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岁的建筑诗人说:我自由了,像鸟一样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阿尔瓦罗·西扎 图/一言一吾 i-Talk
建筑师阿尔瓦罗·西扎烟不离手。以往他一天需要抽四包烟,现在过了90岁,考虑到生过大病、住过院,他收敛到了一天两包。不抽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把烟夹在手上,任其慢慢燃尽。另一只手上的铅笔同样停不下来。有时,难得他愿意接见的来访者还在对面说着话,他却突然开始走神,兀自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在2025年9月结束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阿尔瓦罗·西扎的档案”个人回顾展上,能看到西扎年轻时在骆驼牌香烟包装盒上画的手稿。他从小喜欢画画,六七岁的时候,在叔叔的引导下画邻居家的马。儿时,他去巴塞罗那,受高迪影响,迷上了那些有机的弧线。他原本立志做雕塑家,被父亲阻拦后,投身于被认为就业前景更好的建筑行业。
1933年,阿尔瓦罗·西扎出生于葡萄牙马特西诺斯。十几岁时,他接手了第一个项目——给祖母设计厨房。2024年,他亲自操刀,为波尔图的蒙特达拉帕庄园(Monte da Lapa)做保护和改造设计。蒙特达拉帕位于老城与新城的交接地带,原为废弃堡垒与工人住宅区的混合体。
在改造方案中,西扎没有拆除“岛屿”式的工人住宅,而是把它们视为城市肌理的一部分,修缮并重整——磨坊被改造为餐厅,新旅馆嵌入旧结构,小公寓和回迁住房相互穿插——试图在历史住宅与新建综合体之间做“拼贴式”连接。原本松散的独立建筑借助道路网络和视线组织,展现出不可思议的统一性。
人们常把建筑师视为“造型天才”或“城市魔术师”,强调那些标志性、大尺度、具有抽象性的作品。但西扎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他不是张扬的“造势者”,而是一个场地里的“微调者”,一位光影间的“叙述者”。他从现代主义传统中汲取力量,却不执着于流派和形式;他在地域经验中寻求根基,却不沦为地方主义的陈词滥调。

阿尔瓦罗·西扎(中)和中国建筑师马岩松(右)、纪录片《我与建筑师有个约会》的制片人朱丽康合影 图/受访者提供
始于白色
阿尔瓦罗·西扎语速缓慢,用浓重的烟嗓解释自己的设计理念,又像在描绘某种预言。“一棵新树是如何融入环境的?它实际上是整个建筑的一部分。唯有通过时间,才能实现空间的维度。”在解释自然与建筑之间的关系时,西扎这样回答。“我可能不会看到这栋楼完工,但其他人会看到,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他们在那个时刻会在场。” 2024年6月,葡萄牙波尔图,中国建筑师马岩松前来拜访时年91岁的阿尔瓦罗·西扎。阳光从窗边斜射进来,西扎坐在绘图桌前,语气平静,偶尔停顿,像是在等待语言追上思绪。
“西扎心中至少有几百年的时间尺度,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好几个时代。”对谈结束后,马岩松和纪录片《我与建筑师有个约会》的制片人朱丽康站在由西扎主持的莱萨杜巴利奥修道院(Monastery Leça do Balio)扩建项目的院落中央,为节目录制结语。“整座建筑没有人工照明,借助自然光线营造出一个纯粹的精神空间。”

莱萨杜巴利奥修道院,葡萄牙波尔图,2024 图/一言一吾 i-Talk
朱丽康告诉《南方人物周刊》,拍摄纪录片时,正在施工的修道院扩建项目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西扎用了最简单的材料,但给人的感受非常丰富。”低矮的白墙建筑为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修道院赋予了轻盈的韵味。简洁的墙面、狭长的窗洞,被垂直线条分割的光影,以及与周边环境的微妙对位,让人一时分不清它们究竟是被建造出来的,还是原本就生长在那里。
这是西扎的建筑常给人的错觉,像在时间中凝固的地貌。仿佛它们的到来不过是轻轻地在大地上添了一片光影、一抹色彩、一种呼吸。西扎用变幻的光影将场地、文化和记忆载入他的几何世界。
在以人为焦点的主流建筑叙事中,西扎的克制和“消失感”成为一个反常而有张力的特质。他很少在访谈和演讲中强调自己,更愿意让建筑说话、让场地回答。在诠释作品时,西扎也会把自己排除在外,把项目当作独立的命题。西扎说,他的建筑中“没有我”——这不是在否定创作者的声音,而是对场地和历史经验的尊重。在他眼中,只有建筑师的个性主动退让,生活和文化才能成为主角。
白色是西扎的设计中最突出的要素,但他不认为这是一种风格。“我听过很多次,说我让一切都变白了。我把它变成白色,是因为我觉得它必须是白色。”在地中海沿岸的葡萄牙,粉刷白色石灰的外墙可以反射光线、抵御热浪。但西扎的白色超越了功能性,它勾勒出形体的轮廓,凸显光线的变化,让空间在纯净中浮现。
对西扎而言,颜色从来都不是预设的答案,而是与环境的对话。他为杭州建造的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选择了自然古朴的砖红色,而在宁波的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则出人意料地运用了大面积的黑色。“不是纯粹的黑色。”西扎解释,建筑外墙波纹铝板的色彩实际上会随着周围的光线而变化,在特定的天气和时间会呈现为璀璨的银色。“它是我脑海中的黑色,来自东钱湖湖水的深度。”

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浙江杭州 图/Fernando Guerra
西扎说,他的很多选择都源于直觉——那些看过的建筑、环境,虽记不清细节,却在设计时自然浮现。“我们不能有意识地操作灵感数据库,但它们在潜意识里,神秘的是,当我们需要时,它就来了。”
作为西扎近50年的合伙人,卡洛斯·卡斯塔涅拉见证了他的无数灵感转变成方案的时刻。“他从不计较这些想法诞生自何时、是否符合最初的预想,有些想法早已被他的思维重塑,演变成全新的创意。”2025年11月,卡洛斯在上海出差期间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在卡洛斯眼中,西扎随时都在观察和记录。“他总是在‘工作’,运用他快速绘制精美草图的技巧。他甚至从丑陋的事物中学习。他将这些储存在他大脑中的巨大档案库里。在需要时运用它们。”
卡洛斯说,西扎并非一个痴迷的知识收集者,“但他有不断学习的意愿,以及做得更好、更适应新现实的愿望,使他成为一个与时俱进并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普遍现象还是建筑领域)都持有批判态度的建筑师。”
耳濡目染中,卡洛斯被西扎的思维范式同化。走进一个陌生的空间时,他们总会下意识地开始观察窗户的位置是否合适、家具可否换个方式摆放、露台的石头是什么材质……脑海中会产生激烈的点评和思考,“这个完成得很好,但设计有点糟……”
卡洛斯说,即使在休假期间,他们也总被这样的思绪占据。“我们总是在批判。但批判并不意味着坏的方向和方式,我们批判的意思是它可以更好,或许应该在之后的某个建筑中使用这个想法。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当一个92岁的人说他仍在学习时,他就是那样。”
“我们需要问题”
40年前,要从葡萄牙的其他地方打电话到首都里斯本非常困难。“有时候你需要早上试很多次才能接通,因为系统没那么好,没那么技术化。”年近70的卡洛斯谈到西扎对新事物的适应,“他见过很多事物,他使自己适应了所有这些。我们不想成为那种抗拒新事物的老人,像是说电动自行车不应该存在,因为自行车的好处是做运动……相反,我认为一切都应该存在,但你应该有所选择,而系统正在让你几乎没有太多选择。现在很多人说没有了真空吸尘器和手机就不可能生活。”
人工智能的出现,对设计工作室而言,好处也许小于灾难。“年轻人和年轻建筑师会使用它,因为它更容易。而通常更容易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方式。我认为年轻一代——无论是建筑师还是其他从业者——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人工智能。当AI能代劳一切时,人们或许将不再主动探寻自己的道路,这无疑是种危险。”
卡洛斯认为,虽然新技术、新工具给西扎带来了一些改变,但“他的诗意仍然在那里”。西扎并非某些评论家笔下横空出世的天才,他一直在积累知识和经验,“我认识很多国内外的建筑师,其中西扎不是最聪明的,但他一定是我认识的最特别的人。”
“他的草图比以前更好,但他的建筑思想或者设计方式始终是一样的。有一件事未曾改变,就是他从不说‘不’——那是为了新的可能性、新的挑战。”从最早为祖母量身设计厨房,到建造父母房子的后院,再到为朋友做房子,直到现在,跳出葡萄牙,在中国、韩国、美国等国家工作。“当你一直在做小房子,然后被邀请做一个博物馆,或者参加一个博物馆的竞赛,面对这种机遇,你得非常坚强,或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西扎就是这样的人,他内心总有某种东西给他力量去直面这些挑战,并且愿意做得好,而不是图省事。”
卡洛斯说起一件西扎的趣事。有一天,西扎因为一些问题与行政部门争执,刚好被一个在西班牙拥有建筑公司的客户碰见了。西扎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半小时后,西扎跟那个客户开会,立即调整了状态,轻松地对他说:“朋友,你在这里,欢迎你。”
客户说:“我刚刚听到你一直在抱怨、喊叫。我想找个地方开事务所,然后你只为我工作,那样你就没有其他任何问题了。”
“我们需要问题。”西扎回答,“这样才能找到解决方案。从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这才是乐趣所在。”
卡洛斯非常认可这套生存哲学。“我认为世界上最无聊的就是每天做同样的事情、每个做这种工作的人都希望尽快退休。因此,我们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也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乐趣,去做美好的、不同的事情,以尽可能高的质量。”

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中国宁波东钱湖畔,2014-2020年 图/Hou Pictures
他每天都在旅行
在奥利韦拉-迪阿泽梅什(波尔图南部小城)街头第一次见到西扎时,卡洛斯刚中学毕业,正怀抱着对建筑学的热情为人生规划方向。那时,西扎正在工地上指挥一个市中心小型工程的施工——这栋规模较小的建筑,后来成了对葡萄牙乃至全世界的建筑界都有非凡意义的作品。“我看到他指挥着人群,意识到这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鲜明的个性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卡洛斯又在波尔图美术学院建筑系见到了任教的西扎。为了工作,西扎在欧洲各地奔波,在学校待的时间并不多。卡洛斯介绍:“他过去非常喜欢旅行,不过他生命中99%的旅行都是为了工作。早年,葡萄牙很难拿到护照出国,有很多限制。我们最多就是去西班牙。1974年葡萄牙革命之后,这方面变得开放了些,但也有点混乱,西扎能够继续工作的一个可能性就是去国外参加竞赛。所以他参加了一些在柏林等地的竞赛并夺冠,这些是他国际工作的开端。”
一次,西扎去荷兰工作,待了10天。卡洛斯当时正好在荷兰深造,西扎邀请他在一个项目规模较小的事务所做一些短期工作。“那是一段非常美好且密集的时光和经历。”从荷兰回国后,卡洛斯作为建筑师正式加入了西扎的事务所,开启了两人长达半个世纪的合作生涯。
在西扎的事务所,每个项目都围绕着两件事展开:与场地的相遇,与人的共情。在卡洛斯眼中,“保持怀疑”是西扎的特征:从草图、模型,再到方案展示和项目争取,自我怀疑几乎贯穿了工作的每一个环节。“怀疑是西扎用来检验自己是否行事正确的方式。即使方案最终确定,怀疑仍能派上用场,它是用来完善项目的工具。此时,要向客户展示怀疑,并全力以赴为之争取;同时,需要在事务所员工的帮助下,与工程师和设计、施工过程中的所有参与者打交道。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共情、耐心和乐观精神。”
如今,西扎仍每天出现在办公室。只不过到的时间比过去晚了些,通常要上午10点或者更晚。待到晚上七八点,他便起身回家,到家后继续画草图。这样的工作模式日复一日,周末也不例外。
由于背部的健康问题,西扎没法再亲临现场,这让他十分懊恼和沮丧。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每天都在‘旅行’。因为他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所以他是在不动身的情况下旅行(travel without moving)。”
卡洛斯像是他的信使,竭尽所能地为他带去现场的资料。“没能实地勘察,只能看照片和视频,西扎感到很遗憾。但他和我们一直在过去的50年里经受这些现实的考验。许多事情都在变化,我们有必要去适应,同时不丢失一贯的方法,不丧失意义和视角。”

圣玛丽亚教堂,葡萄牙马尔库–迪卡纳韦塞什,2019 图/一言一吾 i-Talk
“我自由了,像鸟一样”
阿尔瓦罗·西扎的职业生涯与现代葡萄牙的历史紧密交织。在他出生的前一年(1932年),葡萄牙总理安东尼奥·萨拉查建立独裁政府。为对抗现代主义思潮“腐化的力量”,萨拉查倡导建立葡萄牙本民族的建筑风格。1955年,西扎从波尔图大学建筑学院毕业,进入本地建筑师费尔南多·达沃拉的事务所工作。校园训练和职业生涯早期的师徒传承,培养了西扎对地方文化、本土材料、地域特征的敏感和对本地传统的尊重,为他此后在形式与语境之间的探索奠定了基础。
1956年,达沃拉在马托西纽什举办的一场建筑设计竞赛中胜出,将项目交给了正处于职业起步阶段的西扎。1963年,波·诺瓦海边茶室(Boa Nova Tea House)落成,成为西扎早期的代表作之一。这是一座建在岩石、海岸与潮汐之间的建筑:白墙红顶、细长梁柱、深邃檐口——似乎沿着地势铺陈,在岩石中切割出一块空间。这种“建筑作为介质”的尝试,让西扎在建筑界初露锋芒。

博阿·诺瓦茶室,葡萄牙波尔图 图/一言一吾 i-Talk
随后落成的勒萨泳池(Leça Swimming Pools)进一步明确了贯穿西扎设计生涯的基本语汇,对场地的敏感在他的作品中凸显。水池、阶梯、观景平台顺应地形和坡度彼此连通,像是漂浮在岩石与海面之间的雕塑。
在这些早期作品中,西扎在尺度和比例上极其敏感。与此相对,对装饰的运用则展现出克制的态度,建筑物的线条交错和光影切割,都体现出他对几何语言的谨慎把控和对现场语境的精准回应。
“光”是西扎的设计生涯中最核心的元素之一。在他塑造的建筑中,光线不是被动进入的,而成为某种“雕刻工具”,通过对空间体量、墙体厚度、窗洞比例、开口方向的组合和调控,使得光线在其中回旋和渐变,塑造室内外空间的层次关系。在极简的风貌下,光线的强弱、阴影的边界、昼夜的变化,都成为设计的材料。
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爆发“康乃馨革命”。之后,一批建筑师开始投身于社会住宅建造和城市更新,西扎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与“波尔图学派”的同行将目光投向社会福利和公众需求,不再追求个人主义至上的表现形式,而是重新探索城市与人的关系。
在地方流动支持站(一个致力于解决住房问题的国家级协会)的赞助下,地方政府与建筑师合作,发起了一项公共住房改革计划,为当时住房紧张的城市低收入群体提供创新的住宅方案。包括西扎在内的一批建筑师深入当地社区,与居民共同商讨住宅单元的布局和形式,尝试把居住者的日常经验带入建筑设计。在圣维克托和博萨的住宅区项目中,西扎采用了低层住宅排屋形式,由几层并行的楼房构成一组内部结构灵活的连栋楼。最高的楼层通过外部独立阶梯直通地面。在每个单元内共享楼梯和过道,由住户自行安排空间的组织和分割方式。房屋转角处被规划为公共设施,诸如洗衣房、图书馆或便利店。

SAAL社会住宅项⽬,葡萄牙波尔图,2024 图/一言一吾 i-Talk
1998年,世界博览会在葡萄牙里斯本举行。西扎为展会设计的葡萄牙馆保留至今,成为里斯本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场馆以极简、轻盈的屋顶结构著称:一片厚度仅约20厘米的混凝土抛物面顶篷悬挂在几根钢柱之间,仿佛张开巨大的白色帆布。在弧形屋盖下方,开放的广场、门廊与展厅空间相互穿插,借助柱列和墙体的光影轨迹模糊了室内与室外的边界,通过很少的介质塑造出极具张力的空间体验。
里斯本世博会展馆的成功让西扎声名鹊起。从1970年代末到1990年代,西扎的设计风格逐渐成熟,视野从小尺度的住宅和公共设施延伸到国家展馆、文化机构以及城市更新项目。进入21世纪,西扎的设计足迹已遍布欧洲和拉美,完成各式规模和形态的建筑作品约400座。

葡萄牙国家馆-1998世博会,葡萄牙里斯本,1994-1998年 图/安东尼奥·乔彼纳
波·诺瓦海边茶室落成时,西扎不过而立之年,其后完工的勒萨泳池也展现出一位青年建筑师超越其年龄的成熟。如今,年过九旬的西扎反而给马岩松等来访者一种质朴、天真的感觉。提及岁月对自己的塑造,这位老人凝神片刻,眼里闪烁着孩子般的神采:“我自由了,像鸟一样。”
被问到“西扎留给当今世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时,卡洛斯回答:“他始终在提升自我要求,以独特的个人风格,创造超越时代却又不背离时代的作品。阿尔瓦罗·西扎的馈赠由无数瑰宝构成:那些精妙的手稿、设计方案、建成作品、雕塑和文字,还包括他因为人格魅力而收获的众多挚友。要清晰界定西扎留给世人的东西,还需要时间的沉淀——甚至他本人也未能窥其全貌,这早已超越了个体生命的维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