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桑尼亚|山脚

作者:ftl  于 2016-5-4 14:37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随笔|通用分类:网络文摘

乞力马扎罗山脚的小镇叫做莫希。镇上大大小小几十家旅行社,大同小异:楼上开着宾馆,旁边经营着租用装备的店铺。世界各地而来的登山者在这里整装待发,但 坦桑尼亚政府规定,每个进入乞力马扎罗国家公园的游客必须通过旅行社代办,而且随队人员例如向导、厨师、侍者、背夫的人数都有强制性的要求。这样一来,就 创造了大量的就业岗位,方圆百里内的当地人都涌向山脚的小镇。

所以当我问伊莎贝拉,在这里十年了,有没有爬过乞力马扎罗,我没有想到她的回答竟然是没有。她说早些年还想过,现在在田里走远了都喘,哪里爬得动山,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笑声大概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非洲,比爬山难的事情太多了。

伊莎贝拉是西班牙人,五十岁上下,胖乎乎的大妈,十年前来到了这里,一直在尝试用各种方法给当地儿童提供基础教育。此时我俩正站在远离小镇的一片田里,很久没有人耕种过了,杂草丛生。伊莎贝拉指着草丛里几堵刚砌了一半的墙,说这是他们最新的成果,不久他们就会有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学校了。大概从五年前,伊莎贝拉的NGO托管了一家当地的小学,她实际上就是校长,现在其实运转得还不错。但是她跟我说,真正的问题是这免费的帮助,让许多村民觉得是理所当然,产生了过分的依赖。结果就是,小孩中午在学校吃饱了,然后家长因为不用操心孩子的食物来源,就整天闲着不出去做事情。甚至有时候,村民会故意不让孩子去上学,这样志愿者来找的时候,就可以谈条件。于是,伊莎贝拉决定让整个村庄都参与到新的学校的建设里来,有地的出地,有力的就帮忙来造房子,妇女则可以来帮忙打理杂务,她想让整个村子都感觉到,是每个人的劳动换来这来之不易的教育机会。来之不易,自然就会珍惜。

对于伊莎贝拉,在这里的十年,同样来之不易。十年前,她是一个欧洲大型跨国NGO的中层,每天拿着精美的PPT,上面放着各种触目惊心的图片和统计数字,告诉人们这个世界需要拯救。有的人可以一直这样虚伪下去,但是她决定离开。后来她偶然中来到了这个小镇,就留了下来。她说:“我现在对拯救世界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我只想知道我怎么才能真正帮到我眼前这个村子里的人。”

尽管坦桑尼亚政府对于每个攀登乞力马扎罗的游客征收每天高达190美元的费用,一般最简单的线路也需要四至五天时间,但这笔巨额的财政收入跟当地的居民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按照传统模式经营的NGO必须依靠捐助作为主要的经济来源。想要获得捐助,就要拿着PPT去向富人们博取同情。伊莎贝拉显然不想回到那条路上,于是她来这里不久在当地租了一幢房子,开了一家青年旅馆,其实也作为平日办公的地方,几个房间放满了上下铺,暂住的游客和在此停留几个月的志愿者都住在这些小房间里。

NGO和青年旅舍另一个创始人叫阿丽莎,精瘦,一丝不苟,说话慢吞吞但十分严谨,完完全全和伊莎贝拉是月球的两面。她甚至不认为她能最终“拯救”这个村子。她说:“现状就是如此。我们经济上完全能够自给自足,这个小旅馆所有的收入都补贴学校了。我们学校只能开四个班,每个班大大小小年龄差距很大,而且全职的当地老师只有两个人,我们也没有能力支付他们足额的薪水。哪怕到这样,已经花去了我们十年时间。”随即她又说:“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可以做成很多事情,我花了太多年才明白我只想做好一件事情。”

学校离开莫希小镇四十分钟车程,顺路搭上那两个当地的老师。老旧的丰田面包车里印着日文标示,一路颠簸。到了学校,大家下车,然后学生们都集合起来。等列队完毕,伊莎贝拉站到前面说:“大家好”。孩子们整齐地回答:“阿妈好”。

大家都各自忙着去教室上课了,留下我一个人闲逛。我先是坐在后面听了一会儿英语入门课,比起国内的小学来说,可谓生动至极。平时有点腼腆的一个西班牙志愿者女孩子,在讲台上一下子就变了个人似的。她提着个录音机,叫小孩子唱学英语的歌,每个发音举的例子要没是模拟动物的叫声,要么是其他常见的声音,大家其乐融融。再转悠了几个其他课堂,教算术,教科普,都像模像样。伊莎贝拉和阿丽莎都让我考虑爬完山留下来一阵子,我正好也可以学学西班牙语,但这么一转,我觉得我没能力教这些孩子。

其实学校很小,除了三间教室,就剩下两个小房间,一间是所有人办公的地方,另一间是图书馆同时也是医务室,图书管理员同时也是医生。渐渐地,她就成为整个村庄的医疗权威,村民经常来咨询。对于一个还没毕业的医学生来说,这种信任是无以复加的。学校还雇佣了几个村妇,每天来准备学校一百多个孩子的午饭,各种粮食和蔬菜煮成糊状(据说是按照联合国粮食署的建议营养配方煮出来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可口,但是比在家吃不上东西好得太多。午休时间,大家都拿着塑料杯子来领吃的,一人一大勺,孩子们都坐在地上慢慢吃(喝?)。有几个小男孩不怕生,跑过来找我玩,他们大概分不清欧洲和亚洲的关系,但知道我和其他这里的外国人是不太一样的。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知道“功夫”,还知道成龙……于是为了展现一下我是“正宗”的中国人,我决定展示一下“功夫”——我追上一个小男孩,从胳膊下把他抬起来在空中转圈。一下子旁边几个小男孩都跃跃欲试,试完之后奔走相告。一会儿居然就排了好长的队来求我……等我精疲力竭的时候,还有许多双恳求的眼睛望着我,大概我可以在这里做个体育老师?

下午,伊莎贝拉带高年级班去野外考察一个湖泊,邀请我随行。这个湖曾经是当地村民主要的生活用水来源,但是由于大家没有意识到现代工业制品的垃圾和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年以来自然生成的垃圾本质上的不同,使得各种不可降解的塑料和有害的化学药剂堆积在湖水中和湖岸边,水质受到严重污染。再加上动物饮水之后,发病死亡,尸体烂在湖边,进一步污染湖水。而这次科普之行,就是为了让村庄的下一代,意识到这个问题。一行还有个加拿大人,是伊莎贝拉的朋友,带着他女儿。小女孩基本上是这班学生的同龄人,但你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对于当地学生来说,能否在未来维护好这个湖,决定了整个村庄的盛衰。而对于来自加拿大,只是来这里度假,顺便体验一下风土人情的小女孩而言,这不过是她记忆中又一个非洲脏乱差的注脚。

活动其实很简单,三人一组,带上手套和袋子,去湖边捡尽可能多种类的垃圾;半个小时后,大家坐到树下来,分辨各自捡到的垃圾,并指出对于水源的危害,哪一组捡到最多种类并且能够正确说出它们危害的,就能够得到个小奖品。我其实本来不指望这样的活动能够真的起到什么教育作用,但是听完所有小组认认真真地区分那些垃圾的时候,我突然有点理解,伊莎贝拉和阿丽莎所说的“现在只想做好一件事情”是什么意思了。

下午三点就放学了,孩子们再度集合,说完“阿妈再见,老师们再见”,就一涌而散。丰田面包车停在主路上,我们要沿着小路走过去。一路上,夕阳西下,有许多孩子跟我们同路而去,我们把录音机里英语课的磁带换成了非洲的音乐。路过人家的时候,伊莎贝拉都会打招呼,她能够叫出每家人的名字。

上车之后,伊莎贝拉问我觉得今天怎样。我说:“学校运转得挺不错的,但是我怕是难留在这里,我对付这么小的孩子不是很在行,实际上,我不是很喜欢特别小的孩子”。伊莎贝拉却说:“但是孩子们很喜欢你,他们很聪明,不会喜欢不喜欢他们的人。他们好多人问我,你下礼拜还会不会来?我却不得不跟他们解释你不是新的老师……”

回到镇上,到处都印满了游客的痕迹。甚至有两个中国公司正在这里承包造二三十层的高楼,也许会是某个国际品牌豪华酒店。坦桑尼亚政府没能给当地人带来的东西,这些精明的商人也不会带来。我想起几天前在夜里抵达莫希的情景,除了主街零星的路灯,一片漆黑。我从达累斯萨拉姆坐了十四个小时大巴,挤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意识模糊,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所有夜里在汽车站附近出没,主动拉客的出租车司机没有一个好人。于是我在漆黑的夜里走了很久。所有的路都没有路名,我问了很多行人,没有人知道伊莎贝拉和阿丽莎开的青年旅馆。凭借记忆中的地图,走上了公路,又走了大概半小时,才在路边树丛里隐约看到一个没有亮灯的院子。

在这里,你要做好一件事情,注定要长久地在黑暗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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