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你一生没商量：我们应该为孩子设计人生吗？

当父母的一大乐趣就是琢磨孩子能够出息成什么样。娃刚弹出了第一首练习曲，就开始想象他在卡内基音乐大厅里表演的盛况；老师表扬了几句这孩的作文，就考虑要给他买礼服这样在领普立兹奖时就有衣服穿了。虽然有点可笑，但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有人还更进一步，把孩子一生的道路都设计好 - 儿阿，你不要朝两边看，只管沿着这条道路向前走就对了。

为孩子设计人生的事我以前在某种程度上也做过，但在经历了一系列失败最终认识到这是徒劳的。现在无论大宝小宝或者是学生在询问一些职业选择问题时我的回答很保守：“这要考虑自己的兴趣和能力，也要考虑到社会的需要；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但最终要你自己拿主意。”

我这样做的第一个原因是说了也白说，孩子多半不会听你的。我在博文“会拓朴学的女孩”说过大宝选专业的故事，其实她在工作后依旧变化不断，换专业像换衣服似的。对此我都习惯了，随她去了。大宝可能是比较极端的例子，但美国长大的孩子很独立，不大听父母还是很普遍的。这其实不一定是坏事：娃太听话，有出息也不大。第二个原因是未来是不可知，你很可能说错。科技发展、人工智能、全球化等因素也使得传统职场正在发生剧烈变化，今天火热的行业可能转眼就不行了。另一方面人的寿命变长，现在毕业的大学生恐怕要70多岁才能退休。现代人在50年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可能要回几次学校、改几次行。与其把注意力放在押宝上不如培养终身学习的能力和意识。第三个原因是我不想担这个责任。中国老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意思是职业选择的错误很难改正。我不担心那些不听话的学生，更多是担心少数把我的建议当回事的人。假如学生50岁了对我说：“我原来可以成为摇滚歌星的，就是听了你的话，现在成了人人痛恨的银行家，我一辈子都毁了。”你说我该如何回答？

人生也可以复制吗？

中国人善模仿。不但要山寨别人的产品、抄袭别人的主意，剽窃别人的文章，甚至连人生道路也想复制。今天讲的故事是我在国内的一位朋友。他在上海某大学当教授，还有点小名气。教书原本是清贫的生活，但因为阴错阳差，他在上海滩买下了几处房产，这下不得了。具体身价多少就不说了，反正不差钱就是。这位仁兄为培养他的独生子也花了不少心血。在中国人去海外旅游还不大常见的时候就带儿子去希腊，土耳其，美国等地旅行，目的是想让儿子开阔眼界。关于产业的承传他有些奇芭想法：与其把房产直接传给孩子，不如把房子变成钱，再换成经历和体验，然后再变回钱。具体的做法是：让孩子在国内上大学，打下国文基础，然后到日本去读硕士，到美国去博士，再到欧洲做博士后。朋友认为，有这样的经历，回国当个大学教授应该是没问题。文科学生在国外拿到资助的可能性很小，但是没关系，朋友打算卖掉一套房，从本科到博士后的资金都有了。

朋友的这套想法还是有可圈可点的地方。首先他儿子不是啥事不做就可以得到产业，而是要苦读N年才能成正果；其次这样做还真有可能成功，假如娃是块料子的话。不大清楚的是这到底是娃自己想要的还是老爸的一箱情愿，也不清楚孩子是不是真正喜欢文史哲这类东西。除了设想之外朋友还真有后续行动，他有次跟我说正在联系到哈佛去做访问学者，如果搞成就把儿子也带去，这样娃可以在哈佛旁听。

说到这里你如果觉得这情节好像有点熟悉，那就对了。这个主意其实并不是朋友的原创，他是从清末民国一直到解放后的大儒陈寅恪那里偷来的。陈1890年出生于清末的一个书香门第，其父是诗文名家并且开有学堂，所以他的家学功底深厚。1904年14岁的陈寅恪随其兄去日本求学，后来又辗转欧洲各地的大学。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回国避战数年。1918年陈寅恪28岁时获得公费资助去哈佛跟随蓝曼教授学习梵文和巴利文。据说当时时局不稳，官费停止，害的他只好每顿吃炒腰花(因为便宜)。从1921到1925年陈转去德国洪堡大學，向多名导师学习东方古文学，古中亚文字，蒙古文等。很奇怪的是陈寅恪四处求学，最终一张文凭也没有，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职业游学生。但是没有文凭没关系，有真才实学就行。1925年陈寅恪回国，受聘于清华大学任教授。如果从14岁算起，他的游学生涯竟然有20年出头。后来他成为清华早期的四大导师之一(另外三人是梁启超，王国维和赵元任)，这是后话。

分析陈寅恪能成为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学贯中西的大家的原因，他独特的求学经历只是因素之一。我认为他个人的资质和才华，以及他治学的态度起了更重要的作用。解放后中央想请他出山领导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陈寅恪在1953年写的“对科学院的答复”[注1]一文中给出书面回答。他反复强调学术研究最重要是要有脱离“俗谛之桎梏”的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这里的“俗谛”是指当时社会主流的看法，在民国是指三民主义，解放后是指马列主义。陈寅恪写道：“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他还跟党中央谈条件，如果你要我当所长，就要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现在回过头来看都觉得他很大胆，也有点幼稚。这样的态度在反右和文革时不受冲击就怪了。

我朋友对陈寅恪是相当推崇的，不然也不会要他儿子向他学。可惜他想学的只是些支节和表象的东西，陈寅恪身上作为文人的最可贵的独立风骨他却视而不见。这当然并不奇怪。当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大部分都已成为体制的既得利益者。吃的喝的都是体制给的他们还有什么独立可谈？我的朋友想让儿子走别人设计的、走过的路而成为一个有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的人，你说有可能吗？娃即使按照老爸的设计当上了教授也绝不会是陈寅恪。

人算不如天算

给孩子规划的人生到底有没有可能实现？我的估计：成功的可能性不是零，但也差不了多远。果然，朋友的孩子没能如愿地考上国内的理想大学。现在改变计划，要到国外去读本科了。

不久前我同朋友一家一同吃了顿饭为孩子出国饯行。我问起他对老爸为其设计的人生有什么看法，他讲了几句实话：“该我想的事都给老爸想了，该我说的话都给老爸说了，我不会想也不会说”。这娃知道自己不会想也不会说还算不错，说明他还是有些想法的。我觉得希望还是有的，这孩子不会成为陈寅恪，但这并不重要。到了国外，他有机会摆脱对父亲的依赖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对于我的朋友，我劝他放手让孩子去闯，以后只管写支票就行了。孩子给他一个惊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要中国父母放手是非常难的事情，这同他们的本能相违背，但这是做父母必须学会的功课。

[注1] 对科学院的答复(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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