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连载上部(4章下)

作者:十里荷  于 2024-2-26 01:20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长篇小说|通用分类:原创文学|已有2评论

《中国湖》是一部50万字上、下部长篇移民小说,荣获2020年海外华文著述奖小说类第一名。题目成因:因华裔移民聚居在加拿大一个虚拟城市的虚拟角落,此地被称作“China Lake”,即“中国湖”。故事以平铺式的、村落式的画卷,通过三五个家庭、三代人、近20年的雨雪风霜,展现中产华裔移民群体的整体生存状态。此书在Amazon世界各地网站上架。搜索词“Dudu China Lake”。我现在通过个人微信公号“杜杜天下”连载此书,欢迎关注跟读。

四章下

(接上文)梁星刚松了口气,一转身就呆住了,只见秦封雨靠墙站在楼道正中,身边教会姐妹伸手要扶她,又没敢扶。秦封雨穿着一身宽松土黄色套头衫,光着脚,烫过的头发乱蓬着,像一个头上顶着另一个头,本来细眯的小眼睛这时肿得几乎挤成一条缝隙,圆脸盘因为浮肿,更加圆得标准,圆规画出来的一样。那圆面上是一层暗淡的灰雾,忽明忽暗,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紧紧抿着,也是灰灰的,好像刚吃了泥土。

“你起来了?饿了吧?咱们大人这就开饭,马上就好!”梁星打破沉默,拉出凳子来让秦封雨坐。

三妞却已经从儿童座椅上爬了下来,扑到妈妈怀里,小脸儿上沾的满是比萨饼上的西红柿酱,一股脑蹭到妈妈裤腿上。秦封雨蹲了下来,搂着孩子,紧紧地,像是不这么紧地去搂,孩子会化掉一样,二妞尼尼也跟了过来,“妈妈!妈妈!”地叫着,也被秦封雨一把揽进怀里,使了狠劲儿,像有人要抢她孩子,眼泪顺着那两条细缝直直地流淌下来,汹涌如泉。

梁星的眼泪早流了一脸,她强忍着没有抽泣出声。巨大的悲痛悬浮在空气里,人们都聚了过来,默默流泪,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说什么能够让逝去的回到生活中来,说什么能让这无法修补的情感停止哀伤?说什么能让这些瞬间失去父亲的孩子们召回父爱?说什么能让这个无助的女人面对眼前渺茫而无依无靠的生活?

屋子里就这么静着,邱伟大似乎明白了什么,放下比萨饼蹲到妈妈面前,就开始抽抽嗒嗒:“妈……你别哭!你到底怎么了?……我爸呢?……妈,你这样……我害怕!”

沉默一旦被打破,就哭声一片了,人们不再忍耐心中的悲伤,整个房间像旋转着一股龙卷风,风声呜呜咽咽地旋过来又旋过去。女人们都聚拢来,有的来拉孩子,有的来拉母亲,拉住就抱住痛哭,那哭声就像加了平方,成倍地响亮了。尼尼和三妞看大家都哭,跟着哇哇地哭了起来,小孩子一哭就使出全身力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咳地哭呛了。秦封雨赶紧抱过孩子,拍着孩子的后背,自己倒忘了哭。梁星拿了餐巾纸伸手去擦秦封雨的脸,呜咽着说:“封雨,为了孩子,你得撑好啊!”

秦封雨点着头,轻轻摇晃着三妞,这才慢慢停了抽泣。人们也渐渐止了哭声,纸巾撕拉撕拉地抽空了一盒。梁星起身把炒好的几个菜和米饭端上桌子,招呼大家坐下吃饭,食物的香味儿勾着人们的胃口,顿觉悲伤也是十分消耗体力的,都已饥肠辘辘。

“还有很多事情要张罗呢,这几天你得吃好喝好睡好,能不能做到都尽量吧,你如果再累倒了病倒了伤心倒了,孩子怎么办?丧事怎么办?老邱去了,总要好好把他送走!”梁星说。

人们劝着吃着,自然要夸梁星的菜炒得好,虽然都是家常菜,难得在这种场合施展一下手艺,梁星用了十分的精心、耐心和细心,比平时自己在家讲究了不少,麻婆豆腐加了肉末榨菜丝,酸辣土豆丝先过了油,红烧冬瓜开了一罐鸡汤罐头来炖,奶油西兰花汤加了全脂奶,连糖拌西红柿也点缀了黄瓜丝,叉烧肉切得一般长短厚薄,码得齐齐的像用尺子量过。中国厨艺里这一星一点的变化就可以变化出菜肴的精致讲究和高级来,同样的菜蔬,少了这星星点点,便失了魅力,让你难爱。反之,有了这精心的设计和程序的繁复,色香味更上层楼,轻易让你心神向往,涎水长流。

早餐桌子坐不下,陆西安就带着几个男士端了盘子夹了菜坐回起居室,把餐桌让给女士们。人们轻言细语地吃着,就有人向秦封雨通报谁来过了,送了什么吃喝,梁星也把金齐欣那边张罗的事说了,秦封雨就千恩万谢地又掉下泪来,说:“多亏你们帮我,一切都由你们做主吧,我什么都不懂,脑子不转了,该怎么就怎么吧,劳累你们大家还得辛苦几天,我真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以后……,以后……,可怎么办?”

大家就又劝着,跟着掉泪,她才吃了点东西。母亲的天性这时并没有被悲痛掩盖,梁星的菜炒得好吃,秦封雨每样夹了些追着两个丫头喂了。

梁星跟着,小声问:“你准备告诉孩子吗?”

“怎么瞒得住呢?伟大懂事儿了,不用拐弯,他是哥哥,又最大,得帮我承担家事啊!两个小的也都是教会熏陶着成长的,知道天堂是好地方,也许不会太伤心。”秦封雨说着,又哽咽住了。

梁星眼睛哭的生痛,纸巾没离过手,自己也没吃几口就饱了。自从秦封雨下了搂,她一点儿没想起来炫耀自己做菜的手艺,人们的夸奖也似乎隔着一层雾膜,淡淡地从耳边划过,她深深地被这母子们的悲伤感染了。这时看秦封雨面对孩子仍然耐心细致,思维清楚,说话清晰,才略感欣慰。人们看出这是个坚强的女人,有孩子支撑着,日子艰难还是容易,都会挺过来的。一上午房间里充满的压抑和无奈,也好像气球漏气,缓缓地释放着。

秦封雨看两个闺女吃好了,才把孩子交给教会姐妹,自己把儿子拉到书房,关了门。

金齐欣带着几个球队队员来了,众人坐在起居室商议葬礼事宜,金齐欣和陆西安做了当然总管,一个主管外务,包括丧事纪念网页、殡仪馆商洽、遗容瞻仰、租车租人运送逝者到教会参加葬礼、最后到墓地安葬等等事宜,陆西安主管内务,包括秦封雨过渡期的生活起居、教会支持和在教会举行葬礼的全套安排。

邱伟大和母亲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好像一下长了十岁,那张酷似邱段守的脸严肃地绷着,看不出流过泪,却突然没了稚气,不知道秦封雨给孩子施了什么魔法。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妹妹们玩儿的房间,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着两个妹妹。从那一刻到丧事结束,邱伟大没再说过一句孩子话,他不哭不闹不玩儿电脑不打游戏,静静地吃饭,静静地拉着妹妹去厕所,静静地看着她们玩儿,静静地坐在妈妈身边听大人讲话,妈妈让他走开,他便走开,无声无息。有一会儿他默默坐在窗前发呆,看街上几个孩子玩儿旱地冰球,面前那孩子们的游戏却已经成了童年的过去,此刻他必须面对长大的责任了。他转身回到妈妈身边,说:“妈,我就坐这儿听你们说话,我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大人们惊奇于他的反应,有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不满地看了那人一眼,坐直身体,紧紧靠在妈妈身边。

“没事儿,伟大从小懂事,咱们继续说。”秦封雨搂了搂儿子,便松了手,金齐欣把殡仪馆的报价报出来的时候,她转身对儿子说:“咱们就选最便宜的,好吧?爸爸不会介意的。”

金齐欣就从最便宜的讲起,说如果把尸体或器官捐给大学医学院或医院,费用是最低的,接受单位会负责之后的火葬和费用,然后把骨灰物归原主。秦封雨没等他说完就否决了,她回头对儿子说:“爸爸说过要捐献器官,但一直没有填表签字。爸爸走的这么急,妈妈心里难受,不想让爸爸再少了身体零件。我希望有一块墓地。我们以后可以经常去看他。这件事爸爸一定不会责怪妈妈违背他的心愿,你同意妈妈吗?”

“妈妈,你做的都是对的,我都同意。”秦封雨刚干了的眼睛就又刷拉拉掉下泪来,邱伟大就伸出小手去给妈妈擦眼泪,又站起来去搂妈妈的头。人们又是唏嘘一片。

“好儿子!”秦封雨搂了儿子,很久才停止抽噎。邱伟大忽然说:“妈妈,爸爸走了,还有我呢,你别怕!”大家又呆了,这邱伟大才11岁,有个这样的儿子,邱段守应该可以闭眼了。

是土葬还是火化,费了点时间,火化可以节省丧葬费用,秦封雨犹豫不决,国内的人都是火化,但这边土葬的居多,两种方式都可以有块墓地下葬。邱伟大就插了嘴:“我们不在中国。我看电影里墓地都是大棺材入葬的。这边地多,他们能住的宽敞为什么不住呢?我们买这个大房子不是爸爸的主意吗?爸爸喜欢大房子。”大家都住了嘴,盯着邱伟大看,虽然他讲的是英语,大家的表情就好像他在说着外星话,半晌没人言语。秦封雨看了儿子一秒钟,就定了土葬。她小声对儿子说:“爸爸其实不在乎住的大小,但你替爸爸着想,希望他完整入土,住大房子,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定了土葬,又商讨瞻仰程序,金齐欣随时跟殡仪馆电话联系着就敲定了。选了不开棺展示死者面容的方式,死者棺木上会摆放照片供来人鞠躬敬礼,然后在瞻仰大厅观看死者的照片和录像,这样又省去了一大笔装饰死者棺木和化妆的费用。教会葬礼在一周之后的周末举行,殡仪馆会派专业人士和运尸车运送棺木到教会大厅,费用都是固定的,之后直接送去墓地下葬。

教会的葬礼部分,开销极小,人力物力会众都会全力义务支持,花篮花圈需要和花店预订,估计也会有会众捐赠,陆西安就指定了专人负责教堂装饰等事宜,又安排了三个姐妹负责帮助解决秦封雨母子们葬礼的衣饰、照片录像收集等私人问题,甚至安排了一个会妙笔生花的姐妹帮助秦封雨准备葬礼讲稿。

不到两个小时,一切就商定下来,秦封雨的宗旨是经济实惠。世界上的事,如果要一切从简执行,往往最容易不过。

会议结束,赵区哲打来电话说捐款账户已经向连心网公开发出,跟帖的十分踊跃,捐款金额看好。金齐欣赶紧把瞻仰日期和教会葬礼日期也通报了,立即登上连心网,这边梁星就负责联系报纸的消息公布。

人们该走的就走了,该留的便留下。仍陆续有人来探望秦封雨,秦封雨亲自接待了两个,都是面生的,邱段守的朋友,大家无言可叙,陪着集体流泪。梁星看着不是回事儿,送了客人就逼着秦封雨上楼,又推着邱伟大陪妈妈去休息,两个小妹已经被教会姐妹哄着睡午觉了。

上了楼,儿子就被秦封雨撵走让他随便玩儿电脑,再懂事儿,也是个孩子,让他跟着操大人的心,对孩子不公平,玩儿游戏转移转移注意力,对孩子没坏处。虽然躺在床上,哪里能够入眠?一台大戏在她脑袋里乱哄哄地演着,演员只有一个,邱段守。那面孔千变万化地更换着,时而喜,时而忧,时而呆滞,时而鲜活,坐着,站着,跑着,跳着,开着车的,推着吸尘器的,手里运着球的,肩上扛着儿子的,胳膊里挽着女儿的,衣着严谨的,床上赤裸的,下班进门的样子,上班出发的样子,邋遢的样子,精干的样子,怒目而视的样子,和颜悦色的样子,笨手笨脚的样子,手足舞蹈的样子……这一切如今都已经云烟散去,只能在记忆里零星地拾取碎片了。秦封雨始终不明白健康活跃的丈夫看起来比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长寿,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她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枕头,捻起一根半头儿白半头儿黑的头发,又粗又硬,他的头发。她放在鼻尖下闻了闻,是他的味道,不够,她干脆放进嘴唇抿了抿,还觉得不够,索性用牙齿嚼了起来,段守啊段守,我真想把你生吞活剥了啊,如果可以,我多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啊!你怎么舍得弃我而去?你怎么舍得弃三个孩子而去,你怎么舍得??

枕头湿了,她抽走自己的枕头,扯过邱段守的枕头枕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又摸到一根头发就又放进嘴里咀嚼,嘴里念叨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十几年了,她放弃了自己,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心甘情愿地在家庭中充当绿叶,去衬丈夫这朵红花,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她已经变得与世无争,只要家庭平安和睦,孩子健康快乐,就心无他求。可生活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在平静顺遂的时刻,一瞬间就把邱段守从她身边夺走?留给她一个大大的问号,怎么办?一切都颠倒个儿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一切都将变化,朝哪里变?怎么变??

邱段守比秦封雨大十几岁,她对邱段守的依赖心理除了平等的夫妻之情,还有些父女般的遵从恭敬和交托之心。认识邱段守的时候,秦封雨刚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男友是医学院同班同学,读研又跟了同一个导师,直到两人同时报考了美国同一个实验室的助理实验员,不幸的是男友拿到了实验室的基金资助,秦封雨却落选。多年来两人学习用功吃饭睡觉形影不离,这样的分离令人心碎,两人商定等男友稳定之后回来结婚,接她出国继续深造。鸿雁传书,一年即逝,秦封雨已经在市里最大的医院做了住院医师,业余时间去上外教的英文辅导课。现在必须努力工作,集中精力积累些金钱、临床经验和英文能力,做为到国外去建设家庭的储备力量。繁忙的工作和学习使她忽视了男友渐少渐短的信件,她坚定地盼望着,不久的将来男友会把自己接出去。哪知,人心莫测,一封信如晴天霹雳,七年相亲相爱瞬间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记忆,男友果断提出分手,一切都成为过去。

秦封雨看着男友和新女友的合影,悲恨交加,她知道自己不美,她也知道自己和那位妖气十足的富二代留学生无法相提并论,她恨,恨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悲,悲的伤心欲绝。心灰意冷,七年的感情,是个什么?是个比零还渺小的负数啊!她倒宁可它是个零,不留痕迹,可它是负数,它留下的是皲裂的心、破碎的情,一块永远无法复原的碎裂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折射着痛苦的血红色的光芒,晃得她看不清前面的世界,看不清未来,看不清人生。

她沮丧了,消沉了,工作无精打采,对世界灰心丧气。正是这个时候,邱段守出现了,他回国相亲,秦封雨的姑妈介绍两人见面。这个突然降临的转机迅速把她从低谷中拖了出来,她看到了穿过浓厚的乌云放射出的光明。邱段守离过婚,但没有孩子,虽然年纪大了点儿,长相倒并不老,常年热爱运动使他的面孔总是红光满面,他的老成持重和已经稳定的身份、工作和经济状态更让她感到踏实放心,两人约会了几次就定下婚事。之后,结婚、出国、生子,水到渠成,按部就班。

她新鲜丰满的身体果然适合生养,前脚出国,后脚就有了儿子,想要继续深造读书的心思就渐渐地淡了,儿子两岁的时候,她也申请过几所大学里的实验室工作,都未成功,她需要国外的学历。求学,对一个初为人母的女子,没有老人帮忙协助生活,太辛苦。邱段守是个热衷社会活动的人,下班之后一周打两三次篮球,卧春城的华侨协会他担任理事,河南同乡会他担任副会长,过年过节,经常会被大使馆邀去做客,报纸上专注去找,一定找得到他的名字。这样的男人,需要一个安心而省心的家,需要一个勤劳而操心的太太。秦封雨的求学梦想在丈夫的精心培养下一天天萎缩,贤妻良母的形象却一天天高大健硕起来。二妞来了,是计划生产的,三妞来了,却是意外。不管计划还是意外,求学和找工作的思想只能像秋天的树叶,天天都在生活的琐碎中飘飘零零。树枝渐渐干枯,封冻时节,树枝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冻住的是她曾经有过的求学理想。

她的生活却并不是冬天,这是一个大哭小叫儿女成仨的繁忙景象,如春天的青草吐芽儿,夏天的山花烂漫,秋日的硕果累累,她不再怀念那冻住的理想,她宁可参与面前兴旺的繁忙。有时候她也会抱怨邱段守在家务事面前的懒惰,也会厌烦沙发上他那男子汉大丈夫的骄傲,甚至会仇恨他偶尔流露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可更多的时候,她是繁忙而且快乐的,她喜欢看着丈夫不嚼不咽地吃她蒸的小笼包子,一口一个,她喜欢悄悄在洗衣筐边嗅他被汗液浸满的球衫,她愿意在夜晚被他粗暴地压迫揉捏,她喜欢在报上的一个角落看到“邱段守”三个字。网上球队照片里丈夫总是站在最中间的高大身影令她忍俊不禁,瞧瞧,他的腿干嘛站这么大的八字?球衣都汗湿成这个样子也不换一件再照相?运动包里给他准备了备用球衫啊!嘴咧的太大了,露那么多白牙,多不雅观!唉,男人啊!那个时候,她似乎成了丈夫的母亲,母爱的泉流涓涓地奔涌着。所付出的一切,都在心里凝结成一团一团的蜜糖,她爱他,他快乐着,孩子们快乐着,她便幸福。她认了命。相夫教子,就是她的宿命,她愿意去接受它。可现在,她去相哪个“夫”?没有了丈夫,“教子”这件事该如何去完成?三个孩子啊,没有一分钱收入了,远在他乡,上天啊,为什么你这样虐待我?

保险!这念头是一瞬间闪现在秦封雨大脑里的,她想起了去年和邱段守的一次谈话。

“保那么多干嘛?每年白给保险公司多扔好几百块钱。”她问。

“咱家就我一个收入,这个保险非常重要,每个月多花几十块钱,心里买个平安”丈夫答。

“人都没有了,要多少钱能抵得住这条人命呢?”

“唉,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这种地方省不得钱。我出门进门开着车,你不撞人,保不准别人不撞你,防患于未然吧,原来这个保的太少了,我不能不为自己的妻儿着想!人没了,有这些钱至少养孩子的后顾之忧减了不少啊!如果是你走了,这个保险对我意义不大,我有工作支撑。但如果是我走了,这个保险对你的意义太大了!你的保险意识很弱,得学着点儿。”

邱段守一直参加单位群组集体买的人寿保险,每年需要一次重新审核。就这样,保额从过去的五十万增加到了一百万,想不到竟是邱段守为妻子儿女做好的别离准备。当时秦封雨心里有阴影闪过,这样的保险是不是预示着什么不吉利的未来啊?她不习惯违逆丈夫,自己在国内呆久了,没有保险意识,只怪自己土气,便不再言声儿。想不到,害怕发生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如果当初自己竭力反对,也许,也许邱段守就不会死。可是,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也许”。

此刻,这个保险果然变成了救命稻草。她的心好像一直被什么攥着,突然间就松开了那束缚,孩子们有救了,自己有救了!

邱段守暴亡之后,虽然见不到邱段守,但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她始终有种悬浮的感觉,好像活在梦里,虚弱,迷蒙,不清不楚。此时,突然就有了双脚踏到地面的感觉,梦也像晨雾一样随着天光渐亮消散着,生活渐渐清晰起来。如此就好,可以很好地缓冲一下。 “怎么办?”的问题变成了“这么办!”。周一一早就去和丈夫单位、保险公司、银行询问此事。至于捐款,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们?但是……就由他们去吧。再多钱,坐吃山空也是不容易的,多一点总没坏处!当务之急,大房子是无论如何得换掉的!

她立刻有了精神,翻身起来,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发,就下了楼。

 “我得卖房子,这么大的房子,地税一年要八千到一万,我养不起,你们帮我插牌卖了,好吧?这房子是新房,一定容易卖,我们住了不到一年已经涨了几万块了。”秦封雨找到陆西安和金齐欣,就不停歇地说:“然后我还在这个区看个小房子,三室的镇屋就够住了,儿子一间,俩女儿一间,我一间。可以省很多地税和水电气暖。”

陆西安正在和金齐欣捧着电脑低头商量着什么,两人对了一下眼神,沉默了片刻,都点了头。她的境况大家都看得清,卖大房换小房是现实的,没想到丧事还没办完,这个比他们都年轻的女人就如此清醒,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提出如此现实的问题,两人倒颇觉意外。

“好,先自己插牌卖吧,卖不掉再找经纪卖。我让赵区哲帮你在牵牛花自助售房网页上做个网页,他做网络的,轻车熟路,几天内就可以插牌。再派人过来拍些照片、商量具体售价等等。不过,这事儿怕是得等到葬礼之后了。”金齐欣稍做思索就答应了。

“太感谢你们的帮助了,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这些事儿。”

“都别急,一切都在神的手中。教会稍后会来人帮你收拾房子,卖房买房是很繁琐的事儿,但有大家齐心协力,一切都会顺利的,放心!”陆西安补充道。

那夜,梁星没回家。小唐吃晚饭的时候就回来帮忙,回家睡了一下午,精神好了很多,把孩子都安顿给了公婆。周凌云的父母很早就办了移民,居住够了十年,已经拿到了政府给老人发放的养老金,在静湖区的老人公寓里住,这时被周凌云接到家里住几天,帮忙照看孩子。

男人们带着各自的任务都走了,留下若干电话号码,让女人们随时联络。教会来值班带孩子的女人们招呼着孩子睡了才离开,秦封雨也被梁星和小唐督促着去睡了。房子安静下来,梁星和小唐这才洗洗涮涮,换了睡衣,都没冲澡,联合着在起居室铺好睡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虽然刚刚相处了一天,却是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似乎战友一般,战场上共患难同呼吸过了,一下就变成了挚交好友。两人的睡袋并排着,枕头挨着枕头,躺倒,扭头目光相遇,就彼此微笑。

“我看秦封雨好坚强,这么突然的事儿发生了,她脑子还是清清楚楚的。”梁星感叹道。

“她本来就是个能干的女人啊,在国内做医生的,研究生毕业。为了邱段守和孩子才牺牲了自己的事业。”

“咱们是不是得帮她看着点儿?这么年轻,总得再嫁吧?”

“是。不过,一个不工作的女人,拖着三个孩子,找谁呢?”小唐摇着头。

“是,看来得找个老外。中国男人不愿意找个拖油瓶的。老外倒很多和二婚带孩子的女人组建家庭,我同事里就有。秦封雨才三十几岁,毕竟年轻。还是有机会的。”

“我每天在点心房工作,见不着男人。你们政府工见的人多,你发动你周围的朋友留点儿心,帮她看着,说不定就碰上一个愿意的。上帝不会总让她这样苦命的!”小唐说完,似乎觉得怀疑上帝是罪过的,赶紧爬起身来,冲梁星尴尬地笑笑,跪在地上,闭眼祷告:“耶稣我主,一切交在你手中,你掌管我们的一切,一切都有你的理由,求你保守秦封雨和三个孩子度过难关,求你给她们平安美满的生活!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样多的好姐妹好兄弟一同帮忙,求你保守葬礼一切顺利。您的慈爱无边无际,我愿意把一切交在您的手中,也求您的爱随时降临到我们每个人身上,以主耶稣基督的名求,阿门!”

梁星躺在那里,听着小唐祷告,每个字都清晰响亮,明明响在耳边,却似乎是天外之音。她小声地重复了一句“阿门”,突然有种奇怪的冲动,似乎有小虫子在血管里爬行,刺激得她不得不坐起身来。

“小唐,你,真信?那你说上帝为什么夺走邱段守的命?她为什么让秦封雨这样苦命?”

“我们人这么渺小,怎么能猜出上帝的心意呢?上帝总有上帝的理由啊!只是我们不懂罢了。邱段守去了天堂,秦封雨要面对的也不一定就是苦难,只有上帝知道他的计划。小梁你不知道,信,真是个好东西。你信了才会明白,它让你快乐、平安、踏实、有依托!我的信给我带来太多美妙感觉了!”小唐笑着,那张本来就孩子气的笑脸,这时简直是“天真烂漫”加“真情四射”,每一根皱起的纹络里都盛着欢喜和兴奋。

梁星的眼睛突然就有点儿潮湿,她抓住小唐的手,说:“等我搬过来,我也去你们教会听听道去。”小唐的手小而温暖,攥在手里像攥着一个小炉。“你的手真暖和!和你的心一样吧?”

小唐就抽出手翻过来抓住梁星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格格格地笑着说:“你摸,我的心是不是一样暖?”

那团柔软在梁星手下面轻微地起伏着,她没想到小唐有这样的举动,自己先红了脸,笑说:“这么没羞的!”手却轻轻抓了一下。

两人都嘻嘻笑起来,一天的疲乏在笑声中释放出去。两人关了灯,很快就入睡了。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余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欢迎上网购买我的著书,以下网站有售:Amazon.com, Amazon.ca, Amazon.de, Amazon.it, Amazon.in, Amazon.fr, Amazon.nl, Amazon.es, Amazon.co.uk, Amazon.co.jp, Amazon.com.au, Amazon.se, Amazon.pl.   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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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tea2011 2024-3-27 08:39
也知道有个华人打蓝球中倒下,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吧,可惜。
回复 十里荷 2024-4-5 14:10
tea2011: 也知道有个华人打蓝球中倒下,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吧,可惜。
嗯,是真有其人,不过是打排球时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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