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在九年里我没有生活在他们身边，这常常让我感到自己象是孤儿，让我从小过早地明白了什么叫无助。

刚到L城时，我生活得很艰难。我上学，却听不懂老师的讲话，因为她讲的是地方话。我没有朋友。这里的同学蛮横又强悍，最可怕的是他（她）们吵架时竟会将口水或痰往对方脸上或身上吐去, 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但我从不和我的父母说起我的害怕和孤独。

我的同班同学，她们普遍比我大两岁,常常在周六不上课的下午，到我家，强行地把我拉出门，或和言悦色地将我骗出门，要我跟她们去个什么地方。我不愿意，可没有用，她们自有她们的杀手锏：把我拉出门后，她们把我脖子上掛着的钥匙夺走，这样我没有钥匙就回不了家，我一路苦求她们还给我钥匙。但她们从不心软，于是整个下午就在这样在跟随她们毫无意义的奔走和无望的索讨中度过。时间就这样白白浪费。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我对此深恶痛绝，又欲哭无泪。我对此事毫无办法，只有忍受。我从没有想到过求助于父母，虽曾起念去告诉老师，但一想到这样做的结果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因为这定会招来她们对我变本加厉的惩罚，我便自动放弃了这个念头。

在L城里最初的两年里，我就生活在这些冥顽强悍的同龄人中。也许周围也有一些柔弱的心灵，也被我忽视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如何对付和摆脱那些强大的群体对我的奴役。尽管那在她们来说只是一场游戏，象猫作弄老鼠一般的有趣。在此我要劝天下所有的父母，再不要让你们的孩子早上学，让她成为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小孩子的世界也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十岁那一年, 我和焕焕成了同学。她的父母和我父母在同一家厂工作，又是上海老乡，又住同一街坊。在认识焕焕之前，我和焕焕的弟弟挺熟。焕焕的弟弟其实比我小许多，我们女孩子跳皮筋，有时找不到人，会拉焕焕的弟弟入伙玩。那时她弟弟大概是7岁吧。有时我们街坊里一大群男孩女孩一起玩抓人的游戏，也有她弟弟在内。虽然焕焕是我同学，我和她没有成为那种要好得勾肩搭背的小伙伴。我的玩伴大多数都是我的邻居, 我并不和班上的同学玩。她和班上一个叫毛妹的女孩比较要好。毛妹家也是上海人,也和我们住同一街坊。

我起初和焕焕没有什么交谈。一次班上组织劳动，将一堆土块运到沙坑里，一部分同学铲土，一部分同学用铁锨运土块，我被分在运土的那组，焕焕是分在给我们加土的那一组，她给我的铁锨添了小小一堆土块，便不加了。我却表现积极，再三让她加土，直到铁锨上的土块堆成了一个尖顶，才肯走，她很是无奈我的固执。从这件小事我感受到她对我的关照。她是那种安静柔弱的女孩，善良，体贴人。她的美丽是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的。因为我那时年纪太小，又是在那个年代里, 对容貌的美丑不太在意。后来我看了一个罗马尼亚影片《初春》，我才注意到焕焕长得很好看，她象极了那部影片中的女主人公。是的，那位女游击队员，有着大大的黑眼睛，挺拔的鼻子，乌黑的头发。她最后在执行一次任务中被敌人打死，她中弹后倚在门上缓缓蹲下，这一刻她想到的是她的男友，一位男游击队员，他在冰天雪地里架修电话线，同样执行着任务，他还不知道她死了。这是部看了让人伤心的电影。

很快焕焕离开L城去上海读初中了。过了半年我也回到了上海。由于家里的一些特殊情况, 我回到上海后，没有上学，辍学了一学期。我很孤独，大人们受着病魔的折磨，过着艰难的日子, 也没有意识到我内心的忧郁。我呆在家里，很少出门。常常是一个人怔怔的望着镜子，或拿出我的一张一寸黑白照片反复地看，看着自己的照片，就象是望着另一个女孩。我对她喃喃自语，你能跟我玩吗？我每天被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寂寞包围着，一个人苦苦挣扎。这时焕焕上门来拜访我了。之后，我和她之间有过一次约会。是她到我家来带我去她那里玩。这是两颗寂寞的心灵第一次真正的靠近。她住在她亲戚家里。到了她亲戚家后，她和我呆在公用灶披间（即公用厨房）里，我陪她烧饭。就这样我们在厨房里，一边聊天说话，一边照看着饭锅。她又手不停地洗菜切菜。时间很快过去，快五点了，我担心大人们就要下班回来了，就急急地告辞。我让焕焕继续烧饭，不要送我。她让我再等一会儿走，那样她就能送我了。她坚持想要送我。但饭还在煤气灶上烧着，她无法脱身。我热切而固执地不让她送我。坚持要走，她没法追我，又着急又气恼，便叫她的表妹送我。我又不要她表妹送，我飞快的走，她表妹在我身旁急急地跟着，不停地劝说我慢点走，说焕焕马上就会赶上来送我的。从她家南昌路到我外婆家只有两站路的距离，当我走到了南洋医院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焕焕在唤着我的名字，她已是跑得气喘吁吁了。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在医院门口道了别。这是一次有情有义的交往。我们都掏心掏肺般地真切地表达自己对对方体贴和珍惜, 在送与不送这一小事上将自己的真心坚持了又坚持。后来焕焕又来看过我一次，那次很不巧，我正在为一件小事和母亲闹别扭，正在哭。焕焕很尴尬，不知该如何劝我。我谁也不理，一个劲地不停地哭。焕焕很为难，她是为寻求友情而来, 虽然我母亲陪在一旁和她说话,可她和一个大人又能有多少话可谈呢。坐了大约半个多小时, 她就告辞了。

不久我又回到L城。之后和她也没有书信来往。期间有一个暑假, 在毛妹家遇见了焕焕, 我有点兴奋, 比平时要活泼许多, 毛妹一遍又遍地说我是人来疯, 我有些难堪, 感到自己存在的多余, 就先告辞了。也没有想到可以邀请焕焕到我家玩。直到高中毕业后，十六岁的我考取了上海的一所高校，回到上海读大学。进校报到后的第一个星期，焕焕主动到我就读的大学来看我。我和她在我们校园里散步。她比我早一年高考。她就读的学校离我的学校不算远，分手时她让我以后去她就读的学校玩, 我答应了, 却久久没有行动。她很孤独，为寻求友情而来，我也同样的孤独，可友情就在我的身边，我却没有抓住她温暖的手。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 我深陷在青春期的忧郁里，甚至非常自闭。我独来独往，我要求自己每天说话不能超过三句。如果没有做到这点我就懊丧无比。秋天来了, 我常常站在桂树下,和花喃喃细语。我很忧郁。

这时我收到了一封环球游戏的信。信来自一个陌生人。 信里写到:你想结识新的朋友吗,请加入环球游戏吧, 下面依次列着三位朋友的名字和地址, 请你给第一位朋友寄一份小礼物,然后将此信抄三遍, 把第一位朋友的名字去掉, 将第二个名字和第三个名字分别上升为第一和第二位,将你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加在第三位上, 然后各寄给你的三个好朋友,不久你将会受到27份礼物。我照信上做了,将信寄给了在天津和重庆读大学的我的两位原高中同学。还有一封是打算寄给焕焕的。但我的懒惰,又使得这封信在我的床铺上搁置着了几天还没有寄出,就在这时我收到了L城里毛妹的来信。坐在校园里的小河边上, 我拆开信, 这信如同晴天的霹雳。信中写道:听说焕焕自杀了,你在上海是否知道是咋回事?望你尽快回信。我惊呆了,天好象一下子变得苍白,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心口紧缩着, 神思恍惚地呆呆地望着河水, 一只白色的蝴蝶贴近河面在低低地飞, 猛地一条鱼突然从河里跃出将那只蝴蝶吃了, 这一幕给了我一种无以名状的宿命感。在校园里一处僻静的山坡上, 我用白色的野花编了一只花环, 把它挂在一棵和我一样高的小树上, 跪倒在这小树旁, 我默默地哭了。

焕焕在她十九岁那年自杀了。那是在一个星期天，她在寝室里，服了大量的安眠药，一个人孤零零地，绝然地弃世而去。在她死后的几年里,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传言。说她在上海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上海的亲戚一直是不愿接纳她。这座城市里的人是如此的自私虚伪和冷漠，她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在她活着的时候，她把一切埋在心里，从不对外人提起她的艰难。她那么年轻, 还不曾有过恋爱, 就走了。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当年在南洋医院门口的那一幕，十一岁的我，和十三岁的焕焕，还有焕焕的表妹，在夕阳下依依不舍地道别。相约着还要再见。可现实中我和焕焕并没有由此更走近。是什么阻隔了我们？是年龄的差距导致的沟壑，还是由于我生性的木讷和缺乏热情。我们原本是应该在孤独的环境中，相濡以沫，成为朋友。我和焕焕原本是应该相扶相依一起走过十九岁，一起长大。而我在她最需要友情，最渴望友情的时候，我却没有伸出我的双手去拥抱她的友情。如果所有的日子能够重来, 如果…….然而所有的日子是不会重来的, 面对焕焕的死, 我只有永远地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