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海洛因:我给警察当线人第二年,女友被逼自杀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大家好,我是陈拙。
每次看到警匪片中的线人情节,我总好奇一个问题:“如果给警察当线人必须吸毒该怎么办?”
后来在网上一搜,还真有人问。有警察回答说,现实中这种情况并不多见,第一,线人大多也不会深入贩毒集团;第二,现在公安的运行机制很少允许和线人联络。
今年三月份,我去到刑警陈文章的城市,面对面问了他这个问题。
他说20年前,很多警察为了方便办案,手中都会蓄养线人。
他认识一位老警察,对方的线人不但深入到贩毒集团内部,还遭到了最残酷的对待——
第一年,此人被迫吸食海洛因。
第二年,他的女友被逼自杀了。后边具体发生了啥,故事里都讲了。
这篇故事的初稿大概6万字,我保留了其中最精彩的3万字,以两天上下集连更的方式送给大家。
今天是第一篇。
1997年8月,雨夜。
市刑警队禁毒支队的8名警察站在大雨中,严阵以待,试图对在场的第9位警察开枪。
他们刚完成本月最重要的一次行动,摁住一名毒贩,给对方打上背铐,准备带回队里。
城北派出所所长孟春杰,却在这时开着桑塔纳冲进现场。
他说快把那个毒贩放了。
禁毒警们感到匪夷所思。他们反复警告孟春杰不要动手,还有人掏出了后腰的64手枪。
雨声震耳,他们听不清孟春杰在喊着些什么,不得不问了一遍又一遍。
孟春杰在问:“你们扣的毒品在哪?”
禁毒警察们说在车里。
然后他们看见孟春杰扑向了那辆车,从后座强行抢出白色塑料袋,抹开包装袋,往大雨里一扬。
15克海洛因,相当于二十年有期徒刑,瞬间落入了泥水,流向河道。
那年孟春杰27岁,是这座千万级人口的城市有史以来,最年轻上任的所长,即将升任本市刑警队队长。
刑警队的禁毒警察们,对这位原本要成为自己领导的年轻人只说了一句话:
“孟春杰,你完了。”
两年前,谁都想不到,新上任的所长会那么年轻,连老同志都在背后骂:“吊毛都没扎齐也能干所长”。
没多久老同志就闭嘴了。
这位25岁的孟春杰,开着他那辆不知道哪来的桑塔纳,拉着一车民警,杀到城里的一个赌档。民警们都犹豫没下车,老孟掏出五四手枪,两手一挥,说有事他顶着。
他是第一个冲进去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掉了一地,后边的民警也疯了,跟着冲进去喊警察来了。
经历过那个场景的人说就那像是流贼进城打劫。
孟春杰就是这样一个“怪物”,他和其它年轻上位的警察不一样,从不说自己有什么后台,更不会和老百姓打官腔,他不媚上也不欺下,他根本没工夫在意那些琐事。他眼里盯着一个个能收缴现金的犯罪现场。
难免有人议论起这个怪物的过去,但更多是些流言:这人的所长不是买的,他破过菜刀帮的案子。
其实这流言只说对了一半,当时菜刀帮的案子不只是他破的,更是他从刑警队里抢来破的。他知道刑警队盯着这帮手持菜刀抢劫客车的连环犯很久了,他还是个小民警,但就是抢先一步破了案。
他因为抢来的案子而成了所长。
他从给自己一个人“抢”,变成了给整个派出所“抢”。他抢来了电风扇,又升级成了空调。
别的单位过新年发冻带鱼,他们派出所发的是冰箱。
从此他不用再操心辖区的家长里短、打架斗殴。所里的年轻人们自告奋勇为孟所长解决一切问题。
抢一个案子是所长,再抢一个,会是什么呢?
也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人劝他:“你这么干,小心阴沟里翻船。”
我们这里警界流传一句话,叫做:“不允许你那么牛逼。”当年没有牛逼这个词,大家说的是“屌徐”。
如果让我有机会见一次那年的孟春杰,我一定要对他说,不要那么屌徐了,到这就收敛,一切来得及。
但危机总会伪装成机会到来。
那天,孟春杰处理了一起仙人跳案,在本市最大的夜总会豪门夜总会,他让小姐们站成一排,等待被抓的皮条客指认,谁是两个礼拜前出台卖淫的那几个。
也许因为当时是白天,女孩们几乎都穿着睡衣,不停打呵欠,歪歪倒倒。
孟春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女孩的肘弯处有一片乌青的针孔。
他一个激灵,挨个看过去,每个女孩身上都有。
他抬头试图和这些女孩对视,但女孩把目光转开了,只能看到乌黑肿胀的眼圈。
孟春杰有种错觉,他正站在一排活死人面前。他几乎闻见她们呼吸的臭味。
孟春杰不动声色地让人压着皮条客先回车上了。
他走慢一步跟经理寒暄,说这里面可不敢有卖淫嫖娼的,要是查到了,轻则关门,重则蹲号子。
经理一再保证,这里面的女孩都是公关,最多就是陪酒唱歌,违法的事一点不敢干。
一关车门孟春杰的脸就阴了。小姐手上是注射毒品的针孔,这家豪门夜总会,是个毒窝。
90年代的毒品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唯一的毒源是金三角走私,极度有钱有权的人才能弄到一点。
普通人接触到毒品,除非陪大老板吸毒。
孟春杰知道有个钢厂的老板,算是本地富豪榜小有名气的一个,有年突然把整个钢厂卖了。低价买走那家厂子的人,据说就是开始带他吸毒的人。
钱货两讫,这个人离开了,小老板又把这笔钱也吸光了,先是卖老婆,然后再卖自己的血。
人们责怪他自作自受,为什么非要凑到那种大老板的局上?大老板并没做什么,大老板买毒品也是花自己钱的。
他死时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幸好还没有卖到器官,留下了全尸。
小富豪到死也没“享受”过注射的等级。那群小姐身上的针孔,孟春杰只在宣传片里见过。
他猜想是有个更屌徐的大老板,在养着所有这群小姐吸毒。
也许他喜欢年轻女孩们陪着他吸。孟春杰听说过毒品会激发人的性欲。
也许大老板会一直这么有兴致,也许明天就不愿意给了。这群小姐将会“自作自受”。
而这件事将会发生在他的辖区。
孟春杰向来不喜欢小姐,老警察都不喜欢,觉得她们懒惰且狡猾。但他又忘不掉这些女孩“活死人”的样子,想起来就胸口很闷,也可能是抽烟抽的。
他想起另一个女孩时心情会好些。那是刑警队警花刘雪林,正经警察学院毕业,追的人里挺多正职刑警。
他没跟对方说过喜欢这种字眼,他觉得太早了,还是等当上刑警队队长吧,那时就没人敢跟他“抢”了。
他思索着眼前这个案子,可能很大,是整个城市里,第一个有能力供应群体吸毒的团伙。
孟春杰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不上报,或者不等更多线索出现,但我也根本不用问。
它太像“刑警队队长”的台阶了,27岁的孟春杰无法不踏上它。
孟春杰刚发现这案子,没记着接触这群小姐,也没招呼民警们,而是启用另一种歪门的方法——“放钩子”。
要我说这有点冒险了。
钩子不同于线人,线人死了,警察帮他们养家。而钩子是纯拿线索换钱,他们可能比一般线人更卖力,也更危险,毕竟眼里只有钱。我要有下属放钩子,我就劝,散了完,迟早出事。
可孟春杰不仅要找钩子,他还一下就找了四个——
这些人的身份分别是:嫖客,保安,小流氓,以及另一家夜总会里,刚刚上任的经理刘四。
孟春杰的计划是不惊动这帮小姐,先找到她们背后的人。
嫖客可以去到夜场里问情况,保安能够更贴近姑娘们日常工作的时间,还有小流氓,在场子里打听消息,及时汇报。
用钩子就得这样,越简单越好,不容易出错。这些人图的是快钱,没心思跟你合伙放长线吊大鱼。
至于那个刘四,他做的安排不一样,有些复杂——他自己就是个经理,可以把小姐从豪门夜总会挖出来。
说实在话,他对这第四个钩子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甚至没太看得上这人。
半年前,他用了6000元,从别的派出所里抢出来了这个钩子,一度认为这钱花得不太值。
那天他到别家派出所串门,一进门被一个精神小伙拦住了。
小伙浓眉大眼,蹲在角落里,手拷在暖气片上,没事人一样打招呼,问他记得自己不,刘四,之前吃饭坐过一桌。
孟春杰一点印象没有,心里知道这就是个桌边捧场的,攀关系想求他捞人。
当时赶上第二次严打,刘四斗殴前科太多,这次进来局里准备直接把他劳教了。劳教一进去就得两年,蹲监狱还能减刑,劳教可不行。
孟春杰问他犯了什么事?
刘四说就是在KTV玩的时候,遇到几个醉汉调戏女服务员的,过去劝了几句,劝着劝着就毛了,用酒瓶子给人脑门开了花。
编得好像行侠仗义的,孟春杰就当他放屁。
他应付了两声走了,回头跟领导聊天的时候顺口问了一下刘四的情况。
所长给了刘四两个字的评价:烧包。KTV有看场子的,人家自己能摆平,刘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孟春杰又打电话问了那天攒局的人,问刘四这人怎么样。
对方说刘四人不坏,就是太直,之前几次打架几乎都是帮人出头,给自己惹火上身。
太直这个评价在本地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比较蠢,嗓子能看到屁眼。
孟春杰乐了,问所长能不能不给这人办劳教,只见对方脸色为难。
孟春杰立刻明白所长的意思。90年代的时候,公安局也有自己的潜规则,自己的所完不成任务就花钱去别的所买名额。
当时的价格是6000元一个,孟春杰半年的工资。他把刘四“买”了下来。
孟春杰把人领回自己所,拘了十天。
十天过去,刘四整了两瓶茅台回来。他不知道孟春杰住哪,像做贼一样在派出所门口足足等了两天才碰上,他把酒塞给孟春杰的时候,话都说不利索。
孟春杰连人带酒扔上车,一起拉去了市里最有名的开元大酒店。
那天晚上,刘四喝酒的样子很难看,容易上脸,两杯下去就快哭了,说他咋就混成这样了。
他读书不好,出来也找不到工作,跟着痞子一块打架、一块喝酒,喝着喝着人家都穿西装开大奔了,就他还在旱冰场混。
他在那旱冰场待了七八年了,干过最大的事也就是帮人站场,不动手的20块,动手的50块。
他特别努力,每次都争当那个能挣50块钱的,但这都三十岁了,很快连那钱也挣不到了。
“我就想跟着孟哥,哪怕就是在这个饭店干保安,也比在旱冰场强。”
最后孟春杰没喝酒,只是讲了句大道理:这事只有他自己能帮自己。意思是你得有用我才能帮你。
这种话孟春杰说了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次,说完很快就把刘四抛在脑后。
他觉得刘四这人“太年轻了”,明着说是还人情,可想结交的迫切一点也藏不住。
他对待此人的心情复杂,虽然能理解对方想往上爬的心情,但不适的是,他坚信一个人往上走,可以靠“抢”,但不是靠“求”。
后来刘四再找过来,他也简单点两句:“聪明的线人会自己想办法把饭做好,端上来让警察吃。”
他也会嘱咐刘四保密,“要是走漏了风声,刑警队那帮孙子闻味了就上了,我连口汤都喝不上”。
他在刘四面前是放松的,放松到能说出自己的顾忌和野心。
他隐隐感觉这个30岁还没混出头,但渴望能出头的混子,能理解自己。
孟春杰很少跟人讲过这些,他记得自己刚穿上警服的时候也是刘四这样。
他不会读书,中考落榜了,得决定留下种地还是闯一闯。最后他还是离开农村,独自骑着自行车来到城里,当了一个看大门联防队员,后来才当上了警察。
其他同事背后笑话他是看大门的出身,他也是咬着牙想办大案子,每天在外面喝酒。
他多年后回忆:“那段时间,我也是求过人的。”
而刘四也没有完全辜负他的期望,真带来一两个小案子,比如他要抓嫖,刘四就亲自扮演嫖客去现场。
他事后逼问刘四怎么拿到证据的。
刘四不说话,最后只好承认,自己不但嫖了,还被偷了好几百块钱。
孟春杰变了脸色骂这个年纪比自己大3岁的男人,说到时候救他花的心思比那案子多。
刘四还是直肠子,挨骂还挺高兴,求孟春杰抓人时候带着他。
这是个不成文的惯例,抓黄赌毒的时候钩子一般都在现场,不为别的,就为了清点财物的时候能知道警察扣了多少钱,这个和他们的分成直接挂钩。
孟春杰觉得这刘四是不信任自己。
他带着刘四去了,全程几乎没说话,案子办完,没等局里把线人费批下来,他自己就拿钱垫给了刘四。连饭都不想吃,约了个见面的地方,递出信封就要走人。
刘四傻了,还反过来问,这真是给他的钱?
孟春杰说是,让他点钱。他放了两千,那年头一套房子也就三万。
刘四把信封摸了又摸,最后哭了,说这不能收,因为孟春杰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孟春杰又打量了刘四几遍,确认刘四是真不知道看抓人是个忌讳,就是看热闹去的,就是真没眼色。
他也看出来刘四不是不馋钱,是怕收了这笔钱以后和自己没情分可言了。
最后孟春杰从信封里抽出五张大团结,跟刘四说这钱不是线人费,是让你请我喝酒用的。
刘四眉开眼笑,收了钱,屁颠屁颠地寻到了一处馆子,又要了两瓶好酒。
没几口他就飘了,“提前恭喜孟队长”。
他也没掩饰自己背后打听过老孟,知道近期有传闻,孟春杰下一步是刑警大队长。
孟春杰嘲笑他,这算个屁的大案子,也就是所里的两台空调,顶多三台。
刘四问那什么算大案子?
孟春杰没把毒品案给说出来,这案子太重要了,能把升职的传闻变成现实。
而且刘四这个钩子很危险。
孟春杰后来说,当时他知道刘四不会有大用处,就凭那个抓嫖案就能看出来,哪有钩子帮警察做事,自己屁股擦不干净?怎么会单纯到把自己给抛进去了呢?
他只是偷偷的,把刘四安排到朋友的夜总会里,当了一个经理。作为其它三个钩子失败时的替补。
不知道是他的运气太差,还是刘四的运气太好。
很快他潜伏在豪门夜总会的三个线人传来消息——
嫖客没有消息,小混混没有消息,保安刚查出小姐们来自外地,就被发现身份,被痛扁了一顿。
这些人当钩子久了,身上“味儿”不对,也没有耐心潜伏到犯罪团伙中高层,得不到信任。
反而是刘四给他打来电话:“哥,明天就能见到这群小姐背后的鸨母了。”
孟春杰说“办吧”。
二十多年过去,他还在为这两个字而后悔。
刘四自从当上夜总会的总经理就有了些变化,比如,他也开始“抢”东西了。
孟春杰找到刘四,让他去接近豪门夜总会的小姐们时,刘四没马上答应。
他很客气,只是为难,说夜总会之间借人是常事,挖人可是坏了规矩。
孟春杰说有话直说。
刘四说,要去挖小姐,他还缺个车撑门面。他笑嘻嘻地指着老孟的桑塔纳说,不用买,和这一样就行。
刘四瘦瘦的,梳个不太娴熟的油头,腰间揣着孟春杰的大哥大,一看就知道是乍富的,笑起来更加招嫌。
普桑在当年得是县级干部坐的车,所里最近收缴了一大批走私车,刘四大概是听见了风声。
孟春杰心里暗骂了一句狗日的贪心鬼,但也没别的办法,真把他领回了停车场,给他开了一辆桑塔纳,心说就当是借给他了。
刘四摸着方向盘,脸发红,又说天太冷了,他还缺件衣服。眼睛盯着孟春杰身上的夹克。
这种棕色的警用皮夹克只针对局级干部销售,社会上局级干部都要巴结的人,才能收一件。孟春杰自己也是托了关系让财务帮他买的。
孟春杰说不出话来,又把自己衣服扒了。
深秋的寒夜里,他站在路边看刘四开着桑塔纳一路狂飙离开,车尾气扑面而来,吹散了他心里隐隐的愧疚。
孟春杰没有告诉刘四,自己要他去查的其实是一起毒品案。
后来刘四真带回来了线索,而且神秘兮兮地说,自己也有线人。
那帮陪酒小姐里有个叫美琪的,之前就和他有些来往,这次给了点钱,就帮忙约自己的鸨母了。
刘四信心满满要一次办成,找自己老板预支了五万块钱,打算拿钱砸晕这个鸨母。
鸨母叫红姐,看到钱眼睛亮了。
但一转眼,她又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去,说以后要借人随时找豪门经理就行,这钱她真不能拿。
她说自己是从四川那边过来的,人生地不熟,换个地方怕出事,关键害怕得罪豪门夜总会的经理。
豪门夜总会经理万宝贵,刘四之前打过不少交道,他听说这同行是个打手出身。
但刘四自己就是当经理的,他知道这个位置坐的一般都是挡箭牌,背后应该还有人。
他还是把心思放在红姐身上,给出去的钱是坚决不要了,就说是见面礼。
红姐可能是有点心动,临走时又给刘四指了条道,她说万宝贵面前有个红人,叫王清,是个酒水经理,要是能找到王清帮忙说句话,万宝贵就不好难为自己了。
刘四把这四个人名都报给了老孟。
鸨母红姐、经理万宝贵,酒水经理王清,还有可能存在的豪门夜总会老板。
孟春杰也不确定哪个才是真正的控制人,他更不敢跟刘四说,自己要摸的是毒源。
他只能故作深沉地告诉刘四,那就照着鸨母说的办,走走王清的路子,主要观察一下经理万宝贵。
刘四叼着烟说那还不简单,咱让王清给场子送酒,那是给他发财机会,不收他回扣就算好的了,让他介绍个人不是小事?
老孟很记得他说话的神气,那是个“天生的痞子”。
他清醒过来,警告自己,不要离这钩子太近。
但同期也发生了另一件事:他去拜访副局长了,然后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他当时有个好兄弟,同样是联防队员转成警察,不过这兄弟的学历出了问题,被卡了手续。
其实他们自己都知道,学历只是幌子而已。
这兄弟办过一桩案子,是当地著名人物的公子哥强奸案。全局没人敢沾,这兄弟独自把人抓回来了,还拿手铐拽着他在街上走了好一段。
后来副局长放话说,只要有他在一天,这兄弟就别想转正。
孟春杰帮兄弟送礼,副局长给他领到指挥中心,让他拿回去。
他第一次发现,虽然自己看起来听屌徐,但在副局长那,又完全不是个。
或许是自己官还不够大而已。
他更想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抢案子、用钩子。他想娶自己喜欢的刑警队女孩,更想当上了队长以后,让自己的好兄弟重新回到队伍里。
他最终还是给刘四打去了电话:“你小心点,不要做得太明显,”
四个嫌疑人里,刘四选择的方式和孟春杰的指令不一样,他最先结识的是万宝贵。
他说还得请您帮忙,得给寻摸个好酒商。
万宝贵很客气,没几天就攒了酒局,叫来王清,那个酒水商人。
这一顿饭后,刘四反而对王清印象很深,“这人是真明白理,真仗义。”
王清教了他一句话,“富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说自己是从老家去的四川打拼,在四川已经不是一般的小作坊可以比拟,但他坚持要把酒从四川卖回老家。
因为在外面再多富贵,都没有意义。
刘四觉得他说的就是自己。
从前在旱冰场混的时候他根本不敢回家,一回去爹妈不理,哥哥嫂子摔盆砸碗。现在不一样了,他披着好大哥孟春杰给的衣服,还有了辆车,谁都知道自己混得好,回家的时候嫂子都舍得把下蛋的鸡杀了。
刘四觉得自己找对人了。只要接近王清,说服鸨母借几个人,查清背后的事还不是简单。
孟春杰私下也查了王清。他是本地人,但这几年才回来做酒水生意,认识的人不少,交情都不深。
所以无论孟春杰跟谁打听,对此人的评价都是出奇的高,说这个人仗义、懂行、大方,几乎没有缺点,更不用说沾毒品。
至于鸨母红姐,在本地几乎没有信息,她平时住在豪门楼上的宿舍里,白天睡觉,晚上带人干活,基本上不与外界接触,有什么事都是万宝贵负责联系。
经理万宝贵有不少案底,年轻时帮人四处看场子,因为打伤人进过几次局子。前几年开始,突然变得干干净净。
有熟人告诉孟春杰,万宝贵跟的是城西的一位大哥,就是开着五连豹子号悍马的那个。那车能在我们大街上撞警车。
豪门夜总会实际上也是大哥的。对这位大哥来说,帮小弟扫扫案底,就是一抬手的事。
毒品要是鸨母或者经理搞的,那还好处理,要是城西大哥搞的,那就彻底不是孟春杰弄得了的了。
孟春杰犹豫还能不能继续推进,而不知情的刘四还在吭哧吭哧挖小姐。
三个月后,刘四在一次喝醉的时候“无意”对王清透露,自己店里缺女孩。
没两天的功夫,王清约上了鸨母红姐,当着刘四的面,一口一个“这是我亲兄弟”、“万哥那边我去说”。
红姐最终松了口,给刘四的场子调了五个女孩过来。
红姐还告诉刘四,女孩们都是她从四川带过来的。
和其他小姐的“操作方式”不一样,红姐不收房间费,不收嫖资,只要酒水抽成,客人给的小费都是小姐自己的。夜总会看似损失了皮肉生意的利润,实际上更安全。
作为一个卖淫案子,刘四觉得已经到了这个团队的核心了,可以抓人了。
他好几次拿着红姐带人卖淫的证据来找孟春杰,催孟春杰结案,怕手下的夜总会和红姐纠缠太深,到时候分不开。
孟春杰一直说等等,最后刘四终于发现了不对劲,问老孟到底在等什么?
孟春杰知道,自己只能摊牌了,他说,这是一桩涉毒案。
酒桌上,刘四久久没说话。孟春杰有些不安,闹不清楚他是不是怕了想撤。
他甚至有点紧张,哄着刘四说你现在已经做了一半了,和红姐接上了头,又把小姐弄在了身边,只要找出谁给她们送的货就行。
刘四盯着他沉默,突然冒出一句:“我有个要求。”
“哥,我看你们停车场还有个雅阁。”
孟春杰骂了一句想都别想,那车连局长都不敢开。
刘四嘿嘿一笑,说那再整个桑塔纳2000也行,自己现在也能趁上这个档子的车了。
他是故意的,提一个不可能的,再提一个真正想要的。
孟春杰心头火起,但又没法拒绝。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竟然担心过刘四,就这种小心眼,能出什么事?
换了车以后,孟春杰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刘四。
他叮嘱过刘四要更小心,毒贩和之前那些卖淫团伙不一样,毒贩被抓是死,杀了线人也是死,他们当然会选择后者。
他也警告刘四不要尝试什么不该尝试的方法,那是海洛因,“谁沾谁死”。
但实际上他不知道刘四还能怎么做。
他感到不安,甚至有意安排过一个酒局,去刘四的场子里,试图检查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查到。
这样过去一阵子,刘四终于来找孟春杰了。
他的第一句话是,求孟春杰把红姐抓了。
刘四说他已经全弄明白了,这群小姐确实吸毒,她们的毒就是红姐给的。
但他说话时的状态很不对,迷迷糊糊的,但又有些亢奋,过度激动。
他说你知道吗那些女孩很多原本并没有毒瘾,甚至有些根本不是吃青春饭的,是红姐给了她们毒品,借以控制她们,逼她们卖淫。
她不收场地费,不扣小姐的小费,因为根本没必要,所有这些钱,最后都会化成毒资回到她手上。
他甚至开始诅咒红姐,说她应该坐牢,枪毙,应该死一百次。
这是他第一次在孟春杰面前失态。
孟春杰说不能抓的时候,刘四差点跳起来问他为什么。
孟春杰认为,红姐不是毒源。
他早就安排了人盯梢这个女人,她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有进货渠道。背后一定还有人,红姐手上可能连毒品都没有。
刘四急眼了,说实在不行他去买,再往上摸。
话音没落,孟春杰一拳打在他脸上。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别想着沾那玩意,要是让我知道了你成了瘾君子,我亲自送你去戒毒所。”
他那时候大概已经发现刘四状态不对了,立马要叫停这个案子,说红姐我抓不了,案子你也别管了。
刘四看了他半天,说哥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提了。
很多年以后孟春杰再回忆起那天,他仍然坚持,自己已经说服了刘四。
他觉得不应该有问题。刘四就是这样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要场子、要车、要黄夹克。他已经告诉刘四他在这起案子里什么都拿不到,刘四就应该甩手不管,当他的夜总会经理。
但接着,刘四的上司、夜总会的老板给孟春杰打了个电话,问他最近刘四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孟春杰问怎么不对劲,老板说,他是不是沾上毒瘾了?
孟春杰说不上来当时是什么心情。大概愤怒居多,觉得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刘四还是要找死。
他趁着怒火找了刘四,借口说找他帮忙盯梢一个人,认认脸。
两人一块在车里蜷着,从天亮待到天黑,天黑又待到天亮。
刘四要撒尿,他拿出瓶子;要拉屎,他打开车门对着绿化带;要吃饭,他自己带了盒饭。
到了第二天中午,刘四已经呵欠连天,鼻涕口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溢。
孟春杰故意问刘四怎么回事,刘四眼光闪躲地说,一整夜没睡好,还能怎么回事。
孟春杰忽然暴怒,像打自家小孩一样巴掌、皮锤胡乱往他身上砸,一边打一边骂“叫你吸,你他妈吸死都没人给你收尸!”
“是不是那些婊子坑了你?你说!到底是谁给你的,老子要活剥了她!”
刘四蜷成一团任由他打,直到他问出“那些婊子”,才突然喊出了声:
“不是她们给的,是我自愿的。我要陪着美琪一起戒毒!我要给美琪报仇!”
他哭了,声音难听至极。
在刚刚得知自己弄的是一个毒品案子的时候,刘四其实没有概念。
他当小弟的时候就知道,大哥给你场子都不算什么,愿意分你一口冰,才是真的看重你。
但也有兄弟告诉过他,就算大哥给你,能别碰还是别碰。大哥能一天三顿管饱,你命贱,少一顿就死定了。
刘四猜想这群小姐就是没想明白这个道理:年轻时贪玩碰了第一次、第二次,逐渐没有节制,最终轻易地出卖了自己的身体。
其中就以那个美琪为代表。
刘四最开始对她的印象是机灵,每次来场子帮完忙之后,都会给刘四留点好处,比如丢下两盒中华。
要联系鸨母借人的时候,刘四就是找的美琪。
她确实很机灵,事情办得漂亮,红姐给刘四出人的时候,再一次选中了她,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刘四的姘头。
虽然刘四当时还念着举报红姐卖淫,但也没理由拒绝她。他觉得这个小姐并不麻烦,抱上他的大腿,也只是想少接一些又穷又闹的客人而已。
他说:“这女孩从来不会给我添麻烦。”
他只有一点不大满意的地方,就是美琪从来不在他这久住,隔个一两天就要回宿舍,不知道干嘛。
听孟春杰说了这帮小姐吸毒,这个问题一下就有答案了。
刘四在一天晚上结束后没有让美琪走。
他看着美琪一点点疯了,在地上打滚、流口水,跟刘四磕头,转眼又疯狂地叫骂。
刘四也有点傻眼。他真没见过毒瘾犯成这样的。昨夜还伶俐温柔的女孩,一下没了人样。
他手足无措,试图学着孟春杰的语气警告美琪,说沾上这个就得死。
美琪说你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现在就想我死?
最后刘四还是看着她把那一叠白粉烧了。
毒瘾过去后,美琪重新回归平静,向刘四道歉。然后她讲了自己的所有故事。
她说,她真名叫董梦茵,毒品,是她大三那年开始沾的。
90年代的大学生,本来是未来一片光明,躺着就能分配干老师。
大三那年她在家过暑假,有个发小不知道在哪弄了一辆踏板摩托车,拉着她出去玩,到了地方董梦茵才知道是卡拉OK。
出于好奇心她进去了,喝了酒,醉倒之前,看见发小仿佛拿了什么东西给自己闻。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宾馆里了,发小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你最好不要去派出所,让人知道你是瘾君子,你的学也上不成了。
董梦茵坚持了一周,彻底地崩溃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海洛因,成瘾性几乎是百分百。
发小慈悲地给了她几次毒品,终于有一天告诉她,以后再也没有免费的毒品了,要自己挣。
她带来了一个陌生男人。
董梦茵后来想过很久,发小为什么恨她。她只能猜测也许是她讲了太多大学里的美好生活,而发小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了。
没多久,学校也发现了她的异常,给了她两条路,要么自己退学,要么等着学校开除。
董梦茵办了退学手续,彻底成了团伙中的一条狗,毒品就是她的狗链子。
她不知道团伙背后的人是谁,只知道“那个人”选的几乎都是一些良家的、老实甚至文静的。这样的女孩即使沾上毒品,也不敢报警。
董梦茵也一样。她觉得刘四很可怜,也许有一丝英雄救美的好心,但她给了他一个太大的难题。
刘四的反应先是找了孟春杰,求他直接把红姐给抓了。但是大哥有难处,要等毒源、等时机。
于是刘四决定自己陪着董梦茵戒毒。
最开始刘四把毒瘾犯了的董梦茵捆在床上,又会因为董梦茵的哀求把绳子解开。
后来刘四不可抑制地对毒品产生不甘和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戒不了。在某一次董梦茵吸完之后,他把剩下的抢过来一口吸进了鼻子里。
那是海洛因,成瘾性几乎百分之百。
清醒过来时他被董梦茵抱在怀里,董梦茵在放声大哭。他搂着董梦茵说,以后我陪你戒。
对于董梦茵的这段经历,孟春杰一个字都不信。
他承认刘四很早就开始提起美琪,当时他只记得刘四说的是,有个女孩很有眼色,孟春杰觉得在青春饭这行当里算不上一个优势。
后来孟春杰发现刘四人变得越来越干净,身上不再有汗津津的味道,甚至衣品也高了很多。在外面吃饭,遇见新菜还会打包带回去。
问给谁带的,刘四说给美琪。
孟春杰这个27岁都没谈过恋爱的雏都看出来了,刘四学会疼人了。
孟春杰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可别栽在女人身上。
刘四改口,说都是为了案子,而且这个女孩“不添麻烦”。
但最终孟春杰看着他被女孩拽入了深渊。
孟春杰决定叫停这个案子,不管什么毒源什么毒枭了,把红姐的窝抄了,再把董梦茵关起来,刘四才有可能得救。但已经太迟了。
刘四拼命摇头说不行,他说哥,王清才是那个幕后毒枭,“要是现在抓了大姐,我的罪白受了。”
刘四告诉了孟春杰最近发生的事儿。
他沾上毒瘾后,只能靠董梦茵的货得过且过。
突然有一天,董梦茵没有带回来货,并且告诉他红姐要见他,见完了才给。
她表情很愧疚,刘四知道红姐大概是发现了她的用量翻倍,趁着她犯毒瘾逼她供了。
刘四答应了去,悄悄在怀里揣了一把匕首。他不确定真正的货主会不会来,但他受够了。
推开门,他在红姐身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王清。
从找豪门借人开始,王清一直在,和他称兄道弟,和他讲创业史,看着他靠近董梦茵,最后沾上毒瘾。
刘四没有多话就掏出了匕首,董梦茵扑上来拉住他。
王清说:“今天你谁也动不了,不为了别的,为了这个女的”,他指向董梦茵,“你也不敢。”
他说今天这里要是沾了血,不管是谁的血,警察都会来,董梦茵得进去。
像她这样的女孩离了“这个”就完了,现在好赖不济还能在夜总会讨生活,要是没了他,将来董梦茵只能流落街头当个暗娼。
刘四握着刀发抖。
最后王清一脚踢掉了他手里的匕首,骂了一句孬种。
他从口袋掏出锡纸包,在刘四眼前晃了晃,问他想要吗?
刘四哆哆嗦嗦地去拿王清手里的东西,王清把手一收,说这东西不是白给的。
刘四赶紧从自己口袋里翻出钱,一把钞票也不管是多少,往王清口袋里塞。
王清拍掉了他的手,笑盈盈地告诉刘四,他不要钱,要董梦茵陪陪她。
毒瘾咬着刘四,他忘了那把匕首,反而跪下来捧着王清的脚求他放过他们,涕泪横流。
王清没有看刘四,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董梦茵。他知道董梦茵吸过了,这时候是清醒的。
董梦茵清醒地一件件褪去了自己的衣服,走到沙发边,躺下。
屋子里只有刘四狗一样的呜咽和求饶话。
王清慢吞吞地打量着这两个人,半晌哼了一声说,他嫌脏。
他玩够了,松手把锡纸包扔在了地上。
刘四坐在地上就吸了起来。
这一次之后,王清要求刘四每次都自己来取货,碰上王清心情不好,就会拿着毒品训他一会。
等刘四彻底接受了这一切,王清又突然有一回变得好声好气的,客气地叫他老四,跟他诉苦说现在光靠带小姐已经赚不了多少钱了,行业竞争压力太大。
毒瘾让刘四头晕,他问了一句傻话,说那酒水不是也挣钱吗,王清说那是赔本赚吆喝,赚的钱不够罚的。
王清亢奋地念叨着,以后是“这个”的天下了,手里有“这个”才能有钱,现在南方那边已经玩疯了,只要弄“这个”就能赚到大钱。
他说你的场子就是最好的销路,南方都是这么搞的。
王清想通过运送酒水,把货带进KTV,刘四负责把货散给小姐,甚至客人,把钱交给红姐。
刘四清楚,这意味着就算有小姐或客人点炮,也只能点到他头上。
最后王清说刘四可以考虑,“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也行”。
刘四不愿答应,但他也知道,王清总有一天会失去耐心的,到时候会把自己折腾得生不如死。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硬挺着,见到大哥孟春杰,说出了所有实情。
孟春杰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车里像个大烟囱。他呛得睁不开眼,揉了揉发现手背湿了。
孟春杰到也说不清楚这是为刘四还是自己难过。
他最开始是把警察当一份工打的。
16岁他考试落榜,听说城里公安局招联防队员。其实那年头干联防队员的,大多是镇上的小混混,甚至有钱人家把孩子送来公安教养教养。只有孟春杰是真正不打招呼找上门的。
他甚至连公安局在哪都不知道,是一路靠嘴打听的。
所里的老公安特派员是个很好的人,喜欢他胆大、朴实,破格把他留下,还把自己警服送给了他。
特派员的身材比孟春杰大两个号,警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但老家每个人见了他都夸他出息。
他就一直记住了,是公安特派员把他从泥地里拔出来的。
当时这些联防队员都是自己养自己,所以特派员也管束不了太多他们罚款过度的行为。孟春杰第一次出去罚款,就抓了没有车本,骑自行车的学生,和孟春杰一般大年龄。
孟春杰问他要五块钱,学生一分钱也没有,孟春杰就把车扣到了所里。
特派员听说了这件事,找人把学生喊来,钱也没收把车给人退了。
老孟至今还记得,特派员指着外面一帮子抽烟的队员,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当时的老孟不知道自己不一样在哪。
“但直觉告诉我,这事做错了,从那开始我再也没跟那帮混子出去乱罚过一分钱。”
11年过去了,孟春杰27岁,他年轻,受过的白眼多,想往上爬的进取心更多。他罚该罚的那些混账,他喂该喂的那些钩子,他终于明白了当年特派员的用心良苦,一边要管着十几张嘴吃饭,一边还得担心这十几个人的心别“脏透了。”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心“不干净”了。
他的线人去卧底也好,开夜总会也好,他觉得那都是路,我给你财路,你给我官路。但吸毒是死路。
把一个线人推到吸毒的地步,他认为自己是在杀人。
他手里的烟没停过,他不知道,自己和刘四这个朋友接下来会走到哪一步。
实际上他们两人根本无路可走。
王清手里握着高纯度的海洛因,已经有了将其流出去的想法,就算刘四不答应,他肯定也能找到刘五或者刘六,到时候害的将不只是一群夜总会小姐。
孟春杰知道,除了刘四,没有人能钓出王清。没有人能阻止他把毒品放进下一个女孩的酒杯。
最后他告诉刘四说,你可以答应,但是给王清一个条件——
带货的方式得换换,不在夜总会里交易,而是另外约地点。王清当面交货,刘四收货走人。
他让刘四跟王清解释说,库管不是他的人,要是被夜总会的实际老板发现,那以后大家都没钱赚。
王清听完三天后,回复说这个交易方式可以,但是地点得由他选择。
他把交易地点定在了城北的桥头。
那里视野极好,孟春杰不敢把车停在附近,只能把车藏在远处的树林里。
他跟刘四商量好,见到货后,刘四拖一拖时间,瞅机会给孟春杰拨响电话,孟春杰有五分钟就能赶过去,到时候人赃并获,王清怎么也抵赖不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孟春杰眼皮直跳,心里总是有些发慌。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他的电话响了,是守在桥那头的兄弟。
对方带着困惑的语气说,刚才好像看见禁毒队的车过去了。
孟春杰不敢细想那种可能,一脚油门往桥那头开过去。几辆车在大雨中凑成一团,中间正是他给刘四那辆桑塔纳。
禁毒队的同事们按着一个人在泥水里,那是刘四。
孟春杰没来及熄火就跳出了车,冲上去扒拉他们,质问他们干什么?
禁毒队的人反问他人赃并获,有什么问题?
孟春杰喊着:“他给谁贩毒?他哪来的毒?”
他环视四周,突然发现有一辆车车窗里露出王清的脸,雨刮器一起一落间,他看见王清在笑。
孟春杰如坠冰窟。
他试图跟禁毒队的解释,刘四是自己的线人,今天是来诱捕毒贩王清的。
可禁毒队也给了孟春杰截然相反的说法,他们说现场发现了15克海洛因,是在刘四的后备箱备胎里的。
他们自称早已发现刘四吸毒,并且已经跟了刘四一段时间了,王清是他们的线人,是他帮忙把刘四钓了出来。15克海洛因,至少是十几年的大狱。
孟春杰反而冷静下来了,他猜,王清提前准备好了这个局。
刘四主动接近他,王清早就有警惕,否则他不会在每次给毒品的时候都那么折磨刘四,那不是对合作伙伴的态度——他就不会这么对鸨母红姐。
孟春杰甚至觉得,王清是故意拖到他们打算收网的那一天,当着他的面坑刘四。
他问扣的毒品在哪?
禁毒队的人随手一指说在车里,一会等着技术队来称重。
话音没落,孟春杰已经冲到禁毒队车前,抢出那一小袋海洛因,打开密封口向下一倒,黄白的粉末混进底下的泥水,被大雨冲到了河道里。
禁毒队的人后知后觉地冲上来抢密封袋,袋子已经空了。
有人喃喃着问,孟春杰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要我说,他不是疯了,也不气昏了头,只是过于感性了。
他觉得刘四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不想就这样害了对方。
他咬住案子不会松口,刘四巴住他不松手,归根结底因为最开始拥有太少,所以后来不顾一切去抢,去证明自己值得拥有。
但突然这一次,刘四为了一个女孩,而他为了心底的良知,两人最终都抛弃了争取来的一切。
到不了下午,破坏证据的事情传上去,局里就得炸锅。
孟春杰叫上自己所里的人,把手机关了机,开着那辆破普桑直奔刘四的夜总会。
所里十几个人,都是联防队员,和孟春杰一般出身,这几年跟着孟春杰四处抢案子,冰箱空调往家搬,这时候明知道孟春杰完了,还是硬着头皮跟出来了。
刘四想如果把红姐和她手下的小姐控制住,让她们指认王清,刘四还有一线生机。
但夜总会已经人去楼空。
孟春杰还想去车站码头堵人,同车的兄弟手机一直响,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跟他说,孟所,您开机吧,局长找您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
孟春杰握了握方向盘,又松开。
回到派出所后没多久,孟春杰就被检察院提去了。
在检察院里经历了什么,是孟春杰唯一再也没有提起过的部分。7天后他被放出来,但职位没了。
局里也没给他安排新地方,默认是停职在家。
他也听说,刘四还是因为贩毒被刑拘了,但案子一直没办下来,大概是证据不足,否则孟春杰也出不来。
他能出来,刘四这条命大概就是保住了。孟春杰在保卫科数着日子,等刘四出来再想办法找王清算账。
可紧接着,他得知了一个坏消息:
刘四的女孩董梦茵死了。
孟春杰被捕第二天,董梦茵出现在刘四的店里。
刘四的老板,也是孟春杰的朋友,当时正坐镇店里,见到董梦茵吓了一跳。
当时禁毒队已经来店里搜了好几次,点名要抓董梦茵,但她不仅没跑,还问刘四怎么样了?
她说刘四出事那天,有要好的姐妹告诉她要跑路,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红姐通知了所有人走,但没叫上她。
后来她听说刘四因为贩毒被抓了,就想回来给刘四作证。
老板问刘四给她带过货吗。
董梦茵说带过,钱虽然是刘四出的,但东西是他们一起吸食的,刘四没再收她钱。
老板反问,刘四知道这些吗?
董梦茵的脸立刻白了。
她意识到,如果她被捕,尿检阳性,警察肯定会问她毒品哪来的,为了不让她遭罪,刘四肯定会承认,这样他就有了下线,也就坐实了刘四贩毒。
董梦茵六神无主,最后这位老板拿出了一沓子钱给董梦茵,让她去外地躲躲。
董梦茵离开的第三天,小城里传遍了一条消息,有个女孩在一个黑旅社里自杀了。
老板托了一个警察朋友打听死者的情况,警察神秘兮兮告诉他,死的那个女的以前就在夜总会里干小姐,就是那个叫董梦茵的,禁毒队正满世界找她呢,没想到,她自己在黑旅馆里烧炭自杀了。
刘四出来的那天,天气很不好,和行动失败那天一样,是大暴雨。
孟春杰去看守所接他,提着一袋子换洗的新衣服。
看守所的大门缓缓推开,刘四从里面走出来,他已经成了光头,本来就瘦,这下看着有些滑稽。
他在门口办完手续,看天下雨了,大摇大摆地冲着孟春杰招招手,示意孟春杰撑着伞过来接他一下。
孟春杰过去把袋子递给他,让他在看守所大门楼子底下就把衣服换了。
刘四边换衣服边问孟春杰带他去哪搓一顿,要不还去第一次那个大饭店,在里面靠死了,一点荤腥见不着。
暴雨拍着车顶哗哗作响,孟春杰只是简单地回应。
刘四说了半天,忽然问道董梦茵现在藏哪了?禁毒队那帮人提审过他,问他关于董梦茵的事,估计是没抓到她,想从他这套线索。
孟春杰顿了一下,颤着声音说,董梦茵死了。
车子在高速行驶中,风噪和雨点声混在一块,刘四似乎没有听清孟春杰的话,大声问了一句说的啥?
孟春杰一巴掌拍向方向盘,说董梦茵死了!
刘四又问了一遍,孟春杰干脆把车急刹住,扭过头看着刘四说,你进去的第五天,董梦茵在旅馆里烧炭自杀了。
刘四呆了一会,突然拉开车门往外跳,说他现在去杀了王清。
孟春杰去拉他,又变成了扭打,最后两个人都累得瘫倒在泥水里。
孟春杰说对不住,王清早就走了,他后来才知道,他从检察院出来第二天,王清就卷铺盖回四川了。
他告诉刘四说他看了卷宗,禁毒队把董梦茵当重要证人,那本卷宗记得很细。他们在现场没有发现绝笔信,连张带字的纸都没有。
他甚至看了卷宗里夹着的那张照片,那个女孩躺在床上,身上穿着整齐的粉色连衣裙,脸蛋红扑扑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孟春杰看不起董梦茵,一直都看不起。
但那时孟春杰才发现,这女孩真就是刘四说得那样,“不会添麻烦的”。
大雨中,他对刘四说,往后你好好过日子吧,把毒瘾戒了。
2012年,我从外地调回老家公安局刑警队,那年我24岁,第一次见到孟春杰。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局里来的领导,因为他戴着眼镜、穿西服打领带,看起来又有点年纪了。
结果后来有人告诉我,孟春杰也就是个和我一样的科员,甚至编制都不在刑警队,就是赖在这儿的。
当时我是预审队里唯一一个小辈,队里八个老预审,破过90年代所有重案,一身功勋,都没有徒弟。
这帮小老头就天天在我跟前斗法,时不时叫我去做做笔录、现场拍个照,装作不经意地露一手。
我要是多拍谁两下马屁,他脸上不显,后边一定得想办法在其他预审面前炫耀。
但只有孟春杰从来不参与这些。不管我怎么明示暗示,他就是不教我怎么养线人和钩子。
甚至他接电话的时候都要避着我,看一下号码,然后就神神秘秘地钻到自己车里,隔着车玻璃还要捂着嘴,生怕我们会唇语似的。
有时候我被提防得毛了,他又会揽着我的肩膀喊我“帅哥”,语重心长地说是为你好,你年纪轻轻别学这个。
后来我渐渐发现,养线人,是一个能办案子的本事,却不是一个给人好运的本事。
预审队揽了全局的重案和功劳,但孟春杰却永远不升官,跟我一样,是个科员,甚至连个刑警队的编制都没有。
领导们在大会上提起孟三叔,不会说他办了什么案子,只会说他“养虎为患”。
队里渐渐没人再提起“线人”这个词,一晃十多年过去。
2017年,他突然带我去肿瘤医院见了一个人。
当时我只是觉得病床上的男人有点眼熟,之前我常看见他来单位找孟春杰,俩人把办公室门一关,就能叨咕一上午。因为他老来食堂刷孟的饭卡,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扣扣嗖嗖的老头。
在医院里再见到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瘦得吓人的老头。
后来我才知道这老头叫刘四。
开始俩人只是闲聊,说谁谁谁作事又进去了,谁谁谁当爷爷了,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
孟春杰一边说,一边剥了橙子,挤出点橙汁在刘四嘴唇上沾了沾。
剩下的他自己一口吃掉了,他说医生说了不让你吃这个,尝尝味道就行了。
刘四就笑,使劲抿嘴唇。
我们说话的时候,刘四一直拿着一张女人的照片摸来摸去,照片的边都起了毛。
我还注意到,他左手缺一个小拇指。
临走的时候老孟好像才忽然把我记起来,他给刘四介绍我,说我是他刑警队的小兄弟,干活有一手。
刘四也不意外,冲我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孟春杰开车,开着开着自己嘟囔,说现在到晚高峰了,还得送你回单位开车,不如吃完了再走。
我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我们找了地方开始喝酒。我酒量出了名的差,两杯下肚就开始有点头昏,孟春杰笑话我,说我的酒量和刘四差不多。
他才开始讲那个故事,讲那个毁掉他一生的一次勇敢。
他说你看到刘四少的那个手指吗,那是得知董梦茵死讯那天他自己剁掉的,说以后再碰一次毒品,就切一根手指。
他真的没有再吸过毒。这是我这辈子听说过唯一一个能把海洛因戒掉的人。
最后他说你知道吗,王清回来了,他还活着。
近20年来,王清一直在四川躲着。
孟春杰之前就老让我上内网查这个名字,看他有没有犯什么事,有一回查到他交通违章被罚了个款,乐了半天。但四川太远了,他什么都做不了。
但就是在最近,他听说王清也从四川回本地了,大概是想着落叶归根,在老家盖起了豪宅。那根本不是一个“酒水商人”能盖的豪宅。
刘四快要死了。他想在刘四死之前,了结他们之间这桩旧仇,让王清认罪伏法。
可孟春杰手上已经没有一个可用的线人。他想问我借一个人,我的线人,响。
刘四是个坏人吗?
他没满18岁就在街上混,打人,也被人打,想傍大哥时死乞白赖,有点用处了就要这要那。他像浑水中的一条鱼。
可这条鱼突然有天决定救起一个落水的人。
老孟说,他们从来没聊过那时他做了多少思想斗争,好像根本没有,那就是一种顺理成章。刘四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坏人。
在他心里,打架、开夜总会都不是坏人,强迫女孩卖淫才是,伤害一个面前的活生生的人才是。
那是一种很简单很天真的善恶,也许是这个原因,让刘四不至于堕落成魔鬼。
刘四和老孟失败二十年后,2017年,毒枭王清回到了这座城市。
现在,他是一名成功的酒水商人,五十多岁,满头白发,准备落叶归根。
陈文章和他的线人,决定帮老警察和老线人,抓住这个毒枭。
明天21:04,小警察和小线人,要终结这场二十年的纠葛。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