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河青山》（中）

     约翰·厄卜代克（John Updike）曾在 New Yorker 上撰文评论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称赞他的文笔“具备卡夫卡的梦幻特质”。黄的回忆录《黄河青山》乍一看似乎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看了几页后好笑地想，如果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算的话……但很快的，我见识到黄仁宇笔下时空穿梭，在过往和现实之间自由出入的功力。

      在过去的一点，回忆更久远的过去，再天衣无缝地回到现在，孟拱河谷的日兵尸体和安亚堡图书馆里回忆范长江两段可做“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例子：

      在孟拱河谷的第二天，我在桥下看到一具日兵（上尉）的尸体……毋需多久，我就发现死者和我有许多共通点，属于同样的年龄层，有类似的教育背景……想想看，要养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军事训练得花多长时间，然后他在长崎或神户 上船，千里迢迢赴死……种种事由之所以发生，是由于他出生在黄海的另一边。否则他将和我们在一起，穿我们的制服，吃我们配给的食物。在孟拱河谷这个清爽的四月清晨，蝴蝶翩翩飞舞，蚱蜢四处跳跃，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而这名上尉的双语字典被放在矮树丛上，兀自滴着水。

     原文里没有黑体，是我加的，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觉得确实是梦幻般的文笔，眼见的景物和鼻闻的香味，清爽的清晨和滴水的字典，真正做到写景如在眼前。同样出色的还有回忆范长江那段：

   二十年后，回忆依然很鲜明。这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我从图书馆的六楼窗户往外看，安亚堡的春天来的很晚，大楼间高耸树木的枝桠间，只有一些黄绿色的花苞，空气十分潮湿。我翻阅报纸时，似乎看到1938年闷热夏天的长沙市内任意扩张的黑色屋顶。空间的转换已压缩了时间。……

     写亲临战场的恐怖：“我的听力忽然变得很奇怪，就像扩音器的音量一样忽大忽小。”“ 我们四周的树枝纷纷断裂，到处充斥刺鼻的硝 酸味。我发现自己四肢着地，恨不得沉入地表以下。我一心盼望振耳欲聋的爆炸声赶快结束，同时却观察到草地上的蚂蚁照常行动，似乎对更高等生物间的生死搏斗浑然不觉。”

     写过往情事不过寥寥几笔勾略故人言行，没有太多的细节，更没有多余的抒情。年轻时有一次时髦漂亮的女友说她哥哥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黄想不起她哥哥哪一次不提到环游世界，于是替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要有钱才能当花花公子”，女友嘲笑他的天真：“花花公子就是花花公子。如果要有钱再谈玩乐，就不是花花公子了。如果花花公子没有钱，就用别人的钱。” 大概这话很刺激了黄的神经，多年以后他还记得女友说话时意味深长的微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