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的三重悲剧: “掐我脖子，差点掐死。”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都是病，不是风景！”（辛笛 《风景》）
余秀华的童话故事破灭了，因为家暴。
“掐我脖子，差点掐死。”她和热烈追求她的、比她小14岁的丈夫杨储策的婚姻，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
7月7日新闻图片 图源：南风窗
根据南风窗的报道，杨储策以作为主播的“职业优势”，将镜头直接对准了状态凌乱的余秀华，并在这段视频的开头直接告诉余秀华，“我就要让人看到你余秀华真实的样子”——这无疑是在卧室里直接扒掉了文人用文学给自己构建的精致妆容，以一种“社会性死亡”的方式，完成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精神世界的屠戮。
这本是一件关于男性在家庭中向女性施予暴力的新闻事件，它所应当经受的舆论本应是一边倒的对家暴的谴责。然而，因为女主是一位乖张难驯的“歪才诗人”，评论中出现了不和谐的杂音：
微博上对余秀华的谩骂 图源：3号厅检票员工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又老又丑的、不符合传统贤妻良母形象的”女人，一个追求不符合她年龄的、云一般浪漫爱情的女人，一个不完美的受害者。
我想起去年夏天发生的一件看似无关的事：
五月，“国民老婆”新垣结衣大婚的新闻被顶上了热搜。在一片“我老婆没了”的哭天抢地之中，互联网世界不禁开始关注起“究竟是何方神圣抱得美人归？”这个问题——当人们发现这个男人，星野源，不过是个身高1米68，不符合传统帅哥定义的“普男”后，他们便自以为是地开始寻找让他“塌房”的“黑点”。
简中互联网的网民们以为自己找到了。
2014年，星野源写了一本随笔集，叫《死而复生的变态》。书中涉及了很多有关性、av、自慰等话题的讨论。他把自己的“变态之处”以一种自我解剖的方式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并不是只想一味地写不雅的事物，也不是强调不雅的事物才更加体现本质，只是对于自己来说，‘事物分类’的界限比较模糊而已并非互相独立。令人感动的逸事也好，H的时候发生的有趣体验也好，自己的兴趣无差别的分布在这些事物上，如果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话，就很想记录下来。”——他在此书后记里如此写道。
这本书很成功，亚马逊评分4.6星（总分5星），国内豆瓣的评分也高达8.8分（总分10分）。很多人因为作者看得人“皮都展开了”的坦率而感动，但也有不少人认为这种讨论是“道德败坏”、性骚扰。
《死而复生的变态》封面 这本书其内容不乏对于性、av、自慰等话题的讨论 豆瓣评分高达8.8分 但也给其作者在简中互联网（例如豆瓣日娱小组）带来了不小的非议 图源：豆瓣
八月，我在医院实习，曾和另一个实习生聊到了我对《逃避可耻但有用》男主角饰演者（即星野源）的喜爱。这时，一位医生突然暴怒般地跟我指责星野源“道德败坏”、“人品奇差”，留下了尴尬而百口莫辩的我在原地。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我拼凑出来，她的愤怒与这本散文集关于“性骚扰”的指控有关。
然而我是读过这本书的一部分的，这本书真的只是一本真诚的、文笔流畅清新的、夹杂着些许敏感的话题的散文集而已。
这两件看起来完全无关的事，背后的文化导向呈现出惊人的一致：禁欲的、压抑人的“袒露欲”的文化使得无论是在散文集里讨论av、自慰、欧派的星野源，还是在诗歌里描绘性爱，在网上直接对着公众人物示爱的余秀华，都会被批判、被误读。
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性与爱情不过是维系家庭与家庭的手段之一，是和谐家庭生活的粘合剂，而过度追求与此相关的快乐，则可能会破坏家庭的稳定性，动摇人对家庭与婚姻根深蒂固的责任感。我们的文化是忌讳去坦荡享受爱情和性带来的快乐的，更忌讳在大众场合或者大众媒体上公开谈论它——我们甚至以一种“苦行僧”式的态度对这种扭曲自鸣得意：我们这是为了过日子！
余秀华是难以被大众理解的，因为她是这种文化的反叛者。
她会写《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睡你》；她会把爱情解构为“离婚，分手，无非就是换个人谈感情，把衣服脱给另一个人看，做着各式各样的老动作，新鲜感过后依然会为各种问题而争吵，谁也逃不过，人借爱这个字，干尽世间所有的丑事”——但这并不妨碍她同时又像少女一样，鼓起勇气去喜欢一个又一个新的人。她对于爱情的天真与热切，让当年的采访者对她和杨某某的爱情留下了这样的注脚：“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以为只能自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把自己往深处推。这时候有人向你伸来了手。她就抓住了。至于之后是否继续牵着这只手走，走去很远的地方，她没有这个期望。厌倦总会到来，但她贪恋此刻通过手掌心传来的温度”。
这本不是什么糟糕的事。但我们文化基因里“求稳”的本性，在压抑着这与其相拮抗的、作为人的本性，所以才显得她的做派格外大胆奇特。
违抗自己的本性是痛苦的，于是聪明的人类，将痛苦“美化”为了一种高尚：我没有，或者没有勇气、没有能力去享受美好的性与爱情，所以我是贞洁烈女，是道德斗士，我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你，指责你下流、变态、龌龊，指责你老、丑、爱喝酒、不检点、恋爱脑……但，我们不会有勇气去指责强迫女下属去陪酒的领导，去指责强奸未成年女性的艺人，去指责嫖娼成性的公众人物……
这是第一重悲剧。
让余秀华走向悲剧结局的又一原因，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
星野源是幸运的。他是男性，虽不是大众帅哥，但也是颇受欢迎的日本(专题)顶流艺人，过去是无数女孩们的梦中情人，现在是“国民老婆”的丈夫。他有着过人的魅力和以及当下社会中的性别优势，人们愿意去了解他、读他的文字、听他的表达、去理解并接受他对于爱和性的饥渴、以及那深邃如海的内心世界……最后，即使是在简中互联网，很多人都接受了他的创作及人生态度——他的坦率让本就喜欢他的人更喜欢他了。
关于星野源“塌房”的相关言论 以及与之相对的“赞赏”言论 内容来源：豆瓣 《死而复生的变态》大盗酱所作书评的评论区
但余秀华是个女人，劣势如她，既没有性别优势，又无法用传统逻辑里女人的杀手锏“美色”去吸引那些具有性别优势的顺性恋男性对其产生窥视欲，从而产生了解她的契机。愿意去了解她的内心世界的人少之又少，关注相关事件动态的，大多仅是对这种不寻常人物抱着猎奇心态“观赏”的看客罢了。
更有恶劣如杨某某的人，抓住了她“渴望爱情”的需求，对一颗恋心进行无情的利用、伤害，他给她制造了爱情的幻像，一边让她“卑微到尘埃里”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一边通过对于“美好爱情”的宣传攫取自己的经济利益——这种利用是毫无契约精神可言的，因为杨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平等的人去对待，而只是把其当作一个帮助其功成名就的工具在使用。
他一开始就没有看得起她，这也是后续的暴力产生的根源。
这种利用所带来的痛苦，是无法让余这样聪明而敏感的文学女性用“杨槠策说和我恋爱，像是我嫖了他”或“他还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多赚点钱也好”来自嘲，来消解的。
我能理解余的心情，年过半百的生活阅历，倒也不至于让她认识不到杨给她布下的如此种种其实是一个微妙的圈套。但这世间之物，愈是微妙，愈是让那些个意识到不对劲的人百口莫辦。更何況，爱情之于她，又的的确确是存在的。那是一种若从未拥有便会长生不老的欲望；是一种冥冥中知道注定失败却依旧想要冲锋陷阵的英雄梦想。她心甘情愿。
这是第二重悲剧。
第三重悲剧在于，余最终还是逃不过把已经产生的伤害暴露于世间后，被质疑、被谩骂、被二次伤害的命运。
大众对于这种叛经离道，背离了“稳定”而导致的悲剧，通常毫无同情心。他们只会在评论区里，等待着猎奇的笑话、等待着茶余饭后的谈资，等待着事后诸葛亮般点评“我早知道这个男人别用用心”的故作高明的机会，等待着指责余“恋爱脑”的同时标榜自己是“只想搞钱的独立女性”的机会……
但大家显然忘了，在这种充斥着对于正当欲望进行不正当压迫的，充斥着男性对女性的、年轻力壮的对年长“二等公民”的压迫的社会背景下，人人都有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弱者发怒，挥刀向更弱者”。
就像女性不方便在夏日穿清凉的衣服出门，不方便晚上独自出门一样，这次的悲剧不是余秀华的错，不是爱情的错，不是女性的错。这次的悲剧源自自以为是的男权世界予以女性的不公平的对待。
我们要愈发热烈地去爱、愈发热烈地去自爱。这才是对不公平对待的反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