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28

       “爸，如果你是因为今天白天我带人前来曹家船厂破‘四旧’而打我，那你就错了。说句心里话，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正当程森林站在那里，天人交战左右为难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时，重新站到他面前的大儿子却主动发起了进攻。程灵泉的语气中依旧没有怨恨愤怒，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伤心和失望，而在亲人之间——特别是在程森林程灵泉这样的父子之间——这种感觉的杀伤力有时远胜于怨恨和愤怒！原来，刚才程灵泉已从奶奶对自己的埋怨中明白了父亲打自己的真正原因。这让程灵泉感到既难以置信又说不出地伤心失望！他真的无法相信：一个受党这么多年教导培养，平时是那么地明是非懂道理，不光在自己家人儿女的心目中，就是在工作单位亲朋好友左右邻居中，都是那么地杰出、受人尊敬让人爱戴的，伟大的父亲、优秀的队长、出类拔萃的无产阶级先锋队战士；可当他面对当今社会上由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领导发动的、新的革命运动时，面对进步与反动、革命与反革命的大是大非问题时，他居然不是站在以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亿万革命人民为首的、代表进步正义和革命的这一边，而是站在像曹锦狮夫妇那样、虽不是十恶不赦但绝对是代表封建愚昧落后反动的那一边！程灵泉无法相信更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是这么一个人，可事实却又让他无法不相信不接受！在极度伤心和失望的刺激下，更在一个十六岁的红卫兵渴望真理、渴望革命、渴望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主人翁的雄心壮志激励下，最后程灵泉决定：不管父亲最后会怎么想怎么做，自己一定要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针对父亲这种很可能只是一时糊涂的错误行为，作出既是与人为善又是毫不妥协的争辩。

       “爸，我想你一定知道，当前社会上所进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破‘四旧’运动，并不是我们这样的中学生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领导和指挥的，是为了把我们国家过去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各种封建遗毒彻底清除干净，以确保我们的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所以，凡是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紧跟党中央、紧跟无产阶级革命步伐的人，凡是真心希望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早日迈入共产主义的人，就都应该积极主动勇敢地投身到眼前这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去！------”

       程灵泉用尽量平和、委婉、诚恳又不失敬意的口吻对自己的父亲说。他避开想阻拦他的奶奶妈妈向父亲身边靠拢，他相信深明大义的父亲很快就会幡然醒悟，转而赞同支持自己的。

        可惜这次程灵泉又想错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就是他这种自以为正确、真理在握、镇定自如款款而谈的行为举措，在深深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伦理道德的父亲心头，再次激起了万丈怒火：这种满嘴胡说八道、根本不懂人生的真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混帐东西，他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这次的心火远胜于上次，它把程森林心中原有的一点谨慎和忌讳，统统烧了个精光！他在心中也作出了最后抉择：一定要用严惩这个狂妄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忤逆子的行动，来向曹家船厂人表达一点点自己还能表达的可怜的心迹和谢罪！——像这种“打小子维护老子面子”的孬事，过去程森林是最不屑最憎恶，可现在他已别无选择！——至于因此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程森林已无法去顾及；因为无论后果如何，也不会比现在让自己当场发疯、甚至恨不能自裁以谢曹家船厂人为强！因此，当程灵泉自以为父亲一定会被自己的话打动、对自己态度转变时，他却再次遭到了父亲无情的袭击。

        这次程森林不光将儿子打倒在地，还不停地用脚狠狠地踢他。当程灵泉一边痛苦地在地下打滚一边高喊“爸”时，程森林不仅没有停脚，相反还边踢边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对儿子大吼：

       “你给我闭嘴！我不是你爸！我没有你这么伟大的儿子！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森林，森林，你怎么啦？你难道真的想把他踢死？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孩子有错你可以好好和他说，他又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森林，森林，我求求你，你停下！快停下！------”

        这时，程家奶奶和妈妈哭喊着冲了上来。程奶奶站在自己儿子的面前，一边拚命把他往后推，一边哭着对他数说；而不善言辞的程妈妈则直接扑到丈夫的脚下，她用双手死死抱住丈夫的双脚不让他再踢儿子，同时哀哀地痛哭。四个小儿女也跑了过来，他们在父亲面前齐齐跪下，哭着为大哥求情。看到全家人的凄惨样，程森林的眼中也涌满了泪水，他呼呼喘着粗气，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就要炸开来了。他在母亲和妻子的强推下，重新坐回了藤椅。

       “爸，我真的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如果你认为我眼下所做的是错的，你完全可以直接了当质问我。可我相信将来历史一定会证明我和我的同学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不过如果你暂时还无法接受，我可以先搬到学校去住一段时间。但是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明天还是会继续进行的！------”

        然而树欲静却风不止！当程森林在母亲妻子的安抚下，坐在藤椅里，用颤抖的手点燃嘴上的香烟时，在弟弟妹妹的帮助下重新站起来的程灵泉，一边用一块湿毛巾轻轻擦拭着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的脸，一边用坦然而坚定的声音对父亲说。

       “啊——你这个畜生！我既然造孽生下了你，我现在就再把你送回阎王爷那里去！------”

       程森林再一次由藤椅中跳了起来。这次他没有直接向儿子扑去，而是几大步蹿到了自己家门口，操起一把靠在墙上原本用作清理广场的铁铲，然后杀气腾腾向儿子冲去。程森林的行为不仅把家人吓坏了，也把躲在家门前阴影中的许多曹家船厂人吓坏了。程家奶奶和妈妈再次扑了上去。这次是程家妈妈抱住自己的丈夫，程家奶奶则双手抓住儿子紧握着铁铲的手，然后昂起头挺着胸对儿子大声哭叫：

       “来吧！既然你后悔生了这个儿子想杀了他，那就先来杀了这个不该生你的该死的娘吧！------”

        不过这次程森林却似乎真的疯了！他腰一扭把妻子摔了出去，可却又给他妈抱住了。正当他想手摔开自己的妈向儿子冲去时，四个小儿女和被他摔开的妻子又扑了上来，他们有的抱腿有的拉脚死死缠住了他。程森林像困兽般地怒吼了起来，他拖着全家大小往大儿子身前移去！------

        这时隔壁曹锦狮家的大门打开了。先是曹锦狮，然后是他的入室弟子姜阿根、姜阿根的儿子姜小根，他们全身大汗淋淋，抬着一块拆开的棺材板走了出来。看到外面的情景，他们立刻抛下手中的东西向程森林扑了过去。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四个孩子，总算把失控的程森林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