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讲述“生活费学费被断供”:去做了外卖员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专题:留学生最新动态毕业前一年,在英国念本科的琦琦接到家里破产的消息。生活来源没了,琦琦只能穿梭在伦敦的各个中餐厅,兼职做后厨、洗碗工、前台接待,凑够余下的学费和生活费。
像琦琦一样,许多留学生(专题)在学业中途遭遇“断供”危机。这些曾经家境殷实的留学生,必须马上调整状态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保镖、搬家工或外卖员。
“断供不过是把自力更生这件事提前了一点”,琦琦说。“改变不总是坏事情”,在美国留学的小姚说。
在他们眼里,“断供”的冲击并没有想象中来得猛烈。但与未来、自我、家庭、社交有关的一切,因此而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断供后一个月,古古的女朋友向他提出了分手,琦琦和父母联系的频率则越来越少。
还清欠下的债后,琦琦打算放弃成为自由艺术工作者的梦想,只期望找到一份安稳的白领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好”。

断供留学生帮搬家的客户整理书房。图/受访者提供
【1】“疲惫到没有时间难过”
古古 瑞典留学 医学专业
在我中考之前,家里承接的工程项目就已存在隐患。从初中到研二,这么多年来,它就像一枚炸弹。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却没有办法拔除。
2024年3月,我接到家人打来的电话,说家里拿不出钱了。那一刻,我其实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也没有很大的反应,脑子里想的全是“以后我该怎么办”。
我是医学生,以国内的标准,从医至少需要博士学历,而我只能勉强拿一个硕士学位,回国很难找到工作。再加上,我一直是个低物欲的人,对四处吃喝玩乐一类的事情提不起兴趣,因此不会产生很大的开销。在澳门读本科时,我都是自己买菜做饭,娱乐活动也比较有限,偶尔会花三五百参加一次赛车活动,要么就是和朋友找个清静的小公园,围坐在一起吃点烧烤。在班上,我每个月的消费水平算是同学里比较低的,支出最大的一个月,大约花了4600元。
考虑到这些,我认为还是很有希望靠自己完成学业的。于是,我决定留在瑞典。
被断供是今年三月,而下一笔学费的交款日期是两个月之后,大概要交六到七万元人民币(专题)。好在家里人之前给我在瑞典买了一辆车,我把车卖掉,才凑足了这笔钱。
把占大头的学费搞定之后,我打听到这边有送外卖的兼职。但因为我住在郊区,不可以骑自行车送外卖,按规定必须有瑞典驾照,开车送外卖。在考下驾照之前的20多天缓冲期里,我去应聘了瑞典当地的搬家平台。这边的二手市场比较活跃,有的人在二手平台上买了桌椅、柜子等大件家具,又不方便亲自取货的时候,就会下一个搬运单,由我们运送。
这份工作我持续做了小半年,一周接一两单,挣的钱并不多,只够覆盖日常的油费和饭钱。
驾照考下来后,我去做了外卖员,我的生活才稍稍好转起来。平常等单的时候,我会和周围的外卖员聊天,他们大多是从印度(专题)、巴基斯坦、中东等地拖家带口来到瑞典。尽管他们的话题总是以家庭和孩子为核心,但和他们交谈,我还是感觉到很畅快,很轻松。
相比之下,雇佣我们的平台和背后的算法则无情得多。我经常会接到一些“超时”的单子,比如,我接到单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但这单的预计送达时间是九点二十分。也就是说,即便送过去,我也会被判“迟到”。
做外卖员久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没有以前那么“老实”,那么有责任心了。国外外卖平台的导航系统非常糟糕,顾客留下的地址有百分之三四十的概率是不准确的。以前到了地点但找不到顾客时,我都要打电话或发消息给顾客,等待他们给我正确的地址。这个过程,往往要花掉15到20分钟。长期累积下来,我的收入受到了很大影响。

古古送外卖的装备,包括两个手提包、磁贴吸花、工作服和口罩等。图/受访者提供
后来,我的同事告诉我,这是平台自己的责任,我只需要将餐品放到顾客写明的地址,拍照走人就可以了。
除了外卖员和搬家工之外,我还接过一些零散的活。我本科的学弟曾经给我介绍过一份“地陪”的工作,担任国内一位老板的司机、秘书和保镖。当时这位老板要去西班牙考察,那片区域治安比较差,经常有人偷包、抢劫,表面上我是“保镖”,其实只是帮他看包,防止随身物品被盗。
断供到现在有一年多了,我从没向身边的朋友借过一分钱。我心里明白,向他们借钱只可能是小额的,一两万克朗这样。但如果连这种小钱都要借,说明我已经到了完全没有收入能力的地步了。
对于我“自力更生”这件事,我爸爸不觉得有什么辛苦或者特别之处。我父母这一代,往往是十六七岁就出来挣钱,早早独立,所以他们秉承的观念也是如此,认为孩子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应当再靠家里了。
断供后,我生活中的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好不容易到了欧洲,我原本计划多出去走走看看,可自从开始打工,我就再没出远门旅行过,最多只是因公出差到外地。
而我的女友则在这个关口向我提了分手。把原来的车卖了后,我置换了一辆更便宜的车。打那之后,我的女朋友就再也不愿意让我开车接送她。刚和她交往时,我送她的礼物通常是大牌化妆品。家里出状况后,她觉得我送的礼物变“廉价”了。种种矛盾堆叠在一起,我们俩就这样分开了。现在回过头看,也算是借这件事,提前认清了一个人。
至于我自己,也在无形中被“断供”这段经历形塑。首先是我对金钱的态度,从前我并不是一个很在意支出金额的人。但现在,我有了记账的习惯,每一分钱都要算得明明白白。几乎每一天,我都要盯着APP上的余额,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它变多一点,是明天吃一份便宜的午餐,还是少加点汽油,多接两单外卖,把这点钱省出来。

古古使用的记账软件。图/受访者提供
另一个则是我在时间管控能力上的提升。我之前是个很拖拉的人,很多事情都要拖到截止日期前一刻才开始行动。但兼职后,如果迟到、不守时,会直接导致我损失工资,甚至被开除,后果要比做学生时严重得多。
刚得到“断供”消息的日子里,我晚上睡不着,常常会想,如果没有这件事,我的人生会是怎样。后来我的工作渐渐变得饱和,每天的日程表都排得很紧凑,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时间。一般情况下,我送完外卖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整个人疲惫到无法思考,累得根本没有时间产生多余的情绪。
目前,我的职业规划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仍是希望在这边读完博后回国。不一样的是,曾经我对除了医学之外的其他事业都不太感兴趣,不过今后,我可能会利用一些手边的资源,发展副业,增加我的收入。
【2】“改变不总是坏事情”
小姚 美国留学 心理学专业
近几年,我家的代工厂生意一直在走下坡路。我爸爸不死心,还在持续地往里投钱,越投越亏。虽然不至于到破产或欠外债的程度,但总归是捉襟见肘了。
被彻底断掉经济来源前,我其实感受到了家里人释放的某些“信号”。他们开始叮嘱我,不要花太多钱,节约一点。在我申请研究生的那段时间,我妈妈跟我提到,如果要继续在美国深造,家里可能负担不起学费,顶多能支撑我读香港(专题)的学校。
慢慢地,我爸没再给我转生活费,到后来,连房租也没发给我。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尽管我感知到了征兆,却没想过会亏得这么多。
刚断供的那一周,我还很难接受这个消息。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彻底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事情已成定局了。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疯狂地投递简历,校内的、校外的,只要我能胜任的工作,全都投了个遍,前前后后至少投了一两百份。
我是在离异家庭里长大的,从初中开始,我就离开浙江的家,独自去上海上学,紧接着高中又出国了,所以我和家里人的关系一直不算太亲近。
家里生意不好,我爸爸总是借酒消愁。我继母可能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就和他离了婚。爸爸的朋友偶尔会和我说,他的情绪比较低落。其实没破产前,我根本不用考虑要不要主动改善和他的关系。反而是现在,我会想是不是应该多和他聊聊天,多关心他一点,毕竟他也挺不容易的。
断供后,我在社交平台上发帖,接各种各样的兼职,地陪、清洁、做饭、搬家、陪练车等等,不过并没有挣到太多钱。
拿到薪酬的那一刻,我会很有满足感,有一种特别爽的滋味。我在生活里是个有洁癖的人,平时很爱打扫房间,所以接到家居清洁一类的工作,我还是挺开心的。有时候我会想,干体力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其实是个很畏惧改变的人。但有一天,我朋友跟我说了一句话,“改变不总是坏事情”。那一刻,我心里的怨气和畏缩一下轻了很多。
而我的经历,似乎也在冥冥之中印证了这句话。断供之后,我获得了真正的自主选择权。从前我得到的自由,仿佛是种幻象,看似是由我来做决定,实际更多还是在听从我爸爸的意见,在他们给定的框架下自己选择。我高中就出国了,那会儿我其实想去的是英国。但出国的钱是爸爸提供的,所以我去哪里念书,念什么专业,决定权终归在他的手上,我也只能按照家里人的安排到美国读大学。
可现在不同了,我花的是自己的钱,我想要干什么,想要学什么,我的钱要花在什么地方,可以全凭自己的心意,整个人变得更轻松了。
原本,我计划继续在美国读心理咨询的研究生。但我现在觉得,干这一行,经验大于学历,再加上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继续读研,索性出来工作几年。在某种意义上,断供为我提供了更多缓冲的时间,让我能潜下心来,好好想清楚未来的职业方向。
虽然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在何处,但起码我是在向前出发。
【3】“提前过上靠自己的生活”
琦琦 英国 设计专业
我的经历有些特别。我去英国念本科的钱,是我高中时在艺术培训机构兼职攒下来的,再加上爷爷奶奶的赞助,基本没动用父母的积蓄。
这笔钱,是足够我读到本科毕业的。转折发生在大二下学期,我妈妈突然开口向我借30万,只说“家里出了一点事”。我没多想,就把预留出来交学费和房租的钱转给了我妈妈。
直到大三开学前,我妈妈也没把钱还给我。这时候,她才跟我详细说了家里做生意亏钱的事情。
一学期的学费是2万英镑,一时间我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而学校那边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三天内我交不上学费,就要注销我的学生资格。
无奈之下,我向学校申请,学费分三期补交。即便如此,我打工攒下的钱,还是连第一期的学费都凑不够。我向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借钱,并承诺一定会偿还,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借给我。最后,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借了我3000英镑,勉强交上了第一期费用。
当时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半工半读撑过本科最后一年,代价是学习成绩可能不那么好看。二是直接回国,工作两三年后,再重新回来读书。我权衡了一下,认为一旦回国,再回来读书的概率就比较小了,所以还是选择先留下。
英国这边的规定是,留学生的一周工时不得超过20小时。为了多挣点钱,我只能到中国人开的餐厅。他们会直接付现金,不受工时限制。
我找了一份专做黄焖鸡外卖的餐馆兼职。切鸡腿肉、把肉丁丢进高压锅、放葱姜酱料、摆盘配菜,这样的流程我每天都要重复很多遍。我记得某一次出餐高峰期,很多单子同时砸向我,逼得我在五六分钟之内,出了二三十份黄焖鸡。
我上班时间是早上11点到晚上9点半,因为我住得很远,每天早上9点就要出门,可能凌晨1点才回到家。我打工的区域治安又很差,街上常常有很多张狂的青年。某天晚上下班,有一群人在打架,不小心误伤到我,直接把我从一个很高的台阶上推下去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腿骨折了,给我上了一个支板,能保证我正常行走。
即便是摔伤了腿,我还是去上班了。前段时间,爷爷奶奶去世,我也没能回国奔丧。因为我知道,这边的工作一旦停下,我就没有任何收入。

琦琦打工时,收到了隔壁店同事送的手作麻将。图/受访者提供
一周七天,我有两天要上课,剩下五天都在打工,和家里人的联系因此变得越来越少。大一时,我和家里两三天就会打一次视频电话,现在一两个月才联系一次,他们只是关心我是不是还“活着”。
事实上,我和爸妈的关系并不太好。大学时我想出国学艺术,家里人坚决反对,甚至把我关在房间里,切断我和外界的所有联系。后来,我和他们说我申请到了世界顶尖的艺术大学,他们觉得“世界顶尖”是很有面子的事,这才松了口。
包括这次出事,我也很不理解妈妈的做法。家里生意出问题,主要原因在于爸爸的一意孤行,可妈妈在危急关头,还是想牺牲我和弟弟的学业,先保全爸爸。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和弟弟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我弟弟目前还在念高中。出事之前,他念的是国际学校,现在转到了一所公立高中,成绩也不是特别好。我花了家里很多钱,顺利地读完了高中,还出国读了本科,可是我的弟弟却不能和我有同等的待遇,毕业之后或许只能过很平淡的生活。想到这些,我心里有些愧疚。
而我自己生活的秩序,也被完全打乱了。我是学平面设计的,以前平均一周就会产出一件作品,还会去参加书展或艺术展,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很看好我。可打工后,我完全停止了创作,现在连学校都不怎么去了,我的履历上也没有亮眼的实践成果。这算是一件挺痛苦的事,我离我的艺术梦想好像越来越远。
有时下班回家,坐在最后一趟地铁上,看见周围的朋友计划着假期去哪里旅行,过着怎样舒适的生活,又或是产出了惊艳的作品,我内心还是会有小小的波澜,那是一种羡慕和嫉妒交织的感情。
和他们比起来,我生活的质量在不断下滑。以前我不怎么做饭,偶尔买菜也是去有品质的超市,选的都是高价的有机蔬菜。现在我都尽可能地在店里吃免费的工作餐,要么就是去本地的低价市场。在原先的那家品质超市,一盒3磅的鸡蛋只有六个,但是在这里,花同样的钱可以买到两倍数量的鸡蛋。
如果未来我要在英国工作,大概率也是靠自己挣生活费,断供不过是把自力更生这件事提前了一点。况且,我有很多朋友都是靠自己完成学业,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只能接受。
原来,我的梦想是做一个自由职业者,靠接设计类的单子挣钱。但现在的我,更偏向于找一份稳定的白领工作,能满足我的日常需求就足够了。
我希望在我顺利毕业后,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协调、整理我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我想,接下来的日子,会越来越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