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异事
近十数年间,阳城这片土地奇闻异事风传不断。
单说上世纪末,秋九月,天起凉风,具茨山散驾村一个阉猪的汉子,这天骑车穿行山谷往新密、新郑做营生去。忽行至谷底一阔处,霎霎凉意潇然袭身,他一激灵,打了个喷嚏,就想下车小便,猛然间见着前边大石头上蓬蓬勃勃长出一丛野花。这野花,似芍药犹牡丹,又非芍药非牡丹,细认花瓣呈长方形,由细茎支撑,薄薄颤动。只是有些花瓣大,如百元大钞;有些花瓣小,若一毛小票,望处花色数七种,赤橙黄绿青蓝紫,各各不同。汉子心生好奇,便也就忍着小便,一步步过去,细看个究竟。谁想那花丛骤然光芒激射,宛似礼花燃放,灿然嫣然。汉子大骇,赶忙盘停脚步,忽然一阵异香飘过,那汉子竟如饮醉了一般,颓然倒下,一股小便淋淋漓漓泄出,浸湿裤裆。不知过了多久,汉子醒来,竟然疯疯傻傻了,说奇也怪,这疯子随即顺口哼出一谣来:
“盼一年,干一年,
年年不落钱;
耕一春,收一秋,
四季汗白流。
辛辛苦苦大半年,
不抵当官的吃顿饭。”起开始,他到处游走散谣,乡民以为他是发泄胸中闷气,便也只是听着笑着,没一人当真了去。哪知,这更助长了他的疯气,只见他披散了头发,屎眼垢面,颠趾摇臀,便也径往乡镇大院门前哼谣:
“领导下乡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
吃的都是四脚爬,搂的一色十七八。”后来竟又混进阳城市面上来,装束打扮不知何时也悄悄变为绿军装绿军帽、脚蹬军用“力士鞋”,白天在市委门前、百货商场、人民公园,人流车流密集地到处游走唱谣,夜晚便歇息楼角桥下、建筑工地或火车汽车站候车室里。这一日,新任市委书记李克凡带领农口各部门负责人往乡镇视察工作,一路车队浩浩荡荡,刚行至十字街口,只见路中央,那个疯子手舞足蹈屁股摇摆大口大腔唱出一段谣儿来:
“世人都说跑官好,跑来跑去都发了;
只要能有大钱赚,道德良心不顾了。
世人都说后门好,这条路子走惯了,
不管世事有多难,最后全都办成了。
世人都说宴会好,四菜一汤吃肥了,
你请我来我请你,反正公家报销了。
世人都说扯皮好,不费力气不费脑,
扯上三年和五载,问题自然不见了。”
此谣儿刚好被车中李书记听到,别人不管行,他要不管就有些说不过去,因为一来新官上任,二来只见这疯子身着军装街头撒欢,实在是辱没子弟兵形象,于是便掏出手机,打给车队后面的农临办主任老王,要他调查此人来历,尽快不要再让此人当街散布谣言,影响市容市貌!谁承想,老王这一调查不当紧,竟敷衍出一段寻根认亲的故事来。此处,暂时不提。还接着说那奇异之事。虽然“疯子”会在街头巷尾、车站广场、公厕饭堂,卖弄显摆自己曾亲眼目睹具茨花神,并点化他得道成仙的奇谈怪论,但听的人,每每看他穿着怪异,疯疯颠颠,终是撇嘴讪笑而去。
“咋没人信俺?”疯子一脸迷茫。
然而,接下来他还是不倦地四处传言布道,声称会算卦治病,来往之市井百姓、机关干部,青年学生,终还是没有几个信的。间或有人驻足听一段他信口胡诌的谣儿,还大多是听过、笑过便丢脑后了去。因而疯子所遇花神这奇异之事,到头来,终还是知者甚少,不能广大。不过,这年春四月,倒是发生了一件人人见得着、个个看得到的奇异天象!
四月初五,星期日。
阳城古槐街人流车流来来往往。古槐街原是小城南北大街,以十字街口为中心,分南北两段,号为南北大街。南大街是繁华地带,街面上有电影院、百货商场和全市最豪华的梅园宾馆等;北大街则是小商小店多些,卖花圈的、卖棺材的、卖各种家电和五金百货的一字排开。街道由护栏隔开,中间行车,两边走人。中间车道上奥迪、桑塔纳,昌河、松花江和摩托车飞来梭去,而两边人行路上,职员、商人、小偷、教师,还有失恋女青年,丢钱的农家妇,笑着愁着悲着,南来北往。一年如一日,年年如此。十点钟以前,太阳照例照着,细风照例吹着。阳城人没有觉得这一日比别一天有丝毫异处。市委正在红石楼召开“三级扩干”大会。李克凡书记做报告。忽然,市委大院骚动起来。
有人大喊:“北边的天塌了!”
会场的人一个一个离了席往走廊上去,一个一个面如土色。原来,北边天空由东向西笔直划过一道墨线,线这边晴天白日,线那边一片漆黑如墨似炭。一时间,众人皆哑了傻了,惊恐机械地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再抑脸瞟一眼那一半墨一半白的天,就想自身是否还活在人世,狠劲咬一下嘴唇,掐一下手指,有疼感,于是面上一脸迷惑。街上早已乱成一团,你踏我的脚、我踩你的鞋,急急切切、嘈嘈杂杂,忽然竟有一言传来,说是这墨白两天,四四方方正好盖住阳城四关以内,且以十字街为轴劈为两半,更为奇的是,这南边白的天光与北边墨的夜色,自天切下,互不映射不渗透,真如两块巨大黑白方块衔接一起。有好事者,挤到十字街线上,说来也奇,那站在线上的人,自头及脚一半竟白一半竟墨,成阴阳之人。更为奇的是,并不是所有站在十字街上的人,皆变成阴阳之身,有的不变,原是白就白,原为墨还墨。一忽儿,却是大半小时过去----人们惊恐,疑惧的心稍去,便有更多的人来试验。还是有人成阴阳之身,有人不变。倏忽间,阳城人有些好奇,有些兴奋。城不大,彼此多有相熟的,试的人多了,人们便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公务人员,站十字街口必为阴阳人;余者墨者自墨,白者还白。这个现象,一经发现,很快就传到市委书记李克凡耳中。
李克凡大恐,遂收拾文件,正要下楼回家去。忽见大门口熙熙嚷嚷,喧声鼎沸,就派秘书唐成前去探问究竟。唐成人矮身胖,留着分头,不一会儿,气喘吁吁跑来:
“李书记,还是那个疯子在哼谣儿。”
“什么谣?”
李克凡话音末落,就分明听到疯子哼唱的谣儿,一递一声传来:
“第一步上窜下跳,跑官骗来乌纱帽;
第二步左选右挑,安插亲信知多少;
第三步东捞西捞,四处受贿二奶包;
第四步短哭长号,铁窗生涯实难熬。”
李克凡装着没听见,往上提提领结,侧身打开车门,一屁股坐上奥迪去了。“散了散了!”街头闲汉一片乱嚷。李克凡透过车窗看那天,墨的色,转眼消失,化为精光。街上人,坐车的坐车、拉车的拉车、地奔的地奔,一如往常。李克凡掏出手机,正要拨农临办主任老王手机,询问疯子事是否查问清楚了,猛念及一件事来,便丢下电话,对司机说:
“到梅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