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报复与精英社会

2015年5月3日 

本周澳洲最引人注意的事件，就是两名关押在印尼的澳洲毒贩被处决。两名澳洲毒贩都是亚洲血统，其中之一还是华裔，10年前因走私8.3公斤海洛因进印尼被处死刑但一直未执行，2009年印尼暂停死刑四年，2013年印尼新总统上台后，多半因政治原因又恢复了死刑。这次死刑执行前，澳洲以及另几名等待死刑的法国巴西毒贩的本国政府和民间都发出了无数次请求宽恕免于死刑的呼吁，但印尼未予理会。死刑执行后，澳洲社会反响很大，要求政府重新考虑与印尼关系的呼声强烈，把两人视为英雄的澳洲舆论屡见不鲜，因为两名毒贩在10年关押期间一直很坦然，精神状态很好，这次被解往刑场开始直至最后时刻都是一路高歌赞美基督，在行刑队前要求不要蒙眼，选择直视子弹而死，颇有中国革命教育影片中的英雄就义的味道。那位华裔毒贩临死前写下的忏悔信，两人等待处决前几个月的生活过程被制成了纪录片，已经成了澳洲和英国中学教育的可选题材。

但与这股主流意见并不苟同的主要民族群体是在澳华人，秉承犯罪应被严惩，贩毒理应处死，杀人更该偿命传统思维的华人肯定是绝大多数，想到就是在今天的中国大陆，支持严厉惩罚犯罪支持死刑的中国人估计不会低于人口的90%，海外第一代华人移民的态度就不奇怪了，把澳洲社会从总理到普通人，如此大张旗鼓地请求印尼留下两名毒贩生命的行动看成支持贩毒的华人都不少见。

海外生活20多年，曾于许多世界几大文明古国的后人同事，我发现，凡具悠久历史的民族，其固执的传统文化和近代现状都有不少相似之处，譬如咱们国人很习以为常的以牙还牙，以暴易暴，乃至株连九族，总而言之就是把报复当成伸张正义的思维在人群中不仅流行且几乎无人质疑。例如，悉尼多少年来发生的枪击事件，多半是中东人所为，其中伊拉克埃及等文明各国的移民最易牵涉其中，很多都是A家族杀了B家族的人，B家族下次就找个A家族的人复仇，再下一次就轮到了B家族的人打回头干掉又一个A家族的，一代传一代，有时因为偶然或有意的因素，下次的报复不是对方的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双方的论替报复规模就会无限扩大，最终变成了战争。历史悠久的国家，不仅国内人与人之间，甚至与其他国家间都无可避免地有同样的轮替易暴的故事，结果国内社会以及与他国之间都会积累越来越多的基督山恩仇记，以至无法自拔。当今世界，凡历史比较悠久的国家或民族，社会矛盾的尖锐和难以治愈程度几乎也比他国都严重，这已不是新鲜话题。

大家知道，除美国外，现今世界的欧美国家都已取消死刑，美国大约一半的州仍保留死刑，这是美国每年都会遭到大赦国际世界人权组织抨击的主要内容。不过，美国处决犯人的实际情况与世界其他保留死刑的国家还是有很大区别，例如，20年前的美国俄克拉何马州联邦政府大楼被炸，造成168人死亡，680多人受伤，警方90分钟后就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及其同伙，但经过了两万八千次面谈，收集了3.2吨证据和10亿份信息，2年时间后才正式起诉罪犯并给与定罪，然后再给主犯4年时间去找证据证明自己无罪，最后才于事件发生6年多后执行了对主犯的死刑。

翻开历史，发现欧美国家当年取消死刑并非多数国民的意志，而是精英主导，这个精英并非都是国家有钱有势的金钱权利精英，而是包括了多数的法律界人士，教师，艺术家，传媒界和宗教界人士，更像是思想，文化，价值观念上的精英阶层。分析了一下几十年来西方取消死刑的路程，其理念基本基于以下几点：

1， 死刑是报复，而报复不是正义！ 作为正常人，看到有人被残忍谋杀，产生要把杀人犯干掉的想法是人类自然的本能反应，但本能并不自然代表正义。A杀死了B，我们以法律的名义国家的名义再把A干掉，并不会使B复活，只是替B复了仇，看上去很公平，但一个生命非正义地消灭了另一个生命后，我们再去消灭第二个生命，这是否就是正义的？国家之间消灭生命的战争都是以国家以及该国法律正确的名义发动的，以法律名义国家名义发起的消灭人类生命的活动是否自然就是正义的？更何况，贩毒虽然可以造成他人吸毒致死，但贩毒者并非直接杀人犯，最关键一点，那就是他没有强迫他人吸毒。

2， 死刑的存在，往往会培养人一种用暴力和杀人去建设一个更美好社会的意识。有人犯了严重罪行，我们很愤怒，杀掉这个杀人犯，我们会觉得这是替社会伸张了正义，如果这个逻辑成了习惯，对生命的尊重往往会受到忽视，因为杀人可以分成正义和非正义，那么下次当我们觉得自己在从事正义的事业，但有人成了障碍，我们完全可能举起屠刀。

3， 死刑并不能减少犯罪。西方取消死刑几十年后的经历已经证明，死刑有否与犯罪率高低并无密切联系。但这个经验能否适用于中国？谁都不敢肯定。不过，如果中国取消死刑，犯罪率就会暴升的话，也只能说明国人内心犯罪想法其实很多，只是怕死所以不敢有所暴露。如是这样就很悲哀，很难想象这样的民族会令人尊重甚至领导世界？被人怀疑歧视岂不顺理成章？

4，  人类历史一路走来，有死刑的日子远比没有死刑的时代长，不论哪个国家，统计一下被用国家名义干掉的死刑犯，来自底层社会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家庭没有背景的人数比例远超其他阶层，死刑无形中成了社会压迫的工具。因此，现代西方社会主张取消死刑的主要来自受过良好教育，拥有受人尊重的好工作和社会地位，满怀社会公平和正义感的专业人士和演艺界人士。

这次澳洲毒贩被处决，我观察了下同事们的反应和社会舆论，虽然多数人同意死刑过于残忍，但真那么热心为这两人呼吁的并不一定是澳洲人的多数，对于传媒把两人渲染成英雄的报道认同者更少，因为8.3公斤海洛因不仅数目很大，而且东亚和东南亚国家对毒贩的无情大家都知道，这两人显然是明知故犯。同样，过去每次西方无死刑国家发生严重谋杀或者伤亡很大的恐怖事件后，名义测验也常会显示支持恢复死刑的国民暂时超过半数。即便在平常时候，西方各国民意测验对死刑的态度也经常处于波动状态并不稳定，但至少目前无迹象显示西方国家会恢复死刑判决，而且，很多发展中国家也在尝试学习西方取消死刑的做法，有的已经付诸实施。

研究一下西方的历史不难发现，西方社会的改变和进步，并非每次都是普通民众的觉悟然后起来推动社会，事实上很多是占人口少数的社会精英的带动，有时甚至是强行拉动。而这种精英带领社会模式的成功，先决条件是该社会有一个受人尊敬至少不被中下层人们仇视的精英阶层，这不仅需要精英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洁身自好，精英界更需要有发现和探索人性和人类基本良知过程中先人一步的能力。类似取消死刑这类违背人类本能生理反应的创举，并不一定是个100%正确无误的判断，譬如，杀人如果都不能代表正义，二战消灭纳粹，12年前拿下萨达姆是正义的吗？还有，有些美国犯罪学家和法律界人士维护美国保留死刑的理由，是通过多年研究他们怀疑，人类中极少数人出生时可能已经是个潜在的杀人恶魔？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毫无疑问，西方精英的这些创举都浸透着一个关键的成功要素：他们在朝着减少暴力，尊重生命的意义，让社会更有人性的方向努力。

回到中国的现实，回到中国的微信微博乃至一切大众交流媒体，今天要干掉贪官，明天要枪决罪犯等杀字当头的文章特别多，还有不少人天真地希望文革再来把“上面的人”都拉出来批斗“坐飞机”乃至清除。日常生活中，中国人并非特别崇尚暴力的民族，但却在大众传媒上特别崇尚暴力少人性，为什么？其中一大原因就是中国缺少一个引导社会走向更少暴力更人性更尊重生命的精英阶层。这使人想起朋友的孩子去印度，和印度的精英阶层接触后的感觉：印度有一个不输西方国家精英的精英阶层，但中国没有。其实，英国当年留给各殖民地的最大遗产就是一个文官制度和优秀的精英阶层，印度是这样，新加坡如此，香港也如此，但英国走后接下来的统治者如何对待这些遗产，就是问题的另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