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孤独

在海外生活，时常有世外桃园的清静自在，也偶尔会有孤独感。这种孤独不仅仅是远离故土和亲人的孤单，更多是来自西方文明下的生活方式。对于熟知中国人与人距离之近的海外华人，我们习惯在国内拿起电话就约朋友出去吃饭，而不是象在这儿，总是要提前预约时间，好像每一个人每日的生活都已经提前安排满了。我时常想到自己小时候，妈妈在午睡的时候，邻居有事来找，都会不敲门进屋，妈妈从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犯而抱怨。这样的情景大概是习惯了西方文明生活的人再也难以接受的方式了。

这种生活方式自有它的好处。人们有更多的时间精心面对自己的生活。在你用心安排一天的日程时，你也更清楚了自己每一分钟的用途，从而让每一分钟都过得有意义。可是，当每一个人都这样专注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时，和朋友碰巧共同的时间自然就会减少，因此就有了凡事需预约的文化现象。但我们还是会抓起电话，随时约朋友来串门喝茶聊天，而且多数时候，你发现朋友会欣然答应——他们也在电话那边孤独着呢。

但是，毕竟这种文明的生活方式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远了。最近在微信上屡屡看到赞美孤独的小文章，不禁引发了我对孤独的思考。

孤独作为一种让人向往的生存状态，它的好处很容易想象。我们经常说的，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所谓“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样的孤独，确实让我们的日常生活少了很多油盐酱醋、接送儿女这样的家庭琐事。还有一种孤独的旅行者状态，让人从繁忙单调的生活和工作中解脱出来，回到一个人的清静，在美丽神奇的大自然中，或异国文化的氛围中，享受一个人独处的闲适和美妙。还有一种孤独，是对自我、同时也是对他人的思想观点、处事为人之道的一种尊重。这种孤独者相信每一个人都是有存在价值的、独立的个体。这种孤独者不会固执地认为自己什么都是最好、最值得推崇的，更不会把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方式强加于人，或者只有人家接受自己的观点、方式时，才把对方当朋友。

以上种种看似快乐的、积极的孤独，似乎只有在短暂的、有限度的情况下才是健康的、有益的。单身一人生活的人，身边没有亲人的陪伴，自然会通过交朋会友、投身工作中寻求精神的慰籍，提高生活质量。孤独的旅行者的漂泊也只有在有限的情况下，他才能充分享受独处的快乐，才能再回到现实中时，充满生机和活力，更智慧地面对生活。高行健有了独行者的情怀和经历，才有《灵山》与读者分享他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如果他一意孤行，逃避现实，世人也无法欣赏他智慧的风景线了。同样如此，如果对孤独的理解只停留在对自己和他人的尊重，互不侵犯，互不交流，那人和人之间将会多么冷漠，我们的世界又是多么单调乏味，死气沉沉呢。

我很庆幸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这注定我们渴望和他人，和我们生存的世界有交流，有互动。也决定了绝对的、永世的孤独是痛苦的，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许多人选择孤独，赞美孤独，因为孤独给我们一个安全清静的处所，让我们自在地生活，自由地思考。也因为孤独是一种逃避，逃避世俗的评判，逃避一切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的侵扰，甚至伤害。但这种孤独也成了囚禁我们肢体和灵魂的牢笼，我们会说：有些是非之地是不能去的，有些话是要烂在肚里的，有些思想是不能传播的，等等。

如果把这种极端逃避式的孤独用到人与人的关系之间，大约我们都很难有知己、闺密，或好朋友了。我们可能会担心朋友对自己有不好的看法，害怕在朋友面前暴露真实的自己，或者怕被朋友负累，为朋友承担责任。但是，在这种“老死不相沟通”的逃避的状态下生活，我们会真正快乐吗？

从社会进步的角度来看，这种孤独的弊端就更大了。因为逃避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固守自己的东西，不愿改变。不管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假如中国固守自己所谓五千年灿烂的历史文化，固守自己的共产主义空想，没有在1979年实施改革开放，吸收西方的科技文化，我们大概也看不到祖国今天让世界都刮目相看的繁荣。假如日本没有明治维新，借鉴西方体制，也许没有它今天在西方阵营里的这一席之地。

美籍华裔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夫（Yi-Fu Tuan）曾在他的书中谈到过独处和交流的意义。人需要独处的空间去学习，思考，掌握新知识，发现新问题，得出新结论；同时也需要和同事交流，来发现自己的不足、局限和进步的空间。独处和交流是一个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两个因素，只有同时兼顾，人才能不断进步，不断丰富自己。

有交流，就意味着发现不同，预示着冲突、争执、甚至战争这些负面的东西。我想，对个人来说，如何享受孤独，又能在开放、宽容的状态下享受与他人、与世界交流和互动的快乐，大概是我们要追求的完美人生。对国家来说，如何发扬光大自己的文化精髓，又不夜郎自大、排斥异己，注重和其它国家的合作交流，大概才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