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
记忆中的白雪,一片一片,从蟹青的天幕上掉下来,总是悄无声息地覆落在静
谧的校园里。
那是高三的一个夜晚。晚自习刚下课,走廊上不知是谁第一个惊奇地叫了声:
“呀,下雪啦!”只知道城市里的同学对于田野中的蚂蚱、蜻蜓、蒲公英之类的很
觉新奇,不料想,今夜下雪了,他们竟也象没了魂儿似的,雀跃着奔出了教室。
我是插班生。许是在地区上班的父亲“望子成龙”心切吧,一个星期前,他硬
是打通各种关节将我这个“农业户口”的安排进了只收“商品粮”学生的地区一高。
看着这些打扮入时的同学们,而我一身土气,心里就暗暗较劲,非让他们括目相看
不可!这不,他们一个一个奔出教室看雪去了,我还坐在位儿上用功。可我的脑海
里却禁不住漫出了故乡的雪景来:一马平川尽是雪,几株高高的白杨树托着厚厚的
白,太重了,那枝枝条条竟不住一抖,便往下飘撒细碎的雪沫儿;火红太阳,在远
远雪塬上挪动,如村童推动的沉重铁圈,碾出万道若有若无浮动的细痕;寂静的村
落,吐出三两缕炭灰的炊烟,微风一摆散开,散为淡淡的阴影在雪地里失踪;一群孩
子,在雪地里笑呀狂跑呀,挥扔棉帽,头上蒸腾着热气。。。。。。
“哎!白雪——你咋不看雪去呀?”忽然一声女声将我从遥远的思里拽醒。抬
眼看时,讲台上神气地站着一位女生。她双手捏握着大大的雪球,飘飘长发落满了
雪花。那大朵大朵的雪花,如一颗颗银星在电棒光里熠熠闪亮。
“感冒了——”轻柔得象雪落的声音。
这声音,似家乡细细的明亮溪光,霎然耀净我内心——看去:一个纤纤弱弱的
女孩坐在第二排角落里,恰似一瓣淡淡的丁香。
多好听的名字:白雪。
从此我便记住了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课间操或自习堂的空档里,我的眼
睛总爱往她那儿飘。看着她洁白温柔地坐在那儿,心里便有一股酥酥的暖意流过。
有时,在放学或上学的路上,我们相遇。
她总是很轻地垂下眸子,云一样从我身旁漫过。她身上那淡淡的药香便丢下,惹得我一整天恍惚。
我多想和她说上一句话呀,可是见了她,我又自卑得不敢大声大语,更何况与她交谈。
由于我下死劲地用功,功课在班上总是前两名。这使衣着破烂的我在师生中赢
得了尊重。可总有一群男生,有意或无意地调侃我这乡巴佬儿,他们取笑说我是
“棉桃”——因为我穿的棉袄露着絮,活象炸开了的棉桃。一听那几个男生喊我
“棉桃”,我的心便沁出一阵阵由衷的自卑。于是,我就千方百计地躲他们——放
学时尽量走得晚些,不和他们一块出教室;远远看见他们我就埋进课本里,不与他
们打招呼。
这天放学后,同学们回家的回家、去操场打篮球的打篮球,我将代数作业做完
后,美美地伸起了懒腰。天呀!——我的心“格凳”一亮:白雪正坐在她那儿静静地往我这儿里看呢。
我一阵紧张,赶快装出一副自认为很帅气的姿势来。她冲我淡淡一笑,别过身
去。我的内心里充满了幸福。她这笑绝对是给我的。因为班上没有第二个人。这么
说,她也对我有好感?——心情,就如才出水的明月被洗得透亮。“棉桃!周末了
也不玩一会儿。还在这儿啃死书呀——”忽然我日里最讨厌和最怕见的外号叫“熊”
的男生抱着篮球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我的心倏然从云彩里跌了下来——一股强烈的
遭奚落的愤怒砰然迸出。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抓起书本向“熊”攢去。那男生一
怔,“噢”了一声捂住眼蹲下。是不是砸住眼了?我一阵慌乱——正想过去将他搀
起。熊一下跳起:“打死你这个乡巴佬!”抄起凳子向我砸来。很木的一声锉响,
一股粘乎乎的东西便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用手一抹拉,满是血。我扑过去与“熊”
撕打在一起。
“别打了!别打了!”只听见白雪很柔弱但很坚定的声音。
但是我们谁也不听。等班主任呵斥着让我们住手的时候,我们俩儿都挂了彩。
那一晚回到父亲的宿舍——我们的“家”后,父亲一句话不说,只将门牢牢地
关住,依着床帮不停地抽烟。我垂下脑袋,腿都要站木了,只等父亲狠克我一顿。
父亲总是一句话也不说。
“笃、笃”有人很轻地扣门。
父亲瞪我一眼叹口气过去开门。
啊,是白雪!她提着一个大大的包,文静地伫立在门外,像一茎娇柔的白莲。
一抹黄昏的光,扑在她洁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绒绒的红晕。
“叔叔——您可不要吵张苇。不是他的错——”白雪纤细的声音。
“白雪。。。。。”我惊疑万分又不知所措。
“给——这是我妈妈让我给你送来的鸭绒袄。”
她也不进来,把那个大包往地上轻轻一放,很静地看我一眼:
“我走了。要不待会儿天就晚了。”
“闺女,这不行、不行。。。。。。”父亲还要推辞。白雪,云一样地飘走了。
以后我们便常常在一块儿,谈学习、谈理想,日子,不知不觉地滑过了。
展眼到了夏天。
快要高考了,可是接连几天不见白雪的人影。
会不会又病了?会不会转学了?。。。。。。我胡思乱想,坐立不安。这天,
我刚打听到她家住址,正要看她时。白雪来了。她倦倦的,看上去越发的白了,只
是失去了往日的细腻。
“你这是咋啦——?”我忙走过去急急地问她。
她很轻地抬起头,淡淡地笑:“不咋呀。我不是好好的么。”
看见她那灿烂的笑。我的心放了下来。
高考了。
我们没有分到同一个考区。她被分到了七中考区,而我还在本校。三天紧张的
考试总算过去了。考生们绷了三年的弦,骤然松驰。满考区都是考生们的笑声和吵
闹声。我急切地想知道白雪考得怎样,便顾不上和相熟的同学对答案,一溜烟地跑
到七中。可我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她洁白的身影。到哪儿去了呢?我只有站在
校大门口等。
“嗨!‘熊’白雪咋不见出来呀?”我和熊是不打不相识,自从那次大干一架
后,我俩成了要好的朋友。他还叫我“棉桃”我就直呼他“熊”。这次考试,我班
只有他与白雪分到七中考区。
“‘棉桃’我正要找你呢!——白雪出事了!”他急慌慌地说。
原来,白雪在第一场考语文时,忽然鼻孔流血不止倒在了考场上。。。。。。
以后就没再来考试。
鼻孔冒血?
鼻孔冒血咋就不来高考了?——我一心疑虑。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来到了行署家属院。
她家在三楼东户。我在楼下徘徊复徘徊,带红袖股的大妈已盯上我了。我才抖
了胆子上楼敲开她家的门。
开门的是她姐姐。她打量了我一忽:“你是白雪的同学叫张苇的吧?”
“嗯。白雪好吗?”
“她、她。。。。。。”她姐忍不住哭了:“这是白雪临去前,让我捎给你的
信。我正要送你,可巧你来了——白雪得了白血病。好长时间了。”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样别过白雪的家人,又是怎样一个人远远地跑到半截河的杨
林里读她给我的唯一一封信。只记得她信中有这样一句话:“张苇,你是个优秀的
男孩。。。。。。生活中不能有自卑!你的明天会更好!”
十年过去了。
今夜我独自听着窗外的雪轻轻的细语——我的心陡然一揪,泪水吧哒:我多
想一步跳回从前呵,牵起白雪的手,奔进纯洁又宁静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