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29人遇难!长峰医院是如何把"血管瘤"做成生意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发病率高，血管瘤形态吓人，儿童患者多，家长治疗心切，以及可开展的治疗项目多，这些因素造成了一些民营医院以血管瘤、脉管畸形作为特色专科。
撰文 | 燕小六 凌骏 汪航 陈丽金
4月19日12时，北京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举行长峰医院火灾事故情况通报会。发布会上，北京丰台区副区长李宗荣通报称，截至今日9时，经转院救治无效，事故已导致29人不幸死亡，其中26人为住院患者，平均年龄71.2岁，最小40岁，最大88岁，此外，还有一名护士、一名护工和一名家属遇难。
此次北京长峰医院火灾还造成39名伤病员在院治疗，其中危重3人、重症18人、病情平稳18人。北京市消防总队副总队长赵洋表示：经初步调查，事故系医院住院部内部改造施工作业过程中产生的火花引燃现场可燃涂料的挥发物所致。事故具体原因和损失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目前，包含北京长峰医院院长王某玲、副院长汪某、总务科主任王某阳和施工公司等12人，因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已被公安机关依法刑事拘留。
长峰医院大门外景，拍摄：陈丽金
“长峰系”医院经营堪忧，曾收到多项监管处罚
公开资料显示，北京长峰医院位于北京市丰台区靛厂路291号，是一所以血管瘤、脉管畸形等疾病为诊疗特色的二级综合医院，也是北京市医保定点医院。
“医学界”从“天眼查”中获悉，北京长峰医院是一家成立于2009年的连锁医院集团，后于2016年整体变更为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在新三板挂牌上市，以血管性疾病尤其是血管瘤类及脉管畸形诊疗为特色进行普查、诊断及治疗，同时开展其他综合治疗项目。
据北京长峰医院股份有限公司发布的2022年半年报，公司以北京长峰医院为龙头，在国内上海、重庆、郑州、南昌、沈阳等数十个一二三线城市布局医院和医疗科技公司，如广州长峰医院、成都长峰医院、山西长峰血管瘤医院 、信阳长峰医院和长沙颐心康养老中心等。
公司实际控制人为汪文杰，目前其在10家医疗公司或管理咨询中心担任法定代表人，另在12家包含医院在内的公司担任股东。“天眼查”信息显示，汪文杰为大专学历，曾于1992年至2001在鄂州市中医院临床工作，2001年升任鄂州中医血管瘤专科医院院长，2006年任北京丰台长峰医院院长。
而从其控股、参股的22家企业来看，2022年上半年，仅有4家企业处于盈利状态，包含医院在内的其他17家企业均处于亏损，归属于挂牌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为亏损3264.38万元。今年4月12日，长峰医院表示，以1500万元的价格出售长沙湘城康复医院百分百股权，以535.5万元出售广州长峰医院51%股权。
在公司披露的信息中，“长峰系”医疗机构取得了多项荣誉。2022年初，西安长峰医院被当地接到列为抗疫先进单位。在某网站的评选中，长峰医院被列为”2021年度医疗健康领军企业”。
与经营状况堪忧和接连取得社会荣誉对应的是，“长峰系”医院曾收到多项来自监管部分的处罚决定。“天眼查”数据显示，从2019年至今，仅北京长峰医院一家医疗机构就收到过来自北京市丰台区卫生健康委的14项行政处罚。
例如，在2019年，北京长峰医院任用任用一名非卫生技术人员从事医疗卫生技术工作，被罚款3000元；2020年6月，该院未按规定填写、保管病历资料或者未按规定补记抢救病历,被当地卫健委警告、罚款25000元并责令限期改正。
此外，2019年，长沙长峰医院曾涉嫌多项违规，被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据“湖南日报”早前报道，长沙市卫健委在接到关于患儿家长的投诉后查明，长沙长峰医院涉嫌出租诊疗科室；超范围开展儿童保健科诊疗活动，违法所得总计42613.31元。
该医院还聘用儿科专业执业医师张某跨专业执业接诊，且该医师还存在未按照《病历书写基本规范》的要求书写门诊病历的行为。 对此，当地卫健委对长沙长峰医院予以警告；罚款35000元整，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对涉事医师罚款10000元整。
北京长峰医院最近一次陷入医疗纠纷是在2022年。“中国裁判文书网”去年12月发布的医疗损害责任纠纷二审民事判决书显示，该院存在未按病人实际入住时间及时书写病历，术前小结时间和手术时间不一致等过错，并对患者可能存在的风险预判不足，也未对感染情况、手术影响和实际风险起到告知义务，判定长峰医院承担30%的赔偿责任。
一名两年前曾在长峰医院工作过的医院管理人员告诉“医学界”，当时医院的规模是一百张病床，因为疫情，病人不多，住了不够一半的病人，基本上是血管瘤的病人。疫情这几年，长峰医院经营困难，很难达到收支平衡。
行动不便的住院患者应安排在低楼层
据经济观察网报道，长峰医院此次起火楼栋的五楼以上，主要住的是老年病、临终关怀一类的病人，多数腿脚不便。这让火灾发生时患者的逃生难度加大。
对此，福建省一家消防工程公司负责人林强告诉“医学界”，“设计住院楼的时候，这类患者宜安排在低楼层。”根据2015版《建筑设计防火规范》，当老年人照料设施与其他建筑上、下组合时，应设置在建筑的下部。
林强多次接手医院消防施工项目，他表示老年照料设施若要设置在高楼层，会有相应更严格的标准，“至少以我参与的项目来说，以老年病为主的病区，不会安排在那么高的位置。”
具体到医疗单元的消防规范，林强还介绍，每个医疗单元需至少配备一个不小于25平米的避难间，位处方便消防队救援的窗口位置，相应的施工标准至少满足2至3小时耐火阻隔。
“但对于一些老院区，由于面积有限，有时会出现将避难间临时改造成病房，或者堆放杂物、医疗设备等的情况。”林强说，“而从管理方面，消防指示不清晰、演练不到位、患者熟悉度不够等，也可能导致突发情况下无法及时转运，弱化避难间的功能。”
据财新网报道，一位亲历火宅的患者称，没有听到警铃，也没有听到烟雾报警喷淋系统的声响，走廊“到处都是浓烟”。
医院消防难题始终是全社会关注的热点。由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赵志强、马捷发表的《2000-2019年全国医院151起住院部火灾分析与思考》做过详细统计，19年间的151起住院部火灾，涉及149家医院，共造成70人死亡。
以医院等级划分，二级综合医院共发生了46起火灾，死亡58人，占到所有事故死亡人数的82.8%。病房则是住院部火灾的重灾区，151起中共有67起发生在病房。
归结火灾原因，论文指出频率最高的是“电气事故”，占到所有原因明确案件中的57.8%，火势也最为猛烈，合计造成了49人死亡。林强分析，“尤其对于老院区，最初设计是参照当年的设备进行配套，后期如果住院部增加或更新了医疗器械，导致电路功率负荷不断上升，很容易发生火灾。”
长峰医院的情况则更为特殊。根据北京市消防总队通报的信息，事故系医院住院部内部改造施工中，产生的火花引燃现场可燃涂料的挥发物，具体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而据媒体报道，发生火灾的住院部前身是一家酒店，被医院接手后改造成了住院部。
“酒店的建筑材料、消防设施、人员疏散避难标准等都和医院有较大差别，包括二次装修时的阻燃材料等，还要追溯改造是否有严格按照标准施工。”林强说。
“医学界”查阅发现，长峰医院在今年2月27日的一篇新闻稿中指出，医院将严格落实火灾防控措施，建立以院长为首，联合各科室负责人组成的消防安全领导小组，值班人员每天对全院各部门容易引起火灾的部分进行巡查，已经形成了“齐抓共管、群防群治”的良好局面。目前，该新闻稿已从长峰医院官方微信号中删除。
医院门口的救护车正在下担架。拍摄：陈丽金
血管瘤特色到底是什么？
截至本文发布，本次事故的遇难者名单尚未公布。据“中青报·中青网”报道，从18日19点开始，就有患者家属赶到医院。最多时超过30位家属守候在分诊台前。他们大多与患者失联，其中以老人居多。《南方周末》获悉，火灾共疏散转移患者71人。一名下午救援的护工表示，从东楼内抬出来的患者主要为老人。
这一患者群体和北京长峰医院对外宣传的特色专科、诊疗方向有所不同。
北京长峰医院同名微信公众号称，该院坚持“血管瘤+”发展模式，形成以血管瘤专科为主、多学科共同发展的格局。公众号置顶位置称：“十余年我们一直坚持做一件事，攻克血管瘤、脉管畸形”。其“精英医师”栏目介绍8名医生及科室，其中6人以婴幼儿、成人血管瘤为专业专长。2019年一篇专访北京长峰医院董事长汪文杰的文章显示，包括北京长峰医院在内长峰医院集团每年接诊血管瘤患者达5万人次，占全国市场份额的5%。
根据2019年一篇题为《汪文杰：专注血管瘤治疗20年再攀新高峰》的文章，汪文杰出生在一个医生家庭，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血管瘤医生。大专毕业后，汪文杰进入鄂州中医院工作，但在2002年，创办鄂州中医血管瘤专科医院。
在前述文章中，汪文杰解释说，血管瘤与脉管畸形类疾病是所有疾病中唯一一类分散在众多科室中治疗的疾病。因发病部位的多发性以及复杂性，涉及血管瘤专科、外科及小儿科、皮肤科、口腔颌面外科等众多科室，被视为“边缘学科”。
根据《血管瘤和脉管畸形的诊断及治疗指南（2019版）》（以下简称《指南2019》），血管瘤、脉管畸形都属于脉管系统病变，原被视为一种疾病，于1982年、基于血管内皮细胞生物学特性而分成两种。
目前，脉管系统病变的发病原因不详。《指南2019》提出，大多数是由生殖细胞种系突变和（或）体细胞突变引起的。一项136名患者及家属的研究显示，34%存在婴幼儿血管瘤家族史，最常见于一级亲属。有研究发现，血管瘤在早产儿、低体重儿中较多见。
我国南方地区某三甲医院介入科主任告诉“医学界”，这是很大一类疾病，病种繁多，涉及到动脉、静脉及身体多个部位。《中华皮肤科杂志》2020年文章显示，血管瘤与脉管畸形是儿童皮肤科最常见的疾病之一。其中，婴儿血管瘤（IH）在正常人群中发病率高达5%左右。
“最常见的就是婴儿血管瘤，这也是大家默认的一种血管瘤，亦称婴儿期血管瘤或婴幼儿血管瘤。”前三甲医院皮肤科医生、医学博士唐教清告诉“医学界”，是否治疗主要看患儿家人的态度和医生判断。很多时候可以选择不治疗，等它自己消退。如果想更快消退，也有不少治疗手段，包括外用药物、口服药物、激光治疗等。
根据《指南2019》，90%的患儿在4岁时瘤体完全消退，瘤体累及越深，消退时间越晚。此后，血管瘤自发改善不再明显。
根据2019年北京长峰医院的专访文章，医院在国内较早采用DSA微创介导术、超声微创介导术治疗各类血管瘤与脉管畸形类疾病，较早开创高频电凝微创治疗技术，自主研发“复合窄光谱光动力治疗仪”，用于微静脉畸形（鲜红斑痣、红胎记）等治疗。
《指南2019》也有提及DSA等，称在DSA引导下介入栓塞治疗适用于血管内皮瘤，是一种辅助治疗手段，能暂时缩小病灶，改善凝血功能，为进一步的手术或药物治疗创造条件。《指南2019》还表示，婴儿血管瘤主要以局部外用和系统用药为主，辅以激光或局部注射等。针对巨大的先天性血管瘤，在非手术治疗无效或症状进行性加重时，方考虑手术或介入治疗。
“如果正规治疗，血管瘤不怎么挣钱。正规治疗中，效果相对最确切的是非选择性β-肾上腺素受体阻滞剂普萘洛尔，一种口服药，挺便宜的。不少血管瘤指南还提及外敷噻吗洛尔滴眼液，适用于较表浅、较小的血管瘤。”唐教清说。第三方电商平台搜索显示，5ml噻吗洛尔滴眼液售价在8元-45.5元不等。
西南某三甲医院的皮肤性病科医生不认同超声引导下微创治疗、高频电凝微创治疗、复合窄光谱光动力治疗。她表示，有些专科医院会摒弃收费低的项目，然后立一些听起来高大上、收费贵的项目。针对脉管畸形，目前治疗方法有限，费用确实不便宜。
前述介入科主任表示，一部分血管瘤因脉管病变复杂，存在治疗难度。还有一部分无论采取何种治疗方法，容易复发。这也可能增加治疗费用。
前述《中华皮肤科杂志》指出，婴儿血管瘤预后良好，但治疗时机和方法选择对预后至关重要。而脉管畸形尤其一些发病率较低的脉管畸形相关综合征的正确诊断及鉴别诊断，仍是现代医学领域面临的挑战。
针对一些社会资本医院以血管瘤、脉管畸形作为特色专科，唐教清认为这和发病率高有关系，还可能和下面因素有关系，包括血管瘤形态吓人，患者治疗需求大；血管瘤较多累及孩子，家长治疗心切；以及，血管瘤可以开展的治疗项目多，其中正规和不正规项目皆有。
“在这一大类疾病中，各个小病的发病率都不一样。总体来说，病人量不少的。一旦做成专科，加上各种宣传，肯定有汇总的趋势，有市场。”上述西南某医院皮肤性病科医生说。
汪文杰则在前述2019年的专访文章里说，“血管瘤与脉管畸形看似简单，其实是一类特别复杂的疾病。当时公立医院对此类疾病的重视程度不如内科、外科那么高，还没有形成一个独立的学科。”“那时，民营医院发展最火的是妇科和男科，血管瘤与脉管畸形相对来说比较‘冷门’。”文中接着写道：汪文杰仍下定决心要在这一疾病领域做中国第一。他开始在这个“冷门”的学科上规划布局：“驻扎”北京，逐步延伸上海、广州等一线城市，最终实现全国覆盖。
《科技日报》曾报道，2013年5月25日，“全国首届血管瘤中西医诊疗学术交流会议”暨“全国血管瘤诊疗援助平台启动仪式”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召开。该场大会由中华中医药学会主办，《世界中西医结合》杂志协办。北京长峰医院管理有限公司是这场会议的承办方。
长峰医院集团董事长汪文杰有一个头衔：中国血管瘤与脉管畸形诊疗专家。2019年11月8日，中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协会血管瘤与脉管畸形专业委员会在北京成立。汪文杰是该委员会主任委员。
在过往媒体报道中，北京长峰医院使用过多种获客途径。包括网络“医托”、在网络发布虚假医疗广告、使用百度竞价搜索来获客等。
（林强为化名，张皓宇对本文亦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