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永信翻车,关键并不在于财色破戒....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穿袈裟的也能当好CEO,但既然是CEO,就得按现代方式来管理。
少林寺住持释永信被开除僧籍了,原因是他严重违反佛教戒律:涉嫌刑事犯罪,挪用侵占项目资金寺院资产;长期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并育有私生子。
这两条说到底,就是涉及“财”和“色”,确实与中国社会对出家人“六根清净”的道德期待背离。不论背后还有什么隐情,至少这两条就已足够扳倒他了。
一时之间,网上全都是嘲讽他的段子,“对佛祖不忠诚,不老实”,“搂着姑娘念着经,不负如来不负卿”,把少林寺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有人说,释永信是个“穿袈裟的CEO”,言下之意,当然是说他是个“假和尚”,其实私底下借着少林寺的招牌敛财。然而,在此有必要较真一下:“穿袈裟的CEO”,为什么不可以?
01
少林寺属于禅宗“五宗七派”中的曹洞宗,释永信就是其第四十七世传人,然而同样是曹洞宗,这一派的僧人在日本(专题)却可以娶妻生子,寺院也常常就是其私有产业,相当于一个家族企业,通过寺院经营赚钱完全是正当合法的。
多年前,日本的曹洞宗还爆出过轰动全日本的新闻。2008年,桥本英树从父亲手上接任见性院(位于埼玉县熊谷市)住持一职,随即宣布废除千余年来的檀家制度,任何人只要缴付3万日元,便能在寺内供奉先人骨灰灵位,并由住持处理各种供奉仪式,其它各项服务业全都明码标价公布在网上。

▲见性院张贴在寺庙参道入口公告栏上的“施舍清单”(图/网络)
“檀家制度”是日本的佛教制度,信徒(檀家,相当于中国的“施主”)向寺庙长期布施供奉,以换取寺院满足其精神需要。这种长期关系是自愿的,但也存在大量模糊暧昧之处,例如,你给寺里捐了一大笔钱,但不清楚能换来什么服务。桥本英树打破了这种惯例,把寺院的宗教服务完全变成了明确的收费项目,因而招来了强烈非议,认为他是把宗教商品化了。
桥本英树可说是“穿着袈裟的CEO”无疑。这间寺庙是他的家产,他也完全把宗教服务当作和其它按项目收费的服务业,没什么本质区别,强调“清晰的会计”和“服务重点”。即便在遭受非议之后,他也没有动摇,反倒认为那些不能透明公开的寺庙才是腐化的。
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坦然说:“在当今资本主义经济的自由竞争中,只有寺院不能与时俱进,僧侣也堕落了。”(今の資本主義経済の自由競争の中で、お寺だけ時間が止まり、僧侶も堕落していました)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传统寺庙的收费是个保密的黑箱,桥本英树认为,天价但不明确的收费,正是年轻一代疏远佛教仪式、导致日本寺院衰落的主因之一,而其中不知去向的资金也使僧侣腐化了,现代服务业都是明码标价的,为什么宗教就得例外?
02
在推行改革之前,桥本英树的月收入仅10万日元(日本一般大学毕业新人的月收入都能达到20万日元),维持生计都成问题,一度不得已四处兼职。他很了解顾客的需求,不但明确价目,而且像僧侣守夜和葬礼上诵经的服务,他收费减半,甚至考虑到一些人生活太忙,他可以接受邮寄过来的骨灰。
正是他打破传统的做法,让见性院起死回生,走出了经济困境:收入扩大到过往的4倍多——2016财年约1.28亿日元,而他接手前还不到3000万日元;信徒达到改革前的两倍;葬礼服务的请求比以前增加3—5倍;他本人每月领取的收入也增至50万日元。
桥本英树在这么做的时候,完全像是一个挽救濒临破产的家族企业继承人。他是正宗的曹洞宗僧人,在曹洞宗的驹泽大学(这所大学其实一度就叫“曹洞宗大学”)研究生毕业,然后在曹洞宗总本山永平寺修行3年,再回家子承父业。
他本人对此也直言不讳:
我是住持的孩子,我自己也结婚了,实在不能說自己是出家人,只能说是以出家为目的的在家僧侣而已。所以我做法事,只能说是提供服务而已。

图/图虫创意
像桥本英树这样娶妻成家、把寺庙作为家族企业来经营,在日本社会早已习以为常。
日本全国有多达77000座寺庙,绝大多数都是私有财产,实际上就是特定家族世代经营的家族企业,而住持就是“企业CEO”。这种做法始于亲鸾上人(1173—1262),他主张“在家成佛”,带头打破传统,食肉娶妻,过世俗生活。
到明治维新时期,日本政府于1874年发布《肉食妻带解禁令》,宣布肉食、结婚都是个人的自由选择,僧人也无须出家取法号,姓名乃至各项权利都与普通国民相同。不仅如此,还进一步允许僧侣可以继承,不但可以破戒生子,孩子还可以子承父业。一百多年下来,僧侣实际上逐渐变成了一个家传职业,大量的寺庙也就都私有化了。
03
如果说日本的寺院看上去像是为社区提供服务的家族企业,那么像少林寺这样的中国名刹,则更像是国企。
少林寺既不是释永信所有,他更不能娶妻生子,将资产传给子女。尽管身为住持拥有巨大的权力、也有政治地位、各种荣誉,但那些利益不是他个人的,他要清楚地知道那都属于公共财产,他只是组织的受托人。不仅如此,如果他不能严于律己,破戒犯规,德不配位,那就要被拉下马,接受严厉的制裁。
这种公有制观念在中国深入人心,专长研究中国明清社会经济史的日本历史学家岸本美绪曾研究指出,在中国的家族内部,家长其实也只相当于是“临时受托管理家产的人”:
在此,作为所有的主体的“人”,与其说是个别的“人”,不如说是从祖先到子孙永远连续的生命之流的一部分。作为家族全员直系尊长的家长,在该时间点是体现这一生命之流的人,对于该生命的持有物即家产,当然是由家长来做出决定。但是,如同家族的人格被家长所涵摄了一样,家长的人格也已经被死去的祖先所涵摄,要想违背从祖先到子孙的生命之流所命令之事,即使是家长也不被容许。
一个人想把产业私有并予以支配的观念,在这样的社会观念之下是缺乏正当性的:
即使是皇帝,如果以天下为“我一人之产业”,以天下之收入为“我产业之花息”,也要被责难其忘记了本应奉献全社会的任务。
诞生在中国社会、且中国化程度最深的禅宗,当然也无法逃开这一观念的影响渗透。
早期的禅宗连自己的专门寺院都没有,四处云游为生,倒也没有寺产的问题,直到晚唐的百丈怀海才开创禅宗修法道场,那时的禅寺更像是一座众僧集团生活的学校。可以说,禅寺在纳入国家管理之前,其寺院财产是集体所有制的。
这种产权不清晰的状态,在以往清贫的年代倒也没什么,但少林寺近40年已急速发展出一个庞大的产业,其利益之巨大,就连释永信本人,在1981年入寺时都绝对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40多年来,“少林寺”在他手里实际上已被打造成一个超级品牌,扩张成为一个资产数十亿的巨大商业版图,也难怪他这次出事后,网上有人戏称他是“少林寺佛教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释永信,正佛级”。

▲嵩山少林寺(图/CFP)
这和日本寺院那种家族企业式的经营方式全然不一样。日本的寺院主要收入来源之一是葬仪,但在国内这属于殡仪馆、公墓等民事范畴;有些日本寺庙还开民宿,我在北海道小樽就住过,佛堂楼上就是客房,这在我们国内也是不可思议的。
少林寺庞大的收入依靠的不是对本地社区提供什么明码标价的服务,而是品牌授权、文化IP、武术表演和培训、香火捐赠乃至商业地产投资,而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未公开,那恰恰是桥本英树所指责的那种让僧侣腐化堕落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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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释永信这样,手握巨大的权力和利益,但这些又不是他本人所有的,同时只靠道德和戒律约束,那就算换个人,只要少林寺的管理制度不改变,后续也还是会有人栽在这上面。想想某些国企领导为什么会“前腐后继”,就明白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和尚在这方面并不见得更高尚。
从这一意义上说,现在舆论对释永信的问题其实模糊了重点,关键不是他在“财”和“色”上破戒,而是少林寺在他手上的运营方式太不透明。至少参照日本的情况来看,住持娶妻食肉、将寺院私有化,其实并不重要,也完全能把寺院管理好,重要的是它的产权是否清晰、运营模式是否现代化。
这倒并不是说少林寺也要私有化,因为从国内的环境来看,且不说佛教戒律不允许,就算允许了,也还是会有新的问题。
像海南玉蟾宫住持罗星道人,俗名陆文荣,是中国道教协会副会长、海南省道教协会会长,他在出家前就曾是个成功商人,顿悟入道教之后也照样经营出色。
玉蟾宫实际上就是他家的产业,他和妻子张媛控制着十多家企业,涉足文旅、酒店、地产、农业、教育等诸多领域,夫妻俩仅支持道教、教育、扶贫等就捐款超过1亿元,玉蟾宫的投资更高达3.75亿。

▲海南玉蟾宫(图/CFP)
但罗星道人并没有犯戒,因为他所属的道教教派正一教是容许“食肉娶妻”的,要不是他儿子陆万祯2019年炫富被绑架,外界还不知道他家多有钱。
也就是说,在中国社会,如果宗教团体变成家族企业经营,那么大概率就是“大肆敛财”,说不定还会养出几个富二代,但同样不见得能服务于社会福祉。
在此,中国台湾(专题)地区证严法师创建的慈济功德会(1966年成立,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非常值得参照。它的模式是完全用基金会的方式透明运作,学者龚鹏程说得很准确:“此一佛教团体,虽以其伟大管理经营成就为世人所称羡,其经营管理本身却并未运用任何佛法佛理。”
穿袈裟的也能当好CEO,但既然是CEO,就得按现代方式来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