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家 静读

宅家 静读

晓田 《侨报》-文学时代 2010年3月4日

         21世纪20年代的第一个农历新年，我是在去美国三十年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度过的。不巧正遇上前所未有的冠状肺炎病毒肆虐武汉，并凶猛地向外蔓延。造成全国恐慌，人人自危。为了免被感染，大家几乎都在武汉封城之日起自觉地做到“不聚会、不互访、不出门。”上海这座繁华喧闹的大都市顿时万人空巷，看不到往日熙攘的人流，变得格外的安静。人们纷纷躲进自家小楼，仅用手机连接着外面的世界。

        在上海的三周里，阴雨连绵几乎笼罩着整个窗外的天空。困守上海家中的日子里，除了享有都市里难得的静谧外，倒也生出了另一番别样的趣味。

         每天清晨，都会被窗外叽喳的鸟声唤醒。一天醒来，看到一只叫不出学名的漂亮长尾鸟正在外面的窗沿上，它的羽毛混杂着漆黑、墨绿和暗黄的锃亮色泽。它用坚硬的嘴尖，轻敲着窗户的玻璃，它那双看不到瞳孔的乌黑小眼珠，诧异地看着我，还是看着睡眼惺忪的枕边人。它想和我们说些什么呢？我们无法沟通，但这不妨碍用我们的眼神交换着彼此的友善和困惑。我们在屋内，恐惧着屋外看不见的凶险。它在屋外，疑惑着屋内的我们何以日坐愁城。

          端一杯太太现磨现煮的美式咖啡，倚坐在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旁，呷一口热腾的咖啡，看看窗外阴霾里一片出奇的宁静。看着蒙蒙细雨，纷纷飘洒在圆弧形褐色阳台的地面上。看着武康路两旁裸露在暖冬下漂亮的花园洋房，被雨水洗得透亮的鳞状红绿瓦顶就像为奶黄色的墙身撑起的伞。看着远处那永不枯萎绿叶，在听不见的淅沥雨声中依然一片郁郁葱葱，就像冬天没有来过，春天也不曾离去。真希望那看不见的顽劣病毒在湿漉的空气里，随着落下的密雨降到静静的尘埃里。

           偶尔看到车顶上亮着“待客”绿灯的出租车从远处寂寞地驶来，又寂寞地驶向远处。零星的行人从华山路慢悠地拐进武康路，脸部都被各种花色的口罩遮掩着，不见匆匆行色。在如此人影稀缺的街头，我看到一个遛狗的女生蹲下身子，用准备好的袋子将狗屎捡起带走，这倒让我心中泛起一阵暖意。文明的行为规范正在潜意识地默默纳入人们日常生活的细节里，这样一种演进正一步一步携同着整个社会向文明迈进。

          侧身将咖啡杯搁在咖啡桌上，顺手拣起桌上一本太太正在阅读的《蒙田随笔》随意地翻阅起来。原本仅为了打发因疫情而困锁家中的无聊，但读着读着却读出了滋味来。

         这位十六世纪法国人文主义哲学家用散文的形式、简单的故事、通俗的语言、娴熟的笔触、平淡的描述、温和的议论表达了含蓄的内心情感，阐述了具有普世价值的哲学理念。让现今的读者也能在享受作者平易通畅、亲切活泼、妙趣横生、不加雕饰的文字同时，引发了对人生和人性的冷静思考。难怪人们称蒙田是四百年前出现的一位现代哲学家。

          蒙田在他的《论对孩子的教育》一文中这样写到，『等您的孩子有了才华时，我们要教育他不要露才扬己，听到别人胡言乱语，不要怒形于色，因为听到不合自己趣味的东西就面有慍色，是不礼貌和令人讨厌的行为。要教育孩子注意自身修养，自己拒绝做的事，别人做了也无须责怪，不必同习俗格格不入。“为贤人者当不卖弄学问，不盛气凌人。”』

         这段话就是告诉我们，孩子知识才艺的培养固然重要，但其自身涵养和修养的引导是绝对不能或缺的。这是很难在书本里所能学到，家长们的言行举止是孩子们最好的教材。我们现今社会上有些家长，包括一些祖辈家长，对孩子时而表现出来的一些“灵气”喜形于色、大加宣扬，真的以为天才降临了。其实这些“灵气”在大多数孩子身上都会有所表现，十分普通。但家长的过度张扬，久而久之孩子会真的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慢慢就变得自以为是、忘乎所以、目中无人，被人背后耻笑而不知，甚至影响其整个人生的健康成长。

         蒙田所谓的“自身修养”就是内在素质的养成，即便学富五车，但谦逊形同俗人，这就是修养所至。人们常说，『有知识不等于有文化，有文化不等于有修养』可能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修养是最高贵的。

         『依我之见，世上最辛苦最艰难的行当莫过于当好合格的国王。考虑到他们那份差事加于他们的可怕的重负，让我不寒而栗的重负，我比一般人更常原谅他们的过错。掌握那样无边无际的权力是很难把握分寸的。······首先针对人民，而且出于自负你可能作出不正确的判断，也容易受骗，容易自满自足，这种安排对禀性欠佳的人乃是一种特殊的鼓励，鼓励他修身养性。』这是蒙田在《论显赫之令人不快》文中的一段话。

         这段话告诉人们，要做一个合格的好国王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他们很难不偏不倚作出正确的判断。控制和受控制都不能不引起天然的抗争，它们之间必然永远无休止地纠缠着。他甚至认为，站在人民一边的人把国王的地位贬得比赶大车的还低，拥护君主制度的人则把国王的权势和绝对统治权抬得比上帝还高。但蒙田还是以铁面无私、不屈不挠的客观理性态度来直面当时的现实，对一个国王可能因作出不正确的判断而出现的过错给予原谅。

         我们应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一个四百年前生活在法国君主制社会里的哲学家能够既对当时的社会本质剖析得如此透彻，又能给君王予以理性的宽容。那么作为四百年后现代人，我们能否在当今的特殊时期也给予我们的各级政府一份理性的理解和宽容呢？

         我看到了，在当这场新型冠状病毒肆意蔓延的时候，我们的人民搁置了在病毒发生初期，由于无知、由于官僚、由于许多无法言状的理由所造成疫情延误带来的愤怒和不满。他们表现得那么的理解、那么的宽容、那么的合作、那么的自律。全国没有一座城市出现聚众骚乱和暴动，这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做到，而拥有十四亿人口的中国做到了，这真可堪称为人类史上的一个奇迹。

         我也看到了，全国各地的医务人员义无反顾地成批成批赶赴武汉疫情前沿，医护姑娘们削发明志，大有赴死的英勇气概，人们对他们喊出的心声，也是一道指令，“等你们回来，一个都不能少。”源源不断的生活用品和救援物资，从乡村、从社区、从城市、从海外纷纷运往疫区。更有人在微信平台上写下“武汉挺住，我们养你！”那样让人不动容也难的温情话语，所有这些不是政府号召所能做到的。等这场疫情过去了，我们的政府真应该好好反思整个过程，让政府真正成为人民的政府。

         细细读完了那本《蒙田随笔》，从他的文章中，既品味着他富有生活哲理的文字，也引出了不少联想，真想把他的全集都找来一睹。窗外的阴霾开始散去，橘红色太阳从浅淡的白云后面探出。离回美国已经没几天了，突然觉得静读的感觉真好，孤独也并不可怕，『耐不了寂寞是因为内心的空虚』可能就是这个道理。我又从书橱里取下太太收藏的一本英国哲学家罗素的《道德哲学》翻阅了起来，尽然也有让我静下心来的魅力。来不及读完，便把它带回了美国。

         上飞机前的当天清晨，由于我只有一件随身手提箱，于是就搭两站公交车到静安寺转乘2号线地铁直达浦东机场。公交车上仅我一个乘客，在等公交车时，路上空无一人，我摘下口罩，已经很久没有将如此清纯的空气吸入我的胸腔，真是一种美的满足。地铁里也仅寥寥数人，但都带着口罩。机场的登记处已经排着长龙，东航原本一天两班飞往纽约的航班已改成一班，自行登记的机器也被停用。但排队的长龙井然有序，工作人员一一查看每一位乘客的护照，态度和蔼，以劝阻非美国公民和永久居民登机，因为美方已作出限制。

         飞机准时升空，从舷窗望出去，上海的天空和以往一样的蔚蓝，白云是一样的轻柔。飞机上虽然满座，但十分安静，每个人都带着口罩，听从着空姐空少的温馨关照。十三个小时后，飞机盘旋在了纽约上空，推上窗帘，我看到纽约的天空和上海是一样的蓝，白云是一样的柔。纽约海关为了防止疫情的流入，对来自中国的乘客开辟了专门通道。在拥挤混乱且简陋的海关大厅里足足耗去了三个小时，心情不免烦躁起来，倒让我惦记起在上海那一段宅家静读的日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