等个头,老师为什么要让一个中等个子的同学坐到最后一排我的旁边来,实在让人不能理解。
老师让张国庆坐过来的时候,他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过来把椅子往旁边一拉,把我和他中间的距离拉得很大,好像他还不稀罕跟我坐同桌呢。第二天就更过分了,他上课前走过来,索性把课桌也往旁边一拉,连课桌都不挨着。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一看不乐意了,“张国庆!你把课桌放好,放回原地!”张国庆没办法,把课桌推回来,但椅子还是拉得开开的。全班同学都回头来看我们,我觉得特丢脸。后来张国庆就每天把桌子往外拉一点儿,一天一天的,距离越拉越大,直到老师再喝令让他把桌子放回来。然后,他就再重新往外拉桌子,一次一次,反复玩这个游戏。
上了两个星期的课,我就明白为什么老师要把他放在最后一排了。张国庆上课从来不听讲,他倒也不在课堂上闹,就是一上课就趴在桌上睡觉,作业从来不做不交,考试时就在卷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白卷。老师经常在课堂上骂他,问他话他也不哼不哈,弄得老师也没脾气,过了几天也不骂了,知道骂了也没用。这样的同学自然是不能放在教室的中间坐着,那样会影响坐在前后左右的同学们。
有一天刚上课,班主任进来就对着张国庆大喊,“张国庆!你的学杂费怎么还没交?回家让你妈把钱交来!整个学校就剩下你一个人没交了,开学都两个多月了,学费还不交,你好意思吗?”
当时的学杂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个学年大概是一块两毛五,再加上几毛钱的书本费。我第二天把一大摞同学的作业本交到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几位老师正在议论这件事,“。。。。张国庆他妈说,那孩子不是上学的料,学也学不好,他家交这学费也困难,所以不想上了,问问能不能让张国庆退学?”旁边马上有老师接话,“那哪儿行啊,国家规定适龄儿童都要到学校去上学,哪儿能随随便便地退学?”
五年级的每个班里都有那么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这些男孩子功课特差,但却是课上课下捣乱的刺儿头,总是闹事,唯恐天下不乱。我们班为首的一个叫做孟进军。这天一下课,孟进军就冲着张国庆嚷嚷起来了,“张国庆!我昨天看见你丫拿着一大堆火柴盒去上交。你丫也他妈的糊火柴盒呀?那他妈的不是老娘儿们干的事吗?你丫真他妈的丢脸!”张国庆也他妈的几句跟他对骂起来。
孟进军这样的男孩子之所以讨厌,就是不光嘴上占了便宜,进攻了他人不算,还非要过一过肢体接触,拳打脚踢的瘾。他朝张国庆靠过来,上去就给了张国庆一巴掌。孟进军在班里总有那么几个男同学成天跟着他欺负同学的,这时他们也围上来一起向张国庆进攻。他们这一拥过来,我的课桌也惨遭池鱼之殃,给挤到一边去了,上面的课本铅笔掉了一地。张国庆回打了几下,眼看着对方人多势众,招架不住,抽了个空子,一晃身,从教室后门跑出去了。“追呀,追丫的!”孟进军大叫着,伙同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起追了上去。
班上除了张国庆,还有几个住小平房的同学。有甲乙两个住小平房的女同学,本来是好朋友,但为了小事口角,赌气彼此不说话。女生甲因为个子高,也坐在最后一排,平时排队站队,我们两个总是挨着,所以跟我的关系很不错。这天课间,她很神秘地把我叫过去,请我帮她一个忙。她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是一封给女生乙的信。信里以第三者的口吻指责女生乙,替女生甲辩解。她要我把这封信抄一遍,然后悄悄地放在女生乙的课桌上。她说她不想自己亲自写信,好像求着女生乙和解一样。并要求我替她保密,不能说这信是她的意思。我答应着,照着她说的办了。不料一下课,女生乙就找到我,第一句话就是,那信是不是你写的?她说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字。接着她又问,这信是不是女生甲写后让我抄的?我当时好不尴尬,答应要为女生甲保密的,所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女生乙笑着说,你不用瞒着了,那信的口气,一看就是女生甲的。我当时很担心,本来说好要给人家保密,现在全都招了,不知道女生甲会不会生我的气。结果证明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下午上课前,女生甲乙都来找我,说她们和好如初了。为了感谢我的帮助,她们决定放学后请我到她们家里去玩。
我们住楼房的人很少有人有机会到小平房那一带去,所以我一听就欣然同意了。放学后到了那里一看,实在是乏善可陈。平房建造的时候肯定不是正规设计的,房子全都杂乱无章地凑在一起。她们两家屋里的光线都很暗,室内的家具也很简陋,没有什么好玩的。她们也知道在家里没有什么可以娱乐我的,就带着我到外面去。外面的地面坑坑洼洼的,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后来我们在一个自来水龙头前停下来,据她们说,这个水龙头十几家共用,平时洗菜,洗衣服都要排队。正说着,就看见张国庆端着一盆衣服往水龙头这里走过来。等他看到我们的时候,马上转过身,嗖地一声就跑掉了。
我明知故问,“那不是张国庆吗?”
两个女生心里明白大家都看到了,也没什么可瞒的,只好说是。
我大为好奇,“怎么张国庆还洗衣服?”那时候,一般家里都是妈妈洗衣服,除了大件的床单被套窗帘,很少看到当爸爸的插手,更别提家里的男孩子了。
两个女生犹豫了一下,解释说,其实张国庆在家里什么都干的,做饭洗菜,洗衣服。他爸瘫在床上无法工作,他妈不工作,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妹。他在家里要帮他妈的很多忙呢。
我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那孟进军说他糊火柴盒的事儿是真的了?”
两个女生脸上的表情非常尴尬,含糊应着是啊是啊,就把这事儿带过去了。
后来,居委会办了一个街道工厂,把没工作的家庭妇女都组织到工厂去上班。那时我们才知道小平房那片几乎家家户户都糊火柴盒,目的就是能够每月挣几块钱补贴家用。
过了一阵子,有一天课间的时候,孟进军又大声嚷嚷起来了,“张国庆!我昨天他妈的看见你丫在那儿捡破烂儿啊?你丫他妈的是个捡破烂儿的呀?”他那几位狐群狗党连忙问怎么回事,“我操”,孟进军说,“我昨儿看见丫挺的跟着那个捡破烂的老头儿一块儿捡破烂儿呢!丫拿着大筐小筐的,还有捡破烂儿用的耙子。”转过头来对着张国庆骂道,“你他妈一个捡破烂儿的,又脏又臭,你丫他妈的臭胳肢窝!”对着他那群打手们一挥手,“揍丫的,丫他妈的捡破烂儿,影响市容,还他妈的到学校来污染空气!有丫挺的在咱班里,真他妈的给咱丢脸!”张国庆见这帮人群拥而上,势头不好,从座位上跳起来,转身又从后门跑出去了。孟进军们又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似的,追了上去。
从那以后,张国庆每天都在上课铃响后从后门溜进来,下课铃一响就从后门溜走。我们坐在最后一排,他近水楼台先得月,离后门最近,逃跑容易。张国庆在老师那里不讨好,欺负他打他是最容易的。除非张国庆本人向老师告状,一般老师不会知道这种事,知道了也懒得管。所以,张国庆对这类事都是自我处理。他就像在教室里对付老师一样,万事低调处理。孟进军们对他穷追猛打,他总是打不过就跑。不过逃跑总不是个办法,终于有一次,孟进军们把他的脸上打出了血,老师不得不出面干涉。孟进军们看篓子捅大了,从此以后就收敛了一些。
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上同学人数恰好是单数,老师于是让张国庆自己单独一张桌子坐在教室的最后。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我行我素,上课睡觉考试交白卷,在学校里什么都没学到。但我终于不用再和他坐同桌了。
小学毕业后,我和张国庆上了不同的中学,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了。上大学后,我有时在家附近碰到当年的小学同学,会站下来聊聊过去同学的情况。据说张国庆熬到初中毕业,总算不用再继续在学校里受罪了。他没有上高中,而是工作了。至于他小小的年纪去做了什么工作,就不是大家肯用心思记住的了。
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对住小平房里的同学的贫困家境漠不关心是肯定的。但其中也有政治原因。在改革开放以前,国内最吃香的是工人农民等劳工阶层。老师每次提起某个工人子弟的家长,都是用很尊重的口吻说话。但唯有对住小平房的同学的家长,没有什么好脸色。有传言说这些人在解放前都是三教九流式的人物,总之是没有被政府在解放后列为劳工阶层的,属于地富反坏右里面的坏分子。既然大人们对他们的情况讳莫如深,我们这些孩子自然也不会去过问。现在看来,张国庆的母亲说的话也还是有些道理的,张国庆不喜欢读书,他家里还要出钱付学费,怎么说都是个浪费。文革时期国家穷,物资乏馈,就是在北京,店里货架上空空如也的情况在我的记忆里也是有过几次的。那时的菜市场把凡是没有烂掉的菜帮和发蔫儿的菜叶堆成一堆论堆卖,我经常见到住小平房的人,一毛钱买一大堆这种菜,能吃好几天呢。国家有适龄儿童一定要上学的政策固然不错,但这类不受政府待见的贫困家庭根本拿不出学费来,政府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给解决,把这些孩子放到被遗忘的角落里了事。张国庆成了心不甘情不愿被逼着去上学的了,一块两毛五的学杂费可能是当时他家半个月的伙食费。
张国庆在小学六年,除了跟孟进军们对骂,很少和同班的其他同学说话,即使是和他一起同住在小平房里的同学们。我和张国庆坐同桌整整一个学年,从始至终,我们两人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话,就连正眼看过对方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