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连载上部（11）

蒙坛公司的房子雨后春笋一般在静湖宽大的施工工地密密麻麻地长了出来。从旭蓉蓉家已经无法对着黎群的家遥遥相望，中间地带都被毛坯新建房填了空。旭蓉蓉的房子大门上了锁，内部工程开始以后，不再允许人们随便进入。旭蓉蓉和贾易生绕着房子转了转，对暗红色的墙砖和同样暗红色的房顶颇感欣慰。这两年流行土地色，大家都跟了风，周围都是灰突突的房子，这幢房子沉着的暗红就有了点儿鹤立鸡群的出众之处。“你看，不错吧？我说我们的新生活要有些喜气，这墙砖选得多漂亮，怎么看怎么好!吉利！”旭蓉蓉乐滋滋地说着，趴着窗户往里面看，说：“当初梁星选的那款白灰色的墙砖，就是想另类，结果呢，反倒大众化了，我看梁星心里肯定打结， 她最不喜欢与众相同。可惜！”

“只有你们女人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房子是住的，又不是看的，选完拉倒，谁还真在乎这些表面文章，累不累？”贾易生不以为然地说着，也趴在窗户上朝里看。

两人就指指点点地讨论说你看厅很大啊，是不是该买套皮沙发？厨房的地砖是不是颜色选重了，浅色显得空间更大，现在要改还来得及。要不操作的台面直接换成大理石吧？省了这几千块钱也发不了财，这么好的房子应该一次到位。两人很快就达成一致，赶紧上车开往蒙坛办事处，去做最后的改动。

为了方便人们选择材料颜色和材质，蒙坛公司的办事处晚上会一直开放到九点钟。旭蓉蓉和贾易生匆匆赶去，进门时，屋子里只有两对夫妻在墙砖展示台前踯躅。夫妻俩直奔厨房用料展示台前，跳过瓷砖墙，对着大理石展示墙指画不停。很快就确定了，选了和地砖一样的暗棕色水纹大理石料，与壁橱和地板十分协调，温暖色系。两人填好单子，到前台交涉。前面一对男女正挽着胳膊和工作人员说着什么，男人身上散发着古龙香水淡淡的香气，女人即便和工作人员说话，仍紧紧缠着男人的胳膊，怕他跑了似的。旭蓉蓉心里暗笑，老外真是，爱着，非要露给人看不可。只听那女的说：“他们的房子已经转手给我们了，原来那个记录早该废弃，请您务必换成我们选的。”那声音里有种人工的娇嫩，旭蓉蓉隐约觉得耳熟，看到那一头黄发，也就不再多想，直到那两人转过身来，才大吃一惊：“徐美美，怎么是你？你染发了？我以为你是老外呢！”

“旭蓉蓉，啊，你好你好！好巧啊，怎么在这里碰到你？你也买了静湖的房子？快来，让我介绍一下，这是肯特，我的未婚夫，这是我老同学旭蓉蓉。”徐美美叽叽喳喳地说着，本来就尖细的嗓音抹了蜜，丝绸一样柔软，脸蛋闪着幸福的红晕，丝毫没有扭捏之心。

旭蓉蓉克制着自己的震惊，和肯特彬彬有礼地打着招呼。不能否认，肯特良好的外表和徐美美的小鸟依人此时此刻显示着完美的天作之合。这么说，她和大威哥已经结束离婚程序，都和别人订婚买房了，想必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大威说的那个甩着大家伙逃跑的人了。旭蓉蓉强迫自己不去想像这个金发男子仓皇逃跑的裸体模样。

“你们也买了静湖的房子吗？来选材料？”

“是，在这条街上！”徐美美指了指墙上的地图。

“啊，我也在这条街上啊！看，我住你斜对门儿。当初排队，没有看到你啊！我们排了大半夜呢。”旭蓉蓉想起就是那天从梁星那儿获知大威虐待徐美美并被警察强制分离的消息。这一切多么阴差阳错，徐美美竟然要和自己成为邻居了。“梁星也离我们不远，静湖简直成了我们同学的大本营了？对了，还有冰儿，你的铁姐妹儿，她是最早扎根在静湖的。”旭蓉蓉借着对静湖的发展形势抒发惊奇，顺便释放了她对面前这一对人的愕然感觉。

“哦，是一对中国夫妇买了这座房子，那男人忽然在美国找到一份好工作，全家决定搬迁，就把房子让给我们了，好在房子还正在建造，改动不迟，这不，我们刚把他们选的材料改成我们选的了，我家肯特可不愿意将就呢。是不是，甜心？”徐美美说着歪头问肯特，搂着肯特的动作更加亲昵了。旭蓉蓉的眼神扫过那亲昵缠绕的双臂，就看到徐美美裸露的左臂上一条半扎长的刀痕，这也许是大威在她身上留下的唯一抹不去的痕迹了。徐美美没注意旭蓉蓉的注视，她看着贾易生，突然嗲嗲地说：“老贾，你回来了？你早该回来了，让我们蓉蓉大美女独守空房那么多年，你可真狠心！”说完还伸出一个指头虚拟地点了贾易生两下。

旭蓉蓉感觉身上敷满了鸡皮疙瘩，她回头看贾易生尴尬地笑着，转身替丈夫解围说：“你饶了他吧。以后做了邻居，你再敲打他，机会多得很呢。”

“好，等搬了家到我家来开派对！那你们赶紧交表吧，我们先走了，有事儿联络啊！”徐美美黏糊糊地依偎着肯特走了，两个人粘着走路的背影像一个三条腿的怪物。旭蓉蓉想起同学聚会上她也是用这一模一样的姿势粘着大威哥，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厌烦，唉！就是这个女人把大威哥逼疯了，可怜的大威啊，你六神无主地发着疯，徐美美可是快快乐乐地翻开生活新篇章了，幸福得流蜜，大威哥，你值吗？

一切都安排妥当，两人离开蒙坛办事处时，黑暗中的天空乌云成团翻滚，快下雨了，雨前的风声格外张扬霸气，远处有雷声呼噜噜地滚过来，到了头顶，已经变得隐隐约约微弱温和。旭蓉蓉给丫丫手机发了短信说很快就要回家，让她先睡，两口子才开车回家。

“你对我这同学怎么看？”旭蓉蓉问。

贾易生开着车，专注在阴暗的路面上，半晌才答：“骚！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同学，我怎么没印象？她倒好像认识我。是CBC吗？英文怎么好得连口音都没有。”贾易生也是最近才在连心网上学会了很多缩写，CBC代表加拿大出生的中国人。

“呦，连CBC都知道了，你有进步啊！徐美美是初中移民来的，算1.5代，不算CBC，咱丫丫才算CBC。有一年你过来探亲，我们去参加同学聚会，她见过你一面。那时候她和我另一个同学大威哥是两口子，最近刚离了婚，这不买房要和这老外结婚呢。”旭蓉蓉就把大威哥和徐美美的事儿简单说了，又问：“骚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男人很喜欢用，我就搞不懂。”

贾易生笑了起来，老婆是个老实女人，问出这种问题。“怎么说呢，就是会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故作姿态，通常作风不一定太检点的女人，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呦，这么看来，你还真挺内行。慧眼如炬，说的挺准的。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比较喜欢这样的女人？”

“不见得吧？我就不会娶这种女人做老婆!”贾易生的另半句话是说，找她当个情人应该是不错的，风情万种。但他不会傻得把这句话说完整。

旭蓉蓉听着高兴，对老公的态度非常满意，庆幸自己眼力好，十来年的分居，贾易生的单纯本色未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贾易生开着车，另一个算盘这时正敲得活跃。他下意识地把徐美美和秋苇做了个比较，秋苇的“骚”按理是不及洋化了的徐美美，不至于见个陌生人就卖弄一下，但分手之后她似乎有了长足进步，竟然让久经沙场的周锡银见了一次面就担起了大任。下午和周锡银通电话，周锡银是怎么说的？“咱俩这关系，理应帮兄弟这个忙。这事儿，以后就交给我了！”

“什么事儿？”

“你说什么事儿？你改邪归正打道回府，我只好冲锋陷阵了！咱够哥们儿吧？”周锡银玩笑着说。

贾易生有苦难言，像活吃了个苍蝇，那苍蝇就在血管里扑腾来扑腾去，一时间让他不安，让他腻歪！毕竟秋苇跟了自己好几年，就这么拱手相让了？真蠢！让周锡银帮这个忙原本就愚蠢透顶！不不不，生意要周锡银帮衬，这么做原本就是藏着不良居心，隐约之间，拿秋苇做了筹码，现在装什么圣人？假念什么旧情？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良好！

“呵呵呵，再接再厉，老兄！”贾易生知道自己混蛋，他为自己这点儿良知颇感惊奇。直到撂电话，贾易生一直乐呵呵的。那苍蝇终究缺氧，很快就停止了挣扎。他的平静证明那所谓的良知是死的。

秋苇没和小郭结婚，倒是出人意料。她一直希望有个稳定的婚姻生活。小郭人虽普通，究竟和秋苇青梅竹马。难道她真的嫌贫爱富？真的利欲熏心？贾易生不愿意相信这点，他希望当初的一切，不仅仅出于金钱和欲望，他希望有真情在里面。她当初是多么的小鸟依人啊！那些海誓山盟，多么新鲜诱人，日月可昭啊！可这一瞬间他迷惑了，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女人，或者说根本不想去了解。蠢蛋，男人也都是蠢的，你永远不知道女人想什么！女人现实起来，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唯女人与小人难养？女人原本就最接近小人！

黑暗中他转头望了一眼旭蓉蓉，这个女人绝非小人，他庆幸！还有网上那个芯儿里苦，也绝非小人。孔夫子那句话改成“唯女人与圣人易相处”怕也行得通。

雨已经下了起来，窗刷均匀地左右摇摆，刮着他的记忆，也刮着他的无奈。他转头看了一眼安静的旭蓉蓉，她的侧脸在路灯映照下雕像一样轮廓分明，苍白平静。这是一张美好的脸，身体里装着美好的灵魂。他的心舒展开来，这个世界，不管外面的天气如何风云变幻，有了这点肯定，漂浮的心灵就有了安歇的港湾。

“周末我们还去教会吗？上次那个布道会你不是感觉不错吗？你看丫丫多高兴！”旭蓉蓉说。“她比咱们俩都有灵性，听一次就举手信了耶稣，那个牧师真有感召力，能让中文都听不太懂的丫丫决志信主，了不起！我们就算不信，也该给孩子一点支持吧?有个信仰，不是坏事。你看没有信仰，整个社会衡量一切的指标只有金钱和权力，多可怕。对了，那天，梁星也举手了。她会和丫丫同一天受洗。丫丫说，教会下个月就举行受洗仪式。之前有四堂‘受洗预备班’的课要上，丫丫报了名，她的邮箱已经加进浸信会青年团里了，这些信息都是教会通知他们的。”

“嗯。丫丫这孩子很独立。不过信不信这个主我倒觉得没那么重要，我甚至觉得不该信！压根就没有啊！”

“这个你别干涉，咱们是受无神论教育长大，丫丫不同，她在这边出生成长，她自己选择要信，你可管不着，这里讲求信仰自由！整个西方再变的乱七八糟，还是有很多人相信上帝存在。”旭蓉蓉有点儿急。

“我没说管她啊！哎，我管她她也不会听。”贾易生无奈地说。这么多年没在孩子身边，丫丫是不太在乎他这个父亲的，感情刚开始慢慢建立，他必须有耐心。有时他想说几句丫丫，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心虚。再说，丫丫听话，也没什么需要他非管不可的。他吭了两声清了嗓子也清了自己对丫丫那点儿念想，说，“那天那个大陆背景的牧师的确讲得不错，他了解中国，有过三十多年在中国成长学习的经历，对中国的状况有发言权。出国后又有抵制基督教的多年经历，最终信了主，还做了牧师，他本身就是个活教材，大陆移民容易产生共鸣，他的口才又好，大学教师出身，当然极有说服力。但他的逻辑是：证明不了的事儿，必然出自上帝，所以上帝存在。既然上帝存在，就该去信他。这个说服不了我。他举的那个例子说牛顿认为他的一切理论如果没有落实到最后上帝那轻轻一推，地球就转动不起来，他的理论也就都不成立，于是牛顿最终也就变成了上帝的信徒。这个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牛顿怎么想，我们怎么能知道？他是不是基督徒还有待考证，他为什么信了就更是未知的了。证明不了的事儿就安给上帝，多么荒唐？还要科学家干什么？他举了那么多科学家基督徒的例子，来劝说会众信主，这个也没有说服力。没有可比性啊！别的科学家信主，不等于你就应该信，你又没有长着别人的脑袋，是不是？”贾易生滔滔不绝起来。

“唉，你这么看也挺极端的，但我没力量反驳你，我也同样没力量支持那牧师。我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但当时差点儿就举手了，我倒相信那个超人的力量是存在的，我弄不清的是那个力量到底是什么？一定就是他们说的耶稣基督那个三位一体的上帝吗？就不是释迦摩尼和莫罕默德？凭什么你说你的耶稣是真的，人家佛教和伊斯兰教就是假的？而且那超人的力量也许什么宗教都不属于，就属于它自己，是不是？所以我没举手。多学习学习再说吧。可你没发觉那个场面和气氛很感染人吗？那么多人的聚会，在卧春城你见过吗？把那么大的教堂都要挤破了，连门厅里都挤满了，不得不在门厅里同步放录像。后来那么多人决志信主，有二百多人吧？是不是跟那个庞大气场相关？梁星说那叫“被圣灵充满”，还说是“神的拣选”。圣灵不圣灵我不懂，反正你和我这次没被圣灵选上。可我蛮喜欢教会的气氛，圣歌听着唱着，心里很舒服，去教会的人都笑脸相迎，很友善，牧师讲的都是爱呀宽容呀行善呀，很积极。去去教会，权当换换辛苦工作的烦躁心情，蛮好。”

“喜欢去就去，只要你不嫌远。实话实说，我兴趣不大。周末我要筹备参加展销会的事儿，货柜快到了，需要联络一下。等搬到静湖，离那个教会近了，再说吧。”贾易生想，你说的那些去教会的美好感觉我也有，但没有也无所谓，哪儿至于那么重要？还不如上上连心网呢，闲得无聊的人才去教会，还不说要捐钱捐力捐物，都是些空虚蠢笨之人。不想扫老婆的兴，他没再唱反调。他知道自己应该多支持，少阻挠，毕竟去教会不是去偷去抢去红杏出墙。可这终究是迷信，不聊也罢，换个话题，难得和老婆单独在一起，别冷了场。

“唉，你刚才说辛苦工作的烦躁心情？你公司那个和你过不去的印度人还找你麻烦？”

“萨瓦里？别提了，他背后不知道又去跟威廉说我坏话，估计是抱怨我霸道，很少采纳他的意见和建议。你知道我们领导和组员一对一谈话一个月一次，威廉昨天和我一对一，就露出来一点萨瓦里的抱怨。我才不吃这套，我跟威廉说了，要求换人，不再跟他合作。心情都被他搞坏，还怎么工作？严重影响我的工作状态。这个项目我知根知底，实力最强，威廉要依靠我，当然不愿意让我生气，他说这个项目现在做了一半，不容易调整人手，让我耐心点儿，这个部分做完，他就调整人员。”旭蓉蓉说着，呼哧呼哧喘了起来，显然气不顺，心不平，声音也提高了。

贾易生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伸出去拍了拍太太的大腿，说：“别生气了，你也别太强硬，做领导的很多话不会跟你说，既然他露出一点萨瓦里的情绪，我看威廉也认为你有些过分了。你不能让老板觉得你是大拿你骄傲，技术过硬是长处，骄傲了，不容易被领导了，就是短处了。用人之道，讲究中庸，这个中国理论，我看在外国也一样用得上。其实，一份工作哪里需要太多才能？差不多的工作只要用心，人人都可以胜任。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特别是你们这种以技术为主的工作，是硬技能，不是软技能，软技能需要天赋，硬技能是人人可以通过努力学习来掌握的，人和人的差距不会太大。中间状态的人最容易领导和指挥，就像机床上的螺丝，是钢造的还是铁造的，没关系，只要结实可靠能拧紧能保证机床运行正常是根本原则。你和萨瓦里像是两个极端，很坏的组合，威廉感到为难也难免。你们三个没一个顺心顺气儿，你看吧，他一定会帮你换人的，你放心。”

旭蓉蓉听丈夫一席话，句句在理，心里暗叹老公的慧智，语气软了下来，说：“我没觉得骄傲啊，不过，你提醒的对。我每天忙成那样，哪里有功夫想什么中庸，估计是没太收敛我对萨瓦里的厌烦，他也不容易，自己技术不行，还老得看我脸色行事。告诉你，就他那身咖喱味儿，我就烦死了，每天的确对他没个好脸色。”

贾易生的手在老婆腿上又拍了两拍，说：“人和人，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不管工作伙伴还是生活伙伴，相处和睦都不容易，有矛盾是正常的，没矛盾才异常。别心烦了，老婆，求同存异吧。”

 两人说着话，回了家。丫丫屋门关着，灯光挤出门缝儿，在地上柔和地亮着。旭蓉蓉轻轻敲了两下，听女儿没动静，才推开门，见女儿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捧着书。拿开书，她把毯子给女儿盖好，关了灯，才出来。这孩子总是这么乖，从不惹事生非，所有的事情都做得漂漂亮亮，这么多年的辛苦还能要求更高的回报吗？

临睡前，她给手机充电，才发现有两个短信没看，一个是梁星发的，提醒她不要让蒙坛公司盖房子时直接做木地板，以后几家人联合找别人做，能省很多钱。

这个梁星，太会过了，有钱人都是这样会算计的，旭蓉蓉自叹弗如。新房的地板早选好了，枫木抛光地板，今天已经跟蒙坛办事处最后签了单，一步到位省了心思，省‘心思’对她来说比省钱更重要，这个钱懒得去省。厨房的大理石今天也定了建筑商直接做，梁星知道了不知会怎么笑话自己缺心眼儿呢。

另一个短信是葛林娜发的，说周末要请她们全家去她家开Party，这段时间公司忙碌，出来进去有一阵没见到葛林娜了。她咚咚咚下了楼，走进贾易生书房，贾易生面对计算机背对着门，屏幕上是连心网的页面。

“葛林娜家周末开party，邀请我们去，你也一起去吧？她还没见过你呢。我和葛林娜同事多年，她是我老外同事里和我最投缘的，你也该认识认识，你说呢？”

“我英文口语这么烂，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吗？”

“语言要使用，这不正是练习机会吗？再说你和老外谈生意怎么谈得来，party就不行了？”

“哎！生意上是就事论事，谈的都是我熟悉的内容，磕磕巴巴表达清楚，主要看产品、价格和信誉，我的角色是中国的出口商，我的英文讲不好情有可原，我是中国人啊，所以这点儿薄底子还将就够用。和老外聊天，我说什么呢？”

“你就别谦虚了，你不是每周去两次和老外练会话的课吗？我看你每天还听新闻练听力，家里老在放图书馆借的英文CD。你刚来的时候，电话都不敢接，现在打电话基本流利了，缩头缩脑哪是你的风格？好歹也是个自雇的老板！就这么定了啊，你也不能总躲着老外，咱们到底是生活在国外啊！”

贾易生还想说什么，看见老婆已经出了门，没再多言。旭蓉蓉倒返身回来，说：“我还要劝你一句，你不能老是看中文网站，你得养成看英文网页的习惯，北美这雅虎谷歌的新闻网页都不错，每条新闻下面的跟贴，都是通俗的日常用语，老外跟贴很多都幽默可笑，每天看看，对语言肯定有提高。”旭蓉蓉盯着老公面前的连心网页，呆了呆，说：“你在看什么？人们都说连心网办的不错，可惜我没时间看。有什么新消息，你也给我说说。公司中国同事午餐扎堆儿聊天，我最孤陋寡闻。我看他们的消息大多都是从连心网上看到的。今天中午我听几个女同事热烈讨论一个叫什么芯儿里苦的人发的帖子，说她是咱卧春城的，在网上找情人，找一夜情？真想不到还有这种事儿，大张旗鼓的。现在的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毫无廉耻！”

贾易生呵呵笑起来，说：“芯儿里苦在网上找情人？找一夜情？什么事儿一到女人堆儿里就走样儿。这人是诉苦求助，她丈夫性冷淡，她怎么是找情人？倒是无数人想当她的情人罢了。可怜的女人，苦得名副其实。怎么女人都这么恶毒，不同情她反倒给她编排故事！你别人云亦云，听她们瞎掰。”

贾易生这堆话抛过来，像团棉花塞了口鼻，旭蓉蓉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人云亦云？这关我什么事？女人恶毒？你倒挺向着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倒是你蛮喜欢看瞎掰的东西，我看是不是你也想做她情人了？我寻思你忙生意忙成什么呢，还有空看这种八卦？谁没事干到网上去诉这种苦？神经不正常！我看你才应该少看这些八卦，小心走火入魔，现在因为上网走火入魔的事情还少吗？家破人亡的都大有人在。真有闲空，帮我擦擦地，洗洗衣服，实实在在帮我腾点儿时间出来，我也看看八卦放松一下神经。谁不想偶尔上网玩玩儿，我也想，有空吗？你倒好，有时间看这种烂八卦!”旭蓉蓉越说越烦，声音不高却充满幽怨，这些年的辛苦拥挤着涌上心头，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话没说完扭身就走，再说一个小时也说不完的委屈。

贾易生被撂在书房，吵架没了对象，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心里窝着火，顺手抓起一本书重重扔到桌上！“莫名其妙！”他狠狠嘟囔了一句。怎么女人都这样？说风就来雨，这是哪儿惹着她了？以后上网还是背着她点儿，没来由地招来一顿抱怨，我是谁？是你儿子？

旭蓉蓉装了一肚子气，蒙头躺下想心事。贾易生不好好研究生意，竟然有时间看这种八卦，太可笑了。堂堂的八尺汉子，在国内也是叱诧风云过的，怎么到这儿上网看这种婆婆妈妈的帖子？还挺动感情的，这个芯儿里苦怎么就那么招人待见？公司的女同事爱八卦，还情有可原，一个大男人也跟着凑热闹，这不邪门儿吗？她想着，就翻身起床，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这一看，就哗啦哗啦爬起楼来。

贾易生上楼来睡觉时，旭蓉蓉的气儿已消失殆尽，被芯儿里苦那帖子里花花世界里的花花观点们占领了。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旭蓉蓉合上电脑说，“我从来不上网看八卦，连心网也很少看。如果不是跟你生这顿气，还真不知道连心网有这么大的信息量，难怪你看它。这个芯儿里苦的帖子我看了，你说的都对。”

贾易生嗯了一声，没接茬。看看，女人的脸，是不是跟小孩一样，六月的天，这一转眼又变了。

熄了灯，两人都安静地躺着，旭蓉蓉小声说：“你还生气呢？别气了。” 她伸手握住贾易生的手，两只手上下交叠把丈夫的手夹成三明治，捧在自己肚子上，轻轻抚摸着，说：“世界上啥事儿都有，哈？看看芯儿里苦憋成那样儿，咱们还挺幸福的。”说着嘻嘻笑了。有比较才有鉴别，比较之中，旭蓉蓉宽容知足的本性正在大放光彩。“咱们可不能走芯儿里苦的路，夫妻交流，就该有话就说，有事就做。你不满意我，要说，我不满意你，也告诉你，你说对吧？”

贾易生心里暖暖的，翻身把妻子揽在怀里，下巴摩擦着旭蓉蓉的头发，说：“你说的都对，我这老婆冰雪聪明！性格又这么好，知书达理，明辨是非！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儿积了这么大的德行？我不会让这样的老婆走芯儿里苦的路，绝不！”

旭蓉蓉在丈夫摸索下咯咯笑起来，前嫌尽去。有话就说，有事就做。两人的身体配合刚刚许下的誓言，在黑暗中愉快地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