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故事：春花秋实（一）

（一）

小梁子要是没当上轧钢工，也就是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

小梁子的大号叫梁振国，中等个头儿，黝黑的瓦刀脸，鼻孔有些上翻，厚嘴唇，大嗓门儿。唯一好看的地方是两只大眼睛，但却总是瞪着，显得凶巴巴的。梁子名义上也是高中毕业，但文革期间的高中生，说白了就是混年头，年头混到了，自然毕业。他在学校里的时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除了体育课，其他的各门课全都不及格。上课根本不听讲，起老师的哄，下了课就到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和一群小子聚成一堆，看着女同学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这些女同学里，特别是同一年级的，谁的“盘儿亮”[注1]，谁的“条儿顺”[注2]，他们都一清二楚。

梁子在这群小子里面是个头，不光是他敢叫横儿[注3]，能犯浑，打起架来不要命。更重要的是，他有哥。他哥梁振发在北京重型机床厂当工人，夏天天儿热，光了膀子，那上面的腱子肉鼓鼓囊囊的，看着谁敢惹啊。梁子虽然是头儿，但够仗义，哥们儿看上的妞儿，他都尽全力帮着哥们儿追到手，他在旁边乐观其成，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小菊。

小菊比梁子小两届，细眉细眼，五官娟秀，白白净净，在那群女生中特显眼。梁子一看，就跟他那帮哥们儿说，“嘿，你们丫的听好了，她可是我的。”打那天起，梁子就和一个哥们儿，每天等着小菊放学后，慢慢地骑着车在后面远远儿地跟着。有一天，小菊只和一个女生同走，梁子一看机会来了，紧蹬了几下赶上她们，在她们前面开始玩花儿，什么站着骑，提着车把把前轱辘提着离地地骑，一只脚离了蹬子另一只脚站在脚蹬子上玩平衡，逗得两个姑娘咯咯地笑，梁子和小菊这就搭上话了。追小菊的最大进展来自邻区的一个男生的帮忙，那个小子胆敢半路劫小菊，找她的麻烦。梁子一听小菊说，马上就找到那个男生。那个男生虽然不是梁子这伙人里的，但梁子是认识的，也知道是不能惹的。就说，“嘿，哥们儿，咱不知道她是你的，你放心，今后决没事儿。”这事一过，梁子明明白白地问小菊，咱俩交朋友行不行？小菊感谢梁子帮忙赶走那个男生，当然愿意交朋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交了两年的朋友，小菊有一天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地跟梁子说，“敢情这交朋友，就是将来要当两口子啊？”梁子满脸的得意，“你就傻吧你。”

从长相上来讲，小菊和小梁子站在一起，说不好听的叫鲜花插在牛粪上；说好听的的呢，叫英雄配美人儿。可是自打梁子入厂当了轧钢工，情形就逆转过来了。梁子运气好，高中毕业后，正赶上钢厂招工，名正言顺地进了厂。等两年后小菊毕业的时候，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别说钢厂不招人，全北京市几乎没有一个企业招人。高中毕业生，能考上大学的上大学了，剩下像小菊这样的，只好在家待业。小菊在家待了六个月，街道为了解决就业问题，办了个街道工厂，把小菊这些人勉勉强强地安置进去了。说是工厂，看上去就是一个手工作坊，一间大空房里几张长条桌子，小菊她们围着桌子坐着绕无线电用的线圈。每月的工资少不说，除了那点儿工资，什么福利都没有。小菊妈说，这点儿钱，养活自己都不够。梁子的钢厂就不同了，全民所有制，每月的工资奖金比小菊的工资要高出几倍。梁子是轧钢工，拼的是体力，所以福利特别好。每月的粮食定量四十五斤，每天下班后供应热水洗澡，家属也可以带进去。每月毛巾肥皂手套白发，工作服和大头皮鞋，每半年发一身。这些东西，对于勤俭治家的劳工阶层来讲，都是外来的财富。像手套工作服大头鞋，新的还可以卖还给工厂。厂里知道好多人这些东西有富余，就开价回收。这样，大家都把一身工作服穿到破烂得跟叫花子似的，省下新工作服卖给工厂，这不又是钱吗？所以，小菊找上了梁子，倒是找到聚宝盆了。梁子有这么个漂亮女朋友，在钢厂的工人以及梁子和小菊的家人邻居看来，再正常合理不过了。

梁子刚进厂的时候，那身痞劲儿还在，厂接收新工人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刺儿头。安排他的工作时，特地让他们组长老李当他的师傅。老李是党员，车间领导非常信赖的工龄很长的老同志。领了梁子就坐下来谈心，“小梁子啊，你现在是工人了，是咱们工人阶级中间的一员。咱工人阶级最有组织性纪律性，以前在学校里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的习惯要改一改了。从咱们个人来讲，你跟我学徒三年，到时候能不能出师，不光是我，咱们组里，工段里要是有一个师傅对你不满意，咱都得再考验考验你。你出不了师，就拿不上正式工的钱，工资奖金都差着好多呢，咱干嘛有钱不挣，让人家压着呢？”李师傅又说，“梁子，咱家里三代都是工人，为什么不争上游呢？咱先争取加入共青团。”姜还是老的辣，几板斧下来，小梁子就服服帖帖了。他不仅遵照师傅的话，努力上进入了团。三年学徒期满的时候，大伙儿还都对他竖大拇指呢。大家都说李师傅徒弟带得好，李师傅平时不苟言笑，这时也会面带笑容说，“梁子这小伙子，本质还是不错的。咱工人阶级的后代，差不了。”

小梁子出了师，女朋友也有了，就等着两人到了婚姻法规定的年龄结婚。再接下去，就是和周围其他工人一样过固定生活：每天上下班，生个孩子，过小日子。梁子本人也从没想过还会有别的什么新鲜事发生，直到他遇到陆蕊。

[注1] 盘儿亮：北京话，脸蛋儿漂亮

[注2] 条儿顺：北京话，身材好看